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元宏卻有些恍然,他道:“若是當時朕沒有下令六軍放還那些擄來的男女,你怕是連朕和阿誕,也敢一起殺了吧?” 蕭君澤沉默了一下,才道:“殺陛下,有些難了,但當時大兄病重,用他來重創你,倒也不難,但你當時放還軍奴,還令六軍不得sao擾百姓,我覺得你和北朝以前那些皇帝大有不同,這才出手為大兄治病,我承認,那時有刻意接近的成分,除了想找靠山,我還想把我的想法驗證一番?!?/br> “那你為何……為何還要去南邊?!痹曷犕赀@些,胸中的氣已經消了大半,君澤雖然任性,但生性善良,雖然說著要弄死這個,毒死那個,但其實都沒有傷害他人,他任性,也總收著爪子。 馮誕也消了大半氣,現在想想,君澤明明可以瞞著他們,但卻沒有如此!他給足了他們心理準備,帶上了魏大夫和藥!他分明是很念著他們,怕他們出事的! “因為這些年,我的想法,更多了,”蕭君澤苦笑道,“陛下,你知道么,氣候論、生產法,這些基礎,我想出來后,又想了更多,其中有一點,便是為何天下之勢,繁復紛亂,帝王常換,國族常變,因何而起,又要因何而衰……” 元宏沒有打斷他,而是靜靜地聽著。 “我思索許久,發現最重要的一點,便是九品中正之制?!笔捑凉晒麛嗾f了這題,讓元宏一時色變。 蕭君澤幽幽道:“九品中正制,固然可以拉攏世家,看似讓世族穩固,事實上,卻是階級固化,逆了天地之理?!?/br> 元宏冷聲道:“此話從何而來?” 說九品中正制不好,他可是把朝廷改革成九品中正制的人。 “世間之人,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則人人則有向上之心,越是有志之士,有才之人,越是不愿意受限于世族、血脈,”蕭君澤隨便舉了個例子,“兩百年前,晉朝八王之亂時,趙王司馬倫在斬殺妖后賈南風后,只需攝政便能穩定局勢,但他的謀士孫秀不甘于此,讓司馬倫廢帝自立為王,引得五王討伐——孫秀出生低微,唯有做亂,以擁立帝王之功,才能謀求世族大位?!?/br> 然后,他又舉了一些例子,南北朝這種例子數不勝數,很多的將軍就算不想做亂,到最后,他們手下的幕僚也會主動勸誡,不為別的,就為了把朝廷上的世家大殺一番,換自己家族上去。 “這些人,不給他們平穩上升的通路,他們便會自己尋找出路,”蕭君澤意有所指地道,“且不說朝廷文官——這些有志之士,剛剛才從陛下手中享受到權力地位,還需要時間再度孕育下一波。陛下真正頭痛,當是北方六鎮吧?” 元宏點頭,確實如此,他已經發現了,北方軍鎮已經不再像前些年,可以任他予取予求,隨意征兵,縱然他去安撫過一次,也只是暫時,稍有變動,便有軍戶北逃,加入柔然。 “所以,我想找個法子,看能不能打通一條庶民寒族的出頭之路?!笔捑凉晌⑿χ粗麄儌z,眨了眨眼睛。 元宏已經皺起眉頭:“南朝世族,不會允許你如此亂來?!?/br> “所以,要削弱世家大族的權勢,”蕭君澤微笑道,“我要在南朝大干一場,弄個天翻地覆,說不得,還要改朝換代呢?!?/br> 馮誕忍不住道:“你這又是何必,讓家國安寧,無兵無災,不好么?” “不好!”蕭君澤果斷道,“若不改變,要不了多久,怕是朝廷又要生起動亂,與其在權臣篡位間反復輪回,不如便弄一場大變,找出一條新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話太過振聾發聵,馮誕一時被鎮住,元宏潑冷水:“當年王莽也亂改過天下,結果卻是不得好死?!?/br> “我可不一樣,陛下你是見過我的本事了,所以,我這次在北朝試驗,真的是念著你對我的好呢,”蕭君澤狡黠道,“正因這是與世家大族為敵,我便不麻煩你們了,元宏哥哥,要好好保重啊,若我敗了,還要由你們庇護呢?!?/br> 馮誕還沒說話,元宏便冷笑一聲:“放心,若是再被攆出來,朕這次必封你為王,不會讓你少了容身之地?!?/br> 第138章 小心眼兒 君澤搞出這大新聞,若說元宏心里真的毫無芥蒂,在君澤講過故事后便能輕松揭過,那是假的。 無論如何,那種被欺瞞的憤怒還在心底隱隱回響,但,那又如何呢? 元宏明白,無論君澤,又或者說蕭昭澤將自己偽裝得多么無辜可憐,但他本質依然是極其危險的人物,他能從紛亂的治國頭緒之中找到要害命門;他能在不損國力的同時,開鑿大河,得草原眾酋擁護;他能將戰亂頻繁的雍州在數年之內治理成膏腴之地,他更能在談笑間害人于無形,用著各種奇術,欺瞞天下人。 這樣的危險人物,都愿意示弱道歉了,元宏又怎么可能真的與他鬧翻,與他敵對? 更何況,他也是真的想看看,君澤是不是能在南朝開出一條新路,解了這數百年來的天下紛爭。 這些都是他們心昭不宣的事情。 元宏拿起君澤遞過來的rou湯,冷淡道:“那雍州,你是不回去了?” “那怎么可能?”蕭君澤微笑道,“明月和崔曜還在那呢,當然,您要是不喜歡,我將他們調到南國,也不是什么問題?!?/br> 元宏輕笑一聲,隨意道:“不必了,一切如舊便是?!?/br> 雍州繁華是靠著君澤辛苦培養的崔曜和斛律明月控制,勢力早已經滲入鄉里,他如果將這兩人調走,撤銷了君澤雍州刺史的職位,最壞的局面是整個雍州都投奔南朝,最好的局面,那也不過是重演一個河陰鎮罷了。 以君澤的能力,很快能在南國建立起同樣的斂財之地,他私心里,是想著拉攏崔曜和斛律明月,如果他們能學到君澤的三分的能耐,便是世間少有的國之棟梁。 所以,至少在一年半載內,不能輕易動雍州事務。 于是,雙方的所有分歧,基本都消弭了。 元宏至少表面上,重新回到了和君澤兄友弟恭的模樣。 相比之下,馮誕就好哄的多了,他雖然保持著表面上的冷漠,但在被君澤委屈可憐地的喊了幾聲阿兄別生氣了后,神情便rou眼可見地緩和下來。 “我這些日子過得也不好啊,”蕭君澤可憐兮兮地坐在馮誕身邊,握著馮誕的手小聲抱怨道,“南邊的蚊子可大只了,蕭衍和崔慧景都不是什么好人,我需要提防他們,好在我把舅舅拖出來幫我……” “你已經有家人了,何必再稱我為兄,”馮誕嫌棄地把手抽出來,冷淡道,“還是與你舅舅多培養些血脈之親吧?!?/br> “那怎么一樣呢?我長那么大,在當皇帝之前,就見過舅舅兩次,”蕭君澤低落道,“這么多年,君澤最喜歡兄長了……阿兄,你不要不理我啊,君澤就是不想瞞你,才把事情說出來的,如果只是陛下,我才懶得理呢?!?/br> 元宏躺著也中槍,不由冷笑一聲:“那朕和阿誕還是要謝過你的體貼入微了?” 蕭君澤輕哼一聲:“親疏有別嘛,我要是和你撒嬌,你受的了?” 元宏想了一下,搖頭拒絕:“你若是對朕示好了,那肯定不是好事,還是一切如舊吧?!?/br> 馮誕長嘆一聲:“可是君澤,你將來作何打算?南朝之中,你已經沒有血親宗族,權柄都在蕭衍、陳顯達這些舊貴手中,陛下還想招你為婿,難道還要將元英嫁過去,怕是她也當不了你家皇后,陛下也舍不得她入后宮為妃……” 看馮誕都在為他以后做打算了,看來是真的氣消了,蕭君澤眉頭舒展,笑道:“我不會娶妻,有魏貴妃獨寵就夠了……” “一派胡言,”馮誕皺眉道,“身為皇帝,豈可還如往常那般亂來,你莫要忘記蕭寶卷是怎么死的!再者,獨寵魏大夫,這是將她架在火上烤,過不了多久,妖妃之名,怕就要掛在她身上,她一弱女子,你要她怎么給你擋下后宮明槍暗箭?” 正在一邊吃瓜吃得開心的魏知善突然被點名,頓時眨了眨眼,笑道:“沒關系,我愿意為陛下赴湯蹈火,死而后已?!?/br> 馮誕姣好的面容頓時有些扭曲,他是知道真愛的威力,但在這個世代沒有什么愛情比繁衍子嗣更重要,這是人們的思想鋼印,根本沒有撼動的可能,蕭君澤這樣做,真的很難讓他不擔心。 “我總覺得,你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馮誕越發無奈,“罷了,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以后一個人,自己保重,真遇到危險,便早點回洛陽,至少,我還能護住你?!?/br> 元宏挑眉,看了一眼君澤。 君澤微笑點頭,四目相對間,一切都在不言中。 于是元宏幽幽道:“他能遇到什么危險?誰遇到他才是危險,私事也說得差不多了,該說正事了?!?/br> 在剛剛,元宏已經得到承諾,就算君澤是南國帝王,在自己死后,依然會盡力庇護馮誕,這便足夠了——畢竟阿誕的地位太高了,一但自己不在了,心善的阿誕在群狼環伺之中,他不放心。 蕭君澤也點頭:“好,但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正事?!?/br> …… 領土的事情,當然還是以淮河到襄陽為界,南北兩國互市的城市,襄陽、鐘離、汝南,外加青州。 南北兩方每年相互送些賀禮,作為兄弟國間的往來。 但元宏卻另外提出一個要求,他要大量的南國藏書——北方大亂了兩百余年,衣冠南渡時,有份量的世家都帶著藏書南下了,北國不說是文化荒漠,但肯定在藏書上是抵不過南國的。 “放心,”蕭君澤道,“我回頭讓朝廷辦一個印書局,凡是印的是四書五經,數術天文,農漁牧桑都給你印副本?!?/br> 元宏點頭,又道:“那能把雕版也送一份?朕付錢便是?!?/br> “成,但雕版的工匠要你來出?!笔捑凉刹患m結這點小事,在他眼里,南北都是華夏,不需要藏著掖著。 看蕭君澤那么好說話,于是元宏便得寸進尺:“那自然還能派些大儒過來講學?” “隨意,只要你能請動他們,我自然不會阻止?!笔捑凉牲c頭。 “那,南國士子,前來北國求官,你也不管?”元宏繼續試探。 蕭君澤笑出聲來:“陛下以為南朝官多么,你愿意讓他們入仕北朝,我絕不會有一點意見,你愿意的話,我把世族黃冊給你一份,你照著這些世家門地給他們發聘任書,他們愿意便可自去?!?/br> 元宏輕咳一聲:“玩笑而已,莫要當真?!?/br> 北魏的官職也是一個蘿卜一個坑,不是極品的才俊,他也是看不上的。 但他是真看出來了,君澤的確不會像自己這樣中規中矩地治理天下,而準備大干一番,至于這對南朝是福是禍,便只有天知曉了——想到這,元宏甚至有些郁悴,自己改制、遷都、南征,已經是少有能折騰的皇帝了,結果和君澤一比,居然顯得那么守規矩。 這上哪說理去? 說完這些,便沒有什么好說的,元宏總不能對君澤再說那些“元魏乃華夏正統”這種爭不出結果的話,便忍不住嘮叨起家常。 “朕知曉治下豪強與你南朝時常暗通曲款,你收斂著些,莫要收留逃犯?!?/br> “嗯,首惡可以歸還貴國,但若有妻兒老小,便不要牽連了吧?”蕭君澤問 “你想當好人?”元宏瞥他。 “陛下這話便不對了,什么叫當,我哪里不是好人?”蕭君澤反駁。 “行了,草原諸胡,你也莫要再見……” “那不行,我還指望他們給我牛馬呢,”蕭君澤笑道,“草原柔然崛起,高車、匈奴、氐羌皆有不穩之勢,但隔著你,你不會擔心我將來南北夾擊吧?” 元宏嘆息道:“你有這本事?!?/br> 蕭君澤搖頭:“我不會,入我華夏,便為華夏,元魏彬彬不異中華,將來便是分生死,那也是正統之爭,也容不得諸胡南下?!?/br> 元宏目光一動,凝視著君澤。 蕭君澤笑道:“陛下啊,若不是因此,臣何必為你效力那么多年?” 元宏朗笑起來:“不錯,君澤,這天下知朕之人,你也算一個?!?/br> 說完,他又甚是遺憾:“可惜,君澤你要是位女子,若是能嫁給恪兒,生下子嗣,朕把皇帝之位傳給你,就天下一統了?!?/br> 蕭君澤想了一下,大搖其頭:“不行,元恪長得不好看?!?/br> 魏知善聽了半天瓜,聽了這話,終于忍不住道:“四皇子元懌長得特別好看!” 可以生一個,生一個! “住口,”蕭君澤瞥了魏貴妃一眼,“人家才十三歲?!?/br> …… 雙方結締完盟約,各自蓋上王印,元宏嫌棄完君澤的字還是沒有長進,目光便落在那一角鑲金的印璽上。 蕭君澤將那方印放在元宏手上:“想看就看唄?!?/br> “你倒是心大?!痹臧淹嬷@印,印璽比銅錢略大,被人摩挲過數百年,表面有著光滑的包漿,上有一個精致的龍鈕,下方是陰刻的“受命于天,既受永昌”八字,沒什么珠光寶氣,看起來平平無奇。 他摸了一會,雖略有不舍,還是將璽印還給了君澤。 盟書一式兩份,離開時,兩人各帶了一份走。 馮誕抱了一下阿弟,自此,便是分道揚鑣…… - 當看到大船上走下來蕭君澤全須全尾、無病無傷后,等在渡口的青蚨終于松了一口氣。 蕭衍倒是有些遺憾,沒能圍觀到北魏皇帝的神情,只能聽侍衛們稍后講解,實在讓人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