第124節
最大一座畫舫外,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憑欄坐在三樓船頭,無聊地向秦淮河水中一個個地丟下棋子。 樓下堤岸路過的少年們看到他,紛紛垂眉斂目,恨不得避開十萬八千里。 “你還是進來吧,否則我這畫坊還做不做了生意?!币粋€溫柔的輕笑傳來,讓船頭少年神色越發忿忿。 少年轉身掀開珠簾,便看到他們齊國的陛下正坐坊中,撐頭看著樓下的畫舫的胡姬歌舞。 十七歲的蕭寶夤凝視著那與年紀相仿的少年,突然就有些喪氣,坐在蕭君澤面前,輕聲道:“你真的要放我去就藩?” 他是蕭鸞的六兒子,蕭寶卷的弟弟,老實說,他們這剩下的幾個兄弟,能活到新帝繼位三年,已經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了。 “是啊,但你可想清楚了,窮山惡水,海上兇險,一個不小心,性命怕是就沒了,”蕭君澤微笑道,“你那些兄弟,我都問過了,他們寧可在建康城里當一個庶民,也不愿意去交州就藩?!?/br> 蕭寶夤猶疑地看著他:“我可以帶家臣、府庫過去?” “當然,”蕭君澤隨意道,“不帶的話,那就當普通人,我也不苛刻,每人可以帶一個園子,但得脫離宗籍,你應該清楚,這是保住你們兄弟性命的最大退讓了。 ” 蕭寶夤當然也明白這一點,他小聲道:“你雖是明君,卻一點也不像個皇帝?!?/br> 這三年來,他也是看著蕭君澤將治下變得富庶繁華,江南安寧,世家大族無不念陛下的好,甚至還將許多大事都放權給左右仆射謝瀾和蕭衍,每日做的事情,不是聽琴譜樂就是沉迷器械,一點都沒有擔心權臣奪位的心思。 “這皇帝本來就是隨便當當,有那個樣子便行了,還為它怎樣?”蕭君澤提起這事就想笑,“要是像蕭衍那樣的五更就起床,我怕是長不高啊?!?/br> 蕭寶夤忍不住道:“這高低長短,不是您說了算么,聽說你讓青蚨大長秋加高十寸牘尺,以明身長,難道傳言不虛……” 他的話驟然頓住,因為對面的皇帝陛下緩緩撤下了唇角的笑意,看他的目光十分平靜,平靜地讓他本能地感覺到窒息,像是被兇獸盯住了喉嚨。 那一瞬間,求生欲超過了一切,他幾乎是立刻下拜:“陛下恕罪,臣一時不察,胡亂聽了市井傳言,請您莫要放在心上!” 蕭君澤只是放下茶水,冷淡道:“傳言,什么傳言,說給我聽聽?!?/br> 蕭寶夤心中大悔,不得以,把如今街巷愛傳的傳言講了一遍。 最開始只是陛下的尺子有問題,似乎史官對記錄身長這事問了大長秋青蚨,不知怎么這事就傳了出去。 什么“舊尺短、新尺長”形容新不如舊,什么“天高三寸”形容陛下錙銖必較,什么“舊尺情深”形容主仆關系…… 畢竟流言嘛,一個出來,就會像著大家喜歡聽的方向編,陛下繼位以來,輕徭薄賦,休養生息,也不怎么征發勞役,還用國庫的錢修繕揚州的運河,天下子民對這樣的皇帝都十分喜歡,自然,自然就…… 蕭君澤冷笑:“你們可真是太有空閑了!既然如此,就早點去交州,明日便走!另外,到交州后,立穩了腳跟,你可以向南攻略,所得之土,都是你那南海國的?!?/br> 蕭寶夤是蕭鸞子嗣里比較拿得出手的,如今交州的離心勢力越發重,放個宗親過去,免得那邊出問題,而且越南之地,將來只要能開墾出一年三熟的湄公河三角州,糧食問題便好解決多了。 沒辦法,那邊太遠了,其它宗室和大臣沒有大錯的話,他是不能派過去的——那是一種重罰,搞不好就破罐破摔去刮地皮了,而蕭寶夤是個堅韌和機智份量都不缺的,他去那里,不會擺爛。 蕭寶夤哪能反對,只是訥訥言是。 “修法大會明年舉行,你覺得自己夠資格,明歲五月,可以過來?!笔捑凉善届o地看著他,“你在那里毫無根基,需要依靠朝廷,相信你明白這一點?!?/br> “臣謝陛下恩?!?/br> “下去吧?!?/br> “是!” 蕭寶夤后退著走出屋外,然后拔腿就跑。 蕭君澤這才低頭,發現茶碗已經被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捏碎了。 豈有此理,就算扣掉那兩寸,他的身高也應該還在180公分的范圍里,哪有什么勃然大怒的事情!這些會怎么那么喜歡誹謗! 誹謗入刑的事情應該提上日程了!等明年他辦修法,他一定第一個批準通過! - 蕭君澤生氣起身,擺駕,去了二十里外的歷陽書院。 書院還沒有放假,一名頭發稀疏的夫子正在帶學生們培養科學興趣——兩個五寸直徑的空心鐵半球,中間用杜仲膠來當墊片封住,往其中灌水,再用單向閥將水抽起出來,然后將球的閥口擰緊,然后,球便緊緊地連接在了一起。 穿著下衫下褲的學子們先是兩個人拉,拉不開,然后兩邊系上粗繩子,十個同學一起拉,還是拉不開。 于是周圍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踴躍地加入這場拔河比賽,但中間的鐵球還是紋絲不動。 最后,兩邊的學生增加到了一百多個,好一番辛苦,才終于將這鐵球拉開。 學生們興奮地滿眼通紅,歡呼雀躍,然后挨個去看那兩個半球,證明學校沒有造假。 他們激烈地討論著,嘴里嘀咕的都是什么“大氣”、“壓強”、“密度”、“真空”…… 蕭君澤在鐘樓上看得非常滿意,又回頭去看自己親自任命的院長。 祖暅也激動地臉都紅了,剛剛他的“勉哉”聲喊的最大。 “剛剛交代你的事情,你記住了么?”蕭君澤問道。 “自然,等實驗完成,臣必定親自給您送去?!弊鏁溎弥捑凉山o出的圖紙,愛如珍寶,“有幸做這樣的奇物,是臣今生之幸,豈敢不誓死盡力?” “那倒不必?!笔捑凉奢p笑一聲,“你是朕的肱股之臣,當長命百歲?!?/br> 他又給學校安排了“浮力”科學試驗、化學反應試驗、顯微鏡等一個個科學小試驗,便又去自己給自己在書院里修的小院歇息了。 他今天要不回皇宮,氣死青蚨! - 深夜,蕭君澤披著紗衣,看著院墻上明月別枝,拿出長笛,準備來一曲。 這三年,他的很多歌曲被譜成線譜,流傳民間,也算是為文化事業做發展了。 只是才吹一曲,他便聽到了一陣喧囂,很快有近侍來報,原來是青蚨和元勰一起追過來了。 不過,追是追過來了,氣氛卻十分僵硬。 不大的屋子里,青燈搖曳,三人坐在兩個沙發上,面面相覷,皆不言語。 蕭君澤特意和元勰坐了一個沙發,表現了自己不屑與青蚨坐一起。 青蚨沉著臉,給元勰一個眼色。 今年三十的男人文雅溫柔,轉向蕭君澤的目光十分溫柔,但說出的話卻一點也沒得商量:“陛下,屬下也覺得青蚨大人有理,您就不要無理取鬧了?!?/br> ”這哪里無理取鬧了,我這么多年不都是這樣么?”蕭君澤大怒,“他害我名聲掃地,我說了不帶他一起去,就是不帶他一起去,有理有據。別說我仗勢欺人!” 于是,元勰和青蚨同時皺起眉頭:“不行,我們不允!” “放肆!”蕭君澤一拍扶手,“我是一國之主,我決定的事,沒得商量!” 青蚨冷漠地一甩拂塵,目光陰冷,那兇狠的面色,已經有了權宦反派的模樣。 “好了君澤!”元勰溫和勸道,“是我要回北朝見兄長,您想去見兄長,還是遞交國書、走兩國交訪路子,想要在混在屬下的隊伍里,隱瞞身份前去,卻是萬萬不可的!” “你以為我不想么?”蕭君澤無奈道,“你兄長救的過來還好,要是救不過來元恪繼位,以他的脾氣,把我像楚懷王那樣扣住,樂子就大了!我高低得把他殺了脫身?!?/br> 元勰果斷道:“那就別去!” 青蚨在一邊用力點頭:“不錯,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如今是一國之主,豈可還和以前那般亂來?” 然后兩人異中口聲道:“總之,此事萬萬不可!” 第144章 準備出發 蕭君澤頗為無奈。 唉,時光真是一把殺豬刀啊,才短短三年,當初善解人意、不與人爭辯的元彥和,當初體貼細致、盡力而為的青蚨,是如何變成了這副兇狠又獨斷的模樣? 可又有什么辦法呢,誰讓他們都是我嬌慣出來的呢? 蕭君澤又抬起頭,看著他們倆那斷然沒有商量余地模樣,輕輕嘆了一口氣。 但,無論如何,事情還是要做的,既然如此,硬的不行,不如就以退為進。 “這樣好了,”蕭君澤苦惱地倚靠在元勰身上,“彥和……” 元勰果斷推開了皇帝陛下,坐到了青蚨那邊。 蕭君澤有些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瞥了二人一眼,妥協道:“其實我這次過去,主要還是想看看襄陽如今的情況,看元宏和大兄只是順帶,既然你們都反對,那我去襄陽轉轉,這總行吧?” 青蚨和元勰還是不太愿意,前者道:“襄陽之事,有探子,有明月、有崔曜,哪里用你親自前去,再說了,你過去了,說不便又想去洛陽,還是留在建康,不要節外生枝了?!?/br> 蕭君澤搖頭,認真道:“這是我的底線了,青蚨啊,我已經在建康待了三年,三年了!你再不放我出去,我可就悄悄出門了?!?/br> 青蚨頓時目露絕望之色。 元勰搖頭。 于是氣氛又僵在這里,過了好一會,元勰遲疑道:“要不然,便讓他去襄陽吧?!?/br> 青蚨鐵青著臉,怒道:“方才你還與我聯手,如今他說不與你同路,你就甩手了么?” 元勰苦著臉,這本來就是你管不住你家陛下,我只是個路過的無辜池魚??! 見這個靠不住,青蚨于是又道:“陛下,別忘記了,你沒有后宮,未得子嗣,貿然離京……” “沒子嗣不是更好,也不用擔心出門在外莫名其妙就太上皇了,”蕭君澤坐到青蚨身邊,幽幽道,“這次,我擺駕江陵,真的,你不用擔心我有危險……好不好啊~青蚨~” 青蚨終于白了他眼:“僅此一……算了,奴婢哪管得了陛下,你愿意便好?!?/br> “多謝青蚨了!”蕭君澤大喜。 …… 等元勰退走了,青蚨坐在蕭君澤身邊,為他解開發髻,憂慮道:“陛下啊,你的身子畢竟不同于人,又生得那般好,你現在也是快及冠的人了,要是出個意外,該怎生是好?” 蕭君澤挑眉道:“我知道你擔心什么,你換個角度想想,出個意外也沒什么不好?!?/br> 青蚨驚住了:“陛下,您說什么胡話?” 蕭君澤笑道:“你想啊,要是我真遇到什么意外,懷孕了,就把孩子記在魏貴妃頭上,到時皇嗣就有了,你也不用天天擔心我后宮了不是?所以,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萬事萬物,只要辯證著看,那咱們就能立于不敗之地,對不對?” 青蚨被他說暈了,遲疑道:“好像,有幾分道理?” 蕭君澤于是繼續道:“這兩年我這身子是有點不得勁,所以去北邊物色一兩個男妃也不是什么壞事不是……” 青蚨終于找到不對:“等等,陛下,您想要男妃,奴婢這就給你選拔,何必要去那北方蠻夷之地!” 蕭君澤斷然拒絕:“包辦婚姻絕對不可,我身為一國之君,怎能盲婚啞嫁,這事不必再提?!?/br> 青蚨臉裂開了:“所以,您只是在找借口糊弄奴婢……” “青蚨真聰明,現在都騙不到你了啊?!笔捑凉蛇z憾,搖頭又搖頭。 青蚨怒而甩手,氣而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