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Narcissus、燈神這樣的神話故事，再到過去的歷史事件與名人，林沅和她說話時，總會摻雜上一輩子的知識與見聞。

    若說第一次她還沒察覺，可第二次、第叁次……在每一個還未入睡的夜晚，一幀幀復盤與林沅的相處時，林湘很難不懷疑他的動機。

    林沅很干脆地挑明了他這樣做的目的。

    “我對造物主編造的命運沒興趣?！庇H身經歷過拜月宴、清楚她對小說劇情了如指掌的林沅如是道。

    他眸底似乎流涌著能奪人心魄的漩渦，林湘不由深深注視著，卷在那漩渦里，被他那舍我其誰的氣勢攝住。

    “林湘?！绷帚淇此难?，喚她的名，眼神灼灼，聲線蠱惑：“我們的世界如此相像，你不好奇，它們究竟哪里不同嗎？”

    生活在書里，他躍躍欲試，想要一窺書外的世界。

    于是他們定下了約定。

    *

    林湘的書房內有一口箱子，箱子里，鎖著她畫的那些同此世無關的畫。

    林湘不敢在人前展示，卻也不愿毀壞它們。時間會慢慢模糊人的記憶，除了畫在紙上，她該怎么銘記這些再也不會有的、只屬于林湘的生活呢？

    而林沅指名要從這些畫說起，在約定生效的第一天。

    顯然，他早就看過、蓄謀已久。

    五味雜陳，她打開箱子。

    入眼第一張，是簡單的水墨畫。黑白二色的世界里，最中心的位置靜靜屹立著低矮的院墻、小小的菜圃，和幾間并不寬敞的平房。

    林湘伸指將它拿出來，往事便從畫紙上幽幽地彌散，從她的指尖流到心田。

    “這張畫上……”情不自禁柔和了聲音，她完全忘了坐在她面前聽她講述的這個人并非善類，“是我的故鄉?！?/br>
    “畫里的房子其實已經是十年前的歷史了，我上中學的時候，它就被推倒了，重新建了叁層的小洋樓，建得很漂亮?！?/br>
    家，親人，愛好，畫上無非是這些，她的經歷亦是，乏善可陳地，一如每一個普通人。

    可林湘還是說得很認真。

    今日，她剛送別了柳大夫，她舍不得，但終歸還殘存著今后再見的希望?？伤龥]能送別的人、還沒準備好告別的世界呢？今后再也不會見了，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記得、沒有人關心。

    不管林沅出于什么目的想要了解，他畢竟在聽。堵塞了半年的傾訴欲在林湘說出第一個字時便洶涌著一瀉而出，以至于不可收拾。

    從老家蕭索的鄉村，到父母家干凈芬芳的住房，再到她一個人待了幾年的出租屋；從過世的奶奶，到父母，然后是meimei，她還有一兩個朋友；從她最喜歡的紙片人，到第一次供稿時費盡心思設計出的孩子，最后是她出車禍前還在構思、沒有完工的新皮膚。她現在畫完了，線條和色彩都大退步，卻沒有誰會再要她改。

    “……我妹很喜歡穿漢服，她給我媽和我都買過，總是要我們穿著陪她一起逛街?！?/br>
    “這是她最喜歡的那件，連夏天也會穿著出門，她審美很好，衣服襯得她特別可愛，對吧？”

    meimei。

    盡管林湘未曾提及，林沅也能猜出，在成長的過程中，她無比嫉妒著自己的meimei。她們有同一對父母，卻從未享受過同等的親情和待遇。

    可林湘還是愛著她，比愛自己更甚。

    畫上的人兩只眼睛一個鼻子，林沅看不出哪里可愛，只覺得對方五官比例正常。但林湘正眉眼盈盈地看他，眸子亮晶晶的，期待極了他的肯定。

    林沅輕輕“嗯”一聲。

    于是她笑得眼睛都彎起來，渾似被夸獎的那個人是她自己。

    傻子。

    林沅想。

    他并沒有移開目光。

    林湘一點一滴說著。后來，夕陽也收斂了全部的暉芒，他們點起桌面的油燈?；璋档氖澜缋?，暖黃的燭光像是個小小的結界，將這個世界分隔成截然不同的兩份。

    黑暗和寂靜都在燭光外，燭光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兩人幾乎并肩坐在燈下，林湘絮叨叨地說話。不像幾個月前，這次，林沅一直沒打斷她，只是偶爾會發問。

    他死在一幾年，某種程度上說，是一個老古董。

    “你說，他是你……男神？”

    盯著畫紙上的角色，林沅眉頭皺著。林湘猜，他大概完全不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嗯，男神。我們那時候對自己喜歡的、長的好看的男生都這么叫?！睖惖秒x林沅更近，林湘和他一起欣賞紙上的黑發綠眼小卷毛男高?！八芎每窗?？”

    她濾鏡八百米高。

    “旁邊有個和他手牽手、眼很大的女人?！绷帚渲赋?。

    “哦，那是他cp…呃……老婆?！?/br>
    林沅沉默了一秒鐘。

    “這個呢？”

    他轉移目標，指另一張畫里的藍發高個獨眼單臂男人。

    “算是…我老婆的老公？”

    “所以……”連人帶畫紙湊得離她更近，林沅的目光停頓在與藍發男相視而笑的女性上，“她是你‘老婆’？”

    畫面上兩個人只湊出了一條手臂。

    “嗯?！?/br>
    聲音輕輕，林湘有些小羞澀。

    雖然以前在互聯網上經常和同好嚷嚷，但她很少在說話時直呼紙片人“老婆”。

    神情微妙，頓了頓，林沅問她：

    “你是兩性戀？”

    他的理解能力很差，中文更差。林湘滿頭黑線?！昂跋矚g的人老婆在我們那個年代很正常，我只是喊一下，又不是真奔著結婚去的?！?/br>
    如果這就算雙性戀的話，那完了，互聯網上全都是。

    “你很喜歡他們？就像你喜歡‘林沅’一樣？”他看著畫紙，面上無甚表情。

    林沅。

    他說起這個名字時，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就仿佛，“林沅”和他其實是兩個人。

    那張林沅的畫也被他擺在了桌案上鋪開。畫中人紅衣勝火，挽弓試射，冰冷的箭鏃直指向紙面，似乎頃刻便會破紙而出。

    沒有閉上一目輔助瞄準，畫中人雙眸直視著遠方，姿態輕松寫意，微微噙起的唇角卻隱含著某種勢在必得的篤定。

    張揚，自我，哪怕是危險也迷人。

    這是林湘曾經對“林沅”最深刻的印象。

    前世，她想象著“林沅”的面容和小說場景，畫過許許多多畫稿。而親眼見了他以后、離開林家以后，林湘只畫了這一幅，仍舊耗費了她不少的心血精力，卻再沒有第二張了——

    林沅在那不久之后便把她推下了池塘。

    從此，林湘再也沒打開過這幅畫。

    并不明亮的燭火下，林沅的眉眼顯得比畫紙上更為深邃，甚至多出幾許似乎可以觸碰的柔和暖意，驚艷得令人移不開眼睛。

    林湘卻徹底分清了，他和“林沅”不是同一個人。

    林沅是沉重的，朽壞的，他被過去所經歷的黑暗深深浸染，永遠不會有她喜歡的那個人只存在于她臆想中的不念既往、明亮無霾的靈魂。

    “嗯?！绷窒嬲f。對他、對自己，承認了那份喜歡。

    你很喜歡他們？就像喜歡“林沅”一樣？

    嗯。

    喜歡嗎？喜歡的。

    一樣嗎？一樣的。

    她用食指小心去觸碰眼前的紙張，觸碰黑發綠眼的少年人干凈的面龐，也觸碰“林沅”挽弓御敵的手臂?！俺踔械臅r候，我無事可做，就總一個人待在屋子里不出去，上網，畫畫，或者是看小說，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他們兩個人了?！?/br>
    在她灰暗孤獨的中學生涯里，他們就是點亮也保護她世界的玫瑰色。

    “他叫折木，折木奉太郎，是一部校園推理動畫里的主角，性格很懶散，人又聰明，什么事件只要認真思考就能洞察真相。但他卻認為自己很平凡，在班級里很不起眼，一直坐在后排靠窗的角落里，不喜歡和其他人打交道?！秃臀乙粯??！?/br>
    “節能主義者，他那么說自己，沒有必要的事絕對不做，必要的事情又會盡快解決，可他總是為朋友做很多事。溫柔、可愛，懶散打不起精神，有自己的小脾氣，被喜歡的人親近會心跳臉紅，被他人傷害也會感到憤怒和傷心?！?/br>
    “折木就是這樣一個高中生，不普通，又那么的普通?！?/br>
    “我那時很向往他，就像…向往‘林沅’一樣。這樣一喜歡，就是很多年?！?/br>
    不，甚至，某種程度上，她對“林沅”更為親近。

    她們有著同樣的姓氏，類似的名字，林湘沒辦法不喜歡她，就像沒辦法不喜歡另一個自己。

    一個強大的、自信的，不會在意他人眼光和所有挫折磨難的她自己。

    忽視了小說中對方的惡劣自我和冷酷手段，林湘臆想出一個“林沅”來膜拜，最終結下了惡果。

    “我不是你想象之中的‘林沅’?！?/br>
    “嗯?！彼α?，很淡很淡，“我現在知道了?！?/br>
    “要收回畫么？”畢竟，這是林湘為“林沅”所繪的畫作。

    “我已經把它給你了?！懔税??！?/br>
    算了吧。

    不管是“林沅”還是林沅，林湘想放過自己了。

    恨就好，別在乎他。

    那天，他們聊到了很晚很晚。

    沒有針鋒相對、反唇相譏，只是普通的交流對話。而現在，豎起滿身的尖刺，林湘冷冰冰問他：

    “你什么時候走？”

    （破壞氣氛所以寫在這里的確是正史的）小劇場（作者的話連這個都塞不下要你何用）：

    1.

    林沅看著畫紙：你沒有為“林沅”安排couple。

    他幾乎是立刻從cp兩個字母中推斷出了它的出處。

    林湘：呃……是有的。

    只不過，小說里的林沅和男主之間從沒有“非你不可”的特殊羈絆，她也不害怕對方會感到寂寞。

    林湘：其實…竹峙就是。

    林沅：憑空捏造——

    林沅的表情活像吞了蒼蠅。

    他還是第一次展露這樣生動的表情，林湘有些想笑。

    大概是潔癖吧，她知道，林沅很討厭和他人產生肢體接觸，不分男女。

    林湘：不止他一個男人哦。

    林沅：閉嘴。

    噗——

    沒忍住，她趴在桌面上笑了。

    2.

    后來，林沅很少再讓竹峙與他共處一室、侍奉左右。

    竹峙：？

    不明就里，但是工作量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