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蕭君澤微微搖頭:“陛下不知,如今淮河一帶,已有四成農戶,改種麥菽,若是五月動兵,怕是明歲淮河以北,便要饑荒了?!?/br> 元宏不解:“何以至此?” 蕭君澤給他看了一張統計表。 元宏打開之后,緊皺的眉頭緩緩疏展,紙上寫的,是各地石磨軸承產量。 石磨軸承是鐵坊的新產品,普通的石磨是以木頭做軸,易斷易腐朽,且更耗費力氣,而隨著堅固耐用價格實惠的“河陰鐵”暢銷,鐵器多了,便有越來越多的石磨被打磨出來。 有了石磨,麥子和豆子便能成為主食——沒有磨過的麥子是真的割嗓子,長期食用會喉嚨腫痛,腹痛腹脹,而豆子更是廢柴廢命。但經過去歲數萬河工與洛陽權貴的推廣,柔和香醇的麥餅、蒸餅、面條,已經開始大規模蔓延。 尤其是冬麥可以在九月種,五月收,中間空出的幾個月,便能多收一茬豆子,在如今豆油、炒菜風靡的如今,那是真正地提高了農民生活水準。 就算使用石磨時需要交出半成的糧食做為使用費,可多收的一茬豆子卻可以賣出彌補這個虧空,比只種一季的粟米增加了約三成的收入。 農人的時間不值錢,他們為了多掙這一點點收入,哪怕會多上許多麻煩,也不計較,蕭君澤在河陰時,甚至會遇到有開封縣附近的村民,在寒冬臘月走上六十多里,合伙推著板車,將麥豆送到河陰,原因僅僅是因為河陰磨面幾乎不收錢,收購豆子時比在開封縣城要貴上那么一成價,以及河陰的鐵與鹽更便宜。 元宏看完蕭君澤紙上的統計,神色復雜:“朝廷勸課麥菽多年,成效十分有限,如今你這一計,倒是讓我朝上下,無論士族庶族,都改了過來?!?/br> 蕭君澤微笑道:“以前勸課,未能解決問題,如今問題解決,他們自然知曉好處?!?/br> 種麥子五月就收,有效避開六七月的大雨或者干旱,農民不是傻子,既然可以吃麥子又能賺錢,為什么不做? “好,朕便推遲些時日,”元宏微微點頭,“只是君澤你,此次,想用什么官職隨行呢?” 蕭君澤微微挑眉,思索數息:“軍主如何?” 元宏眉頭一皺:“軍主為一軍之主,素要需得武勇過人,君澤你年幼體弱,怕是沒有服人之力?!?/br> 蕭君澤微笑道:“我讓斛律明月做我副將便是。主軍部曲,由讓斛律氏族來出?!?/br> 如今是南北朝,一軍主將最重要就是自己的核心部曲,沒有這些人,主將基本上不要想指揮得動鮮卑子弟。 元宏指尖在桌案上輕敲數下,道:“朕可令你做三千兵將軍主,但,朕要你再做一件制甲之器?!?/br> 蕭君澤搖頭道:“此器需要水、鐵、高爐,三者皆有之地,河陰之水,帶動一件,已是十分勉強,不能再加?!?/br> “是么,那在洛河筑壩呢?” “洛河水筑壩,筑洛陽之上,一旦有失,便水淹洛陽,筑洛陽下游,又會阻塞糧道,換成平城汾河倒是可以,”蕭君澤思考數息,突然惱道,“但我可沒興趣回平城,你給不給的,不給我不去了,東西還我!” 元宏摸了摸鼻子:“給你便是,一點小事,何必發火,真是小孩脾氣……” 蕭君澤這才點頭:“那我便去準備了,還有,明月年紀太小了,你給他一個縣男爵位,不然他容易被其它軍主排擠?!?/br> 王公伯子男,五種爵位,這是最低的一個了。 元宏覺得可以,但又不想給得那么輕易,便嘆息一聲:“這倒是不難,只是你阿兄念你許久,你來這一會便走,身為幼弟,不該給他一個離別相擁么?” 馮誕不由輕笑出聲。 蕭君澤擰起好看的眉頭,冷淡道:“有理,那我今晚便留在宮中,和兄長抵足而眠,一述這兄弟之情,你看如何?” “行了,這你小狐貍,也就朕能容忍你這脾氣,”元宏寬宏道,“那么,朕便只有一個條件了?!?/br> “說?!?/br> “把你那位魏道長,也一起帶著?!痹晷Φ?,“她于金簇之傷頗有所得,連徐太醫也甘拜下風?!?/br> 蕭君澤思考了一瞬:“可,但她要在我治下?!?/br> 元宏應允。 蕭君澤于是告退,走出宮門時,對今天收獲頗為滿意,不但有了領軍的機會,還能順便建設一支戰場醫療隊,魏道長應該也很欣喜脫離婦產科,去外科找大量素材練手了。 第85章 安全第一 四月,在崔曜的辛苦串聯下,白溝周圍百里內的幾乎所有鄉豪,都大力支持了他提出的“代理人”制度。 沒辦法不支持??! 這個時代的鄉豪,雖然也壓榨鄉人,但也確實肩負著維持鄉間穩定、保護鄉人的責任。 他們并不鐵板一塊,一個鄉與另外一個鄉里經常為了道路、搶水、婚嫁、舉薦之類的事情刀兵相向,但是他們也是真的在經營鄉里,只要想想,若是對面鄉人都能買得便宜的鐵器布帛鹽鹵,他們不但會失去民心,還會被鄉里稍微次一點家族擠下頭把交椅。 唯一讓他們憤怒的,就是這位叫崔曜的小子,只愿意把代人的位置分到“縣”,也就是一種貨物,一縣只能有一家代理售賣,不愿意再細分到“鄉”和“村”里。 這不是瞧不起他們么? 不過問題不大,他們生于鄉里,相互之間多有姻親,縣中大戶們沒有他們的點頭,貨物同樣的進不來的,如此一來,他們的利益自然也能維護住。 于是一時間,崔曜門庭若市,各種糖衣炮彈接踵而至,送的禮物從美人到黃金再到各種珍寶,幾乎要堆滿他的屋子,讓他多花了許多時間才把這些處理掉。 …… 大船緩緩行進在平緩的白溝運河里,船上是整整齊齊的磚石,這種磚石比后世的磚石要更大,因著價格便宜,運送方便,成為各大寺廟的優秀原料。 船只順著白溝連接的漳水,去到如今河北之地最繁華的鄴城,這里正在建設一座道觀。 觀主師從洛陽魏真人門下女觀,有著一手治病接生之術,是鄴城楊家費盡心機,甚至搭上一名庶子才求來。 如今這南岳娘娘觀雖還未建成,楊家卻已經受到鄴城周圍大族的一致贊賞。 有了這南岳娘娘觀,將來他們鄴城大族女眷,便更加安全,這種延綿子嗣的大事,讓他們十分歡迎。 他們已經做好了決定,會挑選心腹奴仆,去這觀中學習醫術,作為傳家的保障。 …… 同一時間,館陶鎮,已經有了幾名年輕人正摸著碼頭上修好的宿舍,滿臉不舍之色。 他們已經修完了白溝,即將搬離這里,去下一個鎮子。 雖然這樣的屋了聽不到草原上的風聲,每日清晨也十分吵鬧,但是方便也是真方便,不用去很遠的地方找水,有澡堂,有面餅,有鹽湯,還有錢賺。 “我覺著可以把這屋舍買下來,”一名叫賀拔勝的胡人咬了咬牙,“以后運河修好,咱們的牛羊都要由運河送到洛陽,到時有這么個碼頭倉庫,必然大賺!” “錢呢?”他的朋友宇文顥潑起冷水,“咱們沒那么多錢?!?/br> “怎么沒有!”賀拔勝大聲道,“我讓兄弟們一起出錢,積水成河?!?/br> “嗯,怕還是不夠……” “……” “這樣吧,咱們宇文家也算一份!這倉庫,算我一份?!庇钗念椆麛嗟?。 “算我借你的,成么?”賀拔勝小聲問。 “那算我借你的,成么?” “……” - 洛陽城中,蕭君澤這幾天倒是難得地清靜。 許多學生被他拉去了河工處做練手,三個弟子各有事情,青蚨更是忙的看不見人,許琛去雍州一帶讓人種植茶園去了。 學校已經走上了正軌,各位老師都已經熟悉要傳授的的內容,不需要蕭君澤,也一樣能教得馬馬虎虎。 但這樣的日子過于無聊,他閑了幾日,便感覺到不自在,便又去了河陰。 河陰鎮如今真的是一天一個樣,圍繞著工坊,許多店鋪、酒樓在周圍筑起,碼頭的船舶也一日多過一日,數千力夫都在這里討口飯吃。 天朗日清,蕭君澤坐在黃河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青蚨則低聲給他們念起這些日子的總賬,那娓娓道來的各種細節十分洗腦,一般人聽不了一會,就會頭暈目眩。 但蕭君澤顯然不是一般人,他不但全記住了,還在心中一番加加減減,把賬從頭到尾對上 不說,還心情很好地道:“這個月織機的銷量比上月漲了兩成,看來羊毛紡織業會在合適的地方發展起來了?!?/br> 青蚨有些疑惑:“為何要讓人在其它地方紡織,握在咱們手中,不好么?” “也不是不好,”蕭君澤微笑解釋,“只是人力有時而窮,青蚨,你說衣服有何用?” “這,一是遮羞,二是御寒?!鼻囹恫惶_定地道。 “對啊,”蕭君澤嘆息道,“這燕趙大地,一到冬季,滴水成冰,不知有多少貧民凍餓而死,若是有厚衣御寒,他們柴禾是不是,便能少用些?” “自然?!?/br> “柴禾少用些,打柴的時間便能多些,接些補衣搬貨的時間便能多些,干的活多些,便能多得些糧食,有時那過不了的坎,便能過了,對否?”蕭君澤微笑著問。 青蚨深受震撼,目露頓悟之色。 “這就是效率。我將它稱為固定時間內的產出,”蕭君澤將茶喝完,“效率越高,人們便能越富足,生活得也能越好。如果能有這效果,咱們賺多少錢,又有什么關系?” 青蚨受教。 一邊幫著把桌案馬扎搬過來的少年阿瑰聽到了這些話,卻不是很懂,他目光迷茫,有心想要開口詢問,但看著不遠處那主家人天人般美麗圣潔的臉龐,又忍不住自慚形穢,連大氣都不敢出,更別說請教了。 蕭君澤看著遠方滔滔河水,微笑道:“等將來,我要讓這大河之上,目之所及,都是咱們的商船……就是不知,讓天下人無饑饉的那日,要何時才來了?!?/br> 青蚨微笑道:“那你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br> 蕭君澤沒有反駁:“走吧!” 阿瑰看著少年與他的仆人離開,有心想跟上去,但又舍不得留在江岸邊的桌案和席子,有些委屈,又有些眼紅,看著他們消失在夕陽里。 …… 從河陰巡視了一圈回來,洛陽城里,元宏又去講武,同時,表達了要南征的意愿,要朝廷臣子做好準備。 南征的準備工作是很長的,因為不急,所以這次大家還算從容,不像兩年前那次,手忙腳亂的,各地都下發通知,讓幾戶出一個人丁,糧食的調撥路線規劃,當然,還有選拔軍主,確立主將。 北魏最不缺的就是軍主,斛律明月知道自己也可以統領一軍時,激動得不能自己,他的兄長斛律平成了兄弟炫耀的最好對像,整個人的白眼幾乎要翻到天上去。 斛律大那瑰也極為支持此事,他們不是鮮卑族,而是屬于雜胡,并不被信任,在朝廷的地位并不高,如今,兒子有了一個上位的機會,自然要緊緊抓住,為此,他幾乎將整個斛律部的優秀健兒全數挑選出來,讓他們聽從少主指揮。 而這個事情也沒有掩住,就在蕭君澤準備把名單報上去時。 在一天晚上,他的院子里突然出現一個皮膚白皙、容貌俊美,還有著一對藍眼睛,看著十來歲的胡人少年。 居然有賊? 蕭君澤一時欣喜,就想上前練練手,不想還未靠近,便見那少年猛然一跪:“見過少卿,小子為秀容部族人,對您仰慕多的,聽說您想要征召勇士南下,愿追隨左右,勢死效尤!” 當聽說斛律明月成為軍主后,他們這些氏族少年一個個嫉妒的咬牙切齒——如今都城南遷,北方又沒有戰事,當軍主又要朱門子弟,他們這些六鎮胡人想有出頭之日,太難了。 但是斛律明月就是跟了個人啊,居然又是爵位又是軍主,這憑什么??! 所以他來了,無論如何,試試總沒錯,這位少卿總不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就把他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