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23
鬧事家屬直接移交公安機關依法處理,孟以棲及科室親身經歷現場的同事們整個下午都活躍在網絡,一傳十十傳百風聲都傳到了楊靖安耳中,彼時他正在應酬場合里觥籌交錯。 酒店包廂里男男女女眼花繚亂,有的是合作商,有的是地方要員,身旁幾乎都有女伴作陪,或是家里頭的正妻,或是養在身邊的情人,彼此之間心照不宣。 作陪在楊靖安身側的王南柯側過頭同他掩耳道:“哥,要不我替你去看下棲棲姐吧?今晚這個情況不大方便走啊,好幾個區領導人也在?!?/br> 有人已然心神不寧,嘴里的酒悉數吐到毛巾里,又翻面揩了揩唇,驀地起身時,全桌人目光都索了過來。 楊靖安頷首向眾人抱歉,“不好意思各位,家里突發情況得先走一步,感謝周先生今夜盛情款待,改日尋個機會,楊某請各位再聚一次?!?/br> 主位上是今夜設宴的商人周士勛,珠叁角一帶鼎鼎有名的車企家,其人四十好幾,至今孤家寡人,因著風流成性,女朋友輪換得飛快。他抽過的雪茄眼見近末端,身旁體貼的美女順手替他取下,擱到煙灰缸里等著自然熄滅,再熟練地獻上一杯溫茶隨時漱口。 周士勛早年碰過不少釘子,一朝發跡醉生夢死,勝在眼界頭腦絕佳,此次順應招商引資上華東拓展版圖,也是為了分長叁角的一杯羹。 只見主位上的人妥帖笑道:“叫我周先生就生疏了,早年你祖父與我也有恩,后來我去了珠叁角一帶發展,十幾年沒見過他老人家了。你比我小十幾歲,不介意我攀關系,我就叫你一聲賢弟了?!敝苁縿讟O為爽快地放人走,“家事要緊,賢弟快快去辦,改日我約你打高爾夫?!?/br> 這廂退場,楊靖安吩咐王南柯送他去云醫。 因著白天一場驚險的醫鬧,孟以棲免不了得寫情況報告,一個人加班至窗外朗月星疏,眼睛又酸又澀,緊急閉目養神五分鐘。 再睜眼,電腦旁的手機震了幾下,她翻過來一看,居然是楊靖安打來的電話,意外之際猶豫了兩秒才接通。 “喂,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 他聽著心情不太明朗,似乎還喝了點酒,說不定又是來找茬。波折的一天已然叫孟以棲心力交瘁,絲毫沒有應付楊靖安的精力,“那你沒事打給我做什么?” “誰說我沒事?” 她無語極了,“那你說???” “我心臟不舒服,人在云醫大門口,你過來接我?!?/br> 孟以棲仿佛聽到天方夜譚似的不敢置信,她又不是他隨傳隨到的丫鬟! “你不舒服自己去掛急診啊,你找我做什么?” “你不是醫生嗎?救死扶傷不是你的天性嗎?還是也需要看見我為你流血才會著急?”等待的時間里,楊靖安忽而失去耐性,“孟以棲,五分鐘內你不趕過來,我就沖到馬路中央,叫你一輩子都不得好過!” “你神經病???”孟以棲固然相信楊靖安瘋起來無度,更何況還是酒醉狀態下,她騰地起身往外趕,言辭強硬知會他,“楊靖安,你給我站在原地,哪里都不要去!” 著急忙慌的人乘電梯到住院部一樓,夜風里朝醫院大門口小跑奔去,外頭燈火通明,街道川流不息,來來往往的行人里,有個人影定格在了喧鬧景色里,他背靠著駕駛座車門,兩手抄袋,神色迷離地目送氣喘吁吁的白大褂停到眼前來。 孟以棲瞧他臉色好端端正常,再瞧去氣派的豪車窗戶里,愣是沒看見王南柯的影子,轉而問他,“你從哪來的?” “酒局上?!?/br> “阿柯呢?” “你問他做什么?不應該關心我的身體狀況嗎?” 孟以棲正是對他的人身安全上心,一個要不得的念頭倏然升起,“這車子……不會是你開過來的吧?” “我如果說是呢?” 驚弓之鳥般的人環顧四周一圈,確認沒有交警在街頭巷尾檢查,連忙拖過楊靖安胳膊帶往醫院,后者從善如流地跟著她的腳步。 門診樓前的花園連廊,孟以棲突然駐足停下,板著臉回眸某個目無法紀的狂徒,“你是嫌命不夠長?還是想蹲局子?” “你這是在關心我?”夜幕里的人雙眼深邃地望著還未消除緊張的人。 孟以棲少見地顧左右而言他,“你心臟哪里不舒服?” “還能是哪里?不就一顆心臟?難道你能分出兩顆心來?” 眼神瞧不清,口吻倒是滿滿的陰陽怪氣,孟以棲撒手說:“那我先帶你去做個心電圖檢查?!?/br> 偏有人原地不動,故意拖延時間似的,“醫院我不大熟悉,你要全程陪同我?!?/br> “不然呢?”他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人哪里曉得繳費窗口,估計連診室都分不清楚,孟以棲壓根沒想當甩手掌柜。 得到滿意答復的楊靖安頃刻跟了上來。 值班人員正清閑,遇到了個來測心電圖的病人,原本還覺著是夜班福利,沒想到帥哥十分攪毛。 孟以棲覺得自己老臉都快丟盡了,好言相勸不配合檢查的楊靖安,“心電圖檢查本來就要脫衣服躺在床上,況且醫院的床墊都是一人一換,你要是實在介意衛生,回去大可以做消毒?!?/br> 有人偏生反骨,抱著胸不滿地睨她,“你現在是叫一個陌生女人看我裸體?” “什么裸體?”孟以棲嚴正糾錯,“上半身而已?!?/br> “我不同意?!?/br> “你真的是攪毛!”孟以棲忍無可忍,“誰稀罕看你裸體???醫者眼里你就是一塊會呼吸的rou,誰會注意你的身體細節?你不要再不講理了!” “醫者眼里無性別的理論就是給人洗腦的,我介意女護士做檢查,要么找個男護士過來,要么找個熟人替我做?!?/br> 值班的護士算是看出蹊蹺來,正好找個借口出去透口氣,順水推舟通融道:“小孟醫生,反正都是常規檢查,要不你替他做吧,省得耽誤時間就不好了?!?/br> 毫無辦法的孟以棲只能尷尬點頭,“不好意思啊,張護士?!?/br> “哎呀,人之常情,我正好去上趟廁所?!睆堊o士意味不明地笑著走出了心電圖診室。 孟以棲帶上診室門走來吩咐一動不動的人,“快點脫衣服躺下來?!?/br> 有人莫名地聽話,指尖撥在襯衣紐扣解到底,朝一旁戴手套的人不放心口吻,“你確定這個一次性床墊換過了?” “確定肯定以及一定?!泵弦詶珱]好氣地瞪向他,“我瞧你根本不是心臟不舒服,是腦子不舒服?!?/br> “也許吧,等會你再帶我去做個CT?!庇腥诉叿愿肋吿上聛?。 好在孟以棲沒生疏心電圖檢查cao作,拿棉棒蘸酒精準備開始消毒,回身就看見楊靖安胳膊枕著頭躺在床上,襯衣大賴賴敞在兩側,落拓不羈的樣子哪里是來看病的。 “雙臂垂直放于身體兩側,你這是像到醫院睡大覺來著?!?/br> 聽候的人配合調整好姿勢,孟以棲才開始消毒cao作,蘸了酒精的棉棒一一擦過貼電極貼片位置,冰涼侵蝕著guntang在左側心房慢慢融開。 “這是……疤嗎?”孟以棲動作一滯,心生疑惑地抬頭望過去,有人自始至終沒移開目光。 “你在觀察我的身體細節???” 打臉的人不以為然??擅弦詶浀盟靥乓郧皼]有疤痕,看樣子很像是創傷后手術縫合留下的。 “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這塊疤?” “什么場合下記得的?” 孟以棲簡直多余關心,著手去取電極夾來,恢復醫生的慣??谖?,“我要開始cao作了,請你下面不要說話亂動?!?/br> 兩分鐘儀器監測完畢,孟以棲取下電極夾、貼片,吩咐楊靖安,“可以起來了。報告要過一會出來,你去外頭等?!?/br> 他慢悠悠穿好衣服,人還坐在床邊,一板一眼地注視她的一舉一動,直到有人詫異望過來,“你怎么還不出去?” “孟以棲?!睏罹赴裁婺磕?,“你什么時候才能改掉多管閑事的毛???” 不是不到,時候未到,她就曉得有人要開涮自己了,先不客氣道:“我要是沒點憐憫心,你楊靖安還能躺在這被我伺候?少得了便宜還賣乖!” 醫院規矩是在外等候結果,有人置若罔聞不配合,孟以棲只能過來拉他,卻叫人反手握住手腕,再一次緊緊扣在掌心里。 孟以棲瞧了門口一眼,“你又干嘛?” 有人呼吸明顯加重,沉而用力,盯著掙扎的人半天才動怒問道:“你們科室里的男人是死光了嗎?刀光劍影面前需要你這個柔弱女子上陣作戰?別人都曉得風頭不對拼命往后躲,偏偏你藝高人膽大往前沖?你孟以棲是有九條命?還是你他媽活膩了?” 她這會子才發現楊靖安莫名其妙的火氣源自于何,只是沒想過他能如此之快得知白天的一場驚險,畢竟遠在青陽縣的父母暫時還一無所知。 “你有沒有想過?”楊靖安的神色一再沉重,“如果不是梁澤帆出現及時,那刀子便割到你身上,如花似玉的年紀多了道疤痕能不打緊,若是對方沖動之下存了狠心就是一命嗚呼。那要你父母怎么辦?你jiejie怎么辦?書妍怎么辦?”我怎么辦? 緘默里的人儼然毫無還口之力,正義凜然也好,本職任務也罷,在唯一一次生命面前都不再必要,她有驚無險的經歷也是因著危險轉移,細細想來還是后怕不已。 “我……我當時只是想說服他冷靜,沒有考慮到他真的會動刀?!?/br> “所以永遠不要把自己的性命暴露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睏罹赴菜朴腥魺o地捏著她軟若無骨的手。 “我下次會記住的?!彼B應聲都不自覺地軟糯下來。 有人仍舊不太放心的樣子,“你工作的環境一直都這么危險嗎?” “今天發生的事只是少數情況?!?/br> “可諸如此類的社會新聞我已經屢見不鮮,只是沒想過會落到你頭上?!睏罹赴矅@服,“孟以棲,你真的叫我大開眼界?!?/br> 她突然搖晃了兩下手示意握住她的人,“楊靖安,你千萬不要告訴我jiejie?!?/br> “憑什么?你見義勇為理應廣而告之啊?!?/br> 孟以棲慚愧,“本來我工作環境接觸的人就雜,讓他們曉得我今天虎口里脫險,沒準以后更提心吊膽了?!?/br> “那你答應我,以后再遇到這種危險情況,能躲則躲起來,躲不了也要求人手下留情,那些個爛命一條的人合該輪不到你沖鋒陷陣?!?/br> 孟以棲傻眼地發著呆,著實沒想到楊靖安一個乖張性子的人竟勸她做縮頭烏龜,可道理又顯而易見,她鬼使神差地朝人點頭。 空氣沉靜須臾,體表溫度攀升尤為突兀,孟以棲再度抽動手腕時,楊靖安又拽住她,秋后算賬般稍稍仰望過來,“所以,梁澤帆今天過來找你是求證我們的關系?” 有人真是身在商場滾打,犄角旮旯里發生的事全盤知曉,順帶開了千里眼順風耳。 “這好像跟你沒關系?!?/br> “怎么沒關系?”他煞有其事的樣子,“他眼里的我和你現在是一對?!?/br> “是!冤家路窄的一對?!?/br> 楊靖安冷笑一聲,“反正你嘴巴里吐不出來象牙?!?/br> 孟以棲心情明媚不少,懶得與他計較,順著相連的手拉他起來,“好啦楊靖安,你再不跟我出去,張護士要掉廁所了?!?/br> “你猜她為什么去上廁所?” “人有叁急唄?!?/br> “呵?!彼v地起身甩開掌心里的手,似是不大愛周旋了,“你同事都比你有眼力見?!?/br> 連廊長椅上等了十分鐘,心電圖檢查報告結果出來,顯示患者竇性心律一切正常。 “檢查結果沒什么問題,你現在還有哪里不舒服嗎?”孟以棲手里持著值班醫生那拿來的報告單詢問楊靖安。 “你確定?”他收回左顧右盼亂看的眼神落到前方來。 “醫學角度判斷你心臟狀況正常,除非……” “除非什么?” “你是心理問題,我可以幫你掛個明早的心理科?!泵弦詶滞怏w貼為他著想,絕無拐彎抹角罵人的意思。 有人卻不領情,從長椅起身俯視她,清麗婉約的人束著半扎發,雙眼波瀾不驚,在醫院森森然的燈光里散發著無盡溫柔。楊靖安禁不住呼吸凌亂一瞬,顧左右而言他,“你晚上住宿舍?” 孟以棲點頭。 “那我叫阿珂過來開車吧?!?/br> “什么意思?”孟以棲見他摸出手機來,方才聽懂,“你不會是想叫我開車送你回家吧?” “敢開車上路了?” 孟以棲搖頭,拒絕來得世俗化,“你那豪車送我也不敢開?!?/br> “你就這點膽子?” “為了你的人身安全著想?!泵弦詶罂匆谎郾?,建議他,“要不你叫個代駕過來開車吧,這么晚阿珂也許都睡下休息了?!?/br> “我發現你特別在意阿珂死活??!”有人吃味提醒道:“他24小時standby?!?/br> 孟以棲不無鄙夷,“怪不得都說資本家剝削,今天算是見識到了?!?/br> “那是你沒瞧見我發他工資的時候,就差喊我爺了?!彼呀浄愿劳跄峡纶s過來,再不客氣地命令陪診的孟以棲,“你送我回車里?!?/br> “你這是得寸進尺!” “是嗎?”有人不以為然,“也許過兩天你就不會這么想了?!?/br> 孟以棲不明白他葫蘆里裝的什么藥,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揣著他的報告單落進白大褂口袋,抬腳在前頭帶路。 路過外科住院部大樓,形影相隨的腳步消失,等孟以棲發現回過頭來,楊靖安正駐足在五米之外仰望高處燈火,清雋矜貴堆金積玉的人時下里通身落寂蕭索。 孟以棲記得,記得從前的楊靖安最討厭來醫院,更不信任有妙手回春的醫生。歲月改變了人性里的固執成見,卻沒有撬動烙印在人心里的印象。 孟以棲眼里的楊靖安自始至終都是個念舊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