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結后,我回來了 第65節
亦照出她無望的掙扎。 這種本不該出現在昆侖神女心中的陰翳,如附骨之疽,浸染在她的魂上,越來越深,扭曲了她的魂相。 旁人或許并不知曉那是什么地方,但沈瑱卻曾親身踏入其間,又豈會看不出。 “九幽,九幽……”沈瑱心頭如有一道天雷劈下,轟然一聲,震得他心神大動。如果那個時候,她的魂魄便已被困入九幽,那這百年來,他所疼愛的“女兒”又是誰? 沈瑱神情有些恍惚,可腦海當中,這百年來被他有意無意忽視過的許多細節反而又重新清晰了起來。 當年,他強闖九幽,他并不覺得自己此舉錯了,人間歷劫失敗,他自認錯在自己,與一個女子無關,不該由她一個人承擔這樣天大的錯誤,以至于要被囚入九幽不得超生。 所以,他不顧姒瑛的反對,在未查明前因后果之前,便強入九幽,試圖救出她來??伤降兹サ眠t了,九幽偌大無垠,等他找到她時,她已魂飛魄散,白骨成灰,唯獨留下了一個孩子。 這孩子是她在被囚入九幽之時,便孕于腹中,即便是母親罪責加身,也不該禍及孩子。 沈瑱更加不能放任這一個無辜的孩子生于九幽,囚于九幽,最終也死于九幽。他違反天規,從天道法則規定下“只進不出”的九幽中,將殷無覓帶了出來。 那一場降于昆侖,劈了九天九夜的罰雷,只是其中最輕的處罰。加諸在他身上的天人五衰,才是天道對他打破天規的最終懲罰。 這百年來,他的身軀和神魂都在衰敗,神性的光輝從他身上片片剝離,曾經被斬除的三尸之根在身上復蘇,貪嗔癡念等諸般欲望復歸其身。 終究還是讓為人之時的凡心占據了上風,蒙蔽住了雙眼,讓只看得見順應自己私心的一面,而有意無意地忽略掉其他。 殷無覓是“打破天規”從九幽出來的第一人,天道雖懲戒了沈瑱,卻依然不會放棄修正這一個錯誤。 沈瑱將殷無覓帶出,在他身上下了許多禁制,遮掩他的身份,蒙蔽天機,將他鎖在昆侖山下,雖不在神域之內,卻仍在昆侖庇佑之下,本意是希望他能在自己護佑下,在那一座小鎮上安度一生。 當他第一次發現,神女攜帶著昆侖的仙草靈藥,偷偷跑去昆侖山腳那一座小鎮時,他本應該立時阻止的,可心底偏又有另一個念頭盤桓而生。 ——這孩子來此世間一遭,生來便在九幽遭受苦痛,若有人能打開他的心扉,帶給他一些歡愉也是好的。 因此,沈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由他們去了。 后來人間秩序崩壞,昆侖的氣運也前所未有地低迷,沈瑱一直在試圖挽救這種頹勢,他分身乏術,便難以再多顧及到他們。 等到沈丹熹剖出仙元相送之時,他雖驚怒后悔,心中卻又另有想法。 ——也許有了神女的仙元滌身,殷無覓脫胎換骨,拋卻前身,便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現在天光之下,阿嬈已經因自己的過錯而魂飛魄散,她的孩子亦受了這么多苦楚,若能補償一二也好。 沈瑱試探性地一道道解開曾落在殷無覓用以掩飾身份遮掩天機的禁制,當最后一道禁制解開,殷無覓沒有被天道鎖定,遣返九幽,沈瑱便以為,他的猜想是對的。 他又何嘗不知道沈丹熹所做的犧牲?可那是她心甘情愿的,就像她自己說的那般,卸下昆侖未來之主的光環和責任,她更加享受現在的生活。 沈瑱想,這樣也好,也算是兩全其美,他亦是在成全她的心愿。 直至,大婚之日,沈丹熹在晟云臺上刺傷殷無覓。 直至,她站在他面前,說她想要回到從前,重新拿回屬于她的東西,重新走回屬于她的道路。 直至,今日。 這百年來,他閉目塞聽,有意無意地回避掉一切異常之處,從未去審視她身上的變化,只用一句“薇薇是愿意的”來自我安慰,換來他想要的兩全其美,最終所成全的,究竟是她,還是他自己的私心? 薇薇。 微微。 照魂鏡裂谷中,沈丹熹已停了步。 她轉眸各看了一眼冰墻左右照出的影子,確認那是自己魂相的第一時間,她腦海里便浮現出了在契心石九幽中,漆飲光說過的話。 他說,冥府有一面照魂鏡,不僅能照魂,還能照見魂魄的經歷,雖被他啄碎了,但冥府廢了大力氣修復,修鏡的耗損都由羽山買單,漆飲光隨她一同入契心石前,那面鏡子已修復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道最輕微的裂紋,對照看魂相的影響不大。 這裂谷凌厲的彎折,看上去的確像是鏡子的裂痕。 這就是漆飲光說的那面照魂鏡么? 漆飲光曾用照魂鏡照過穿越女,只可惜此鏡到底只能照這世間之魂,照不出來自于天外的世外之魂。 但現在冰墻兩面不僅照出了她的魂相,還將她魂相的經歷也一并照出,從她在蓮臺之內孕育誕生,到被困九幽,魂魄因長久的折磨而生出的斑斑污濁,都盡數照見了出來。 就連她纏縛在她魂上嘶吼的怨氣都在冰墻內暴露無遺。 沈丹熹看清冰墻內的魂相時,腦子里便開始發出持續的尖鳴。 她以為只要不往前走,只要往后退,冰墻兩面的魂相就不會再繼續變化,可是她錯了,只要她還身處在這里,冰墻里的影就在,將她魂相上的污濁扒開來,展露人前。 她知道,沈瑱一定在看著她,看著冰墻上的魂相。 他先前便有些懷疑她,如今這個能照見魂相的東西,想來也是他放置進來的,等著她上鉤,走進來。 沈丹熹心中的憤怒如同海浪越疊越高,氣到極致,反而唇瓣一張,笑了出來,說道:“父君既然想要照魂,大大方方地照看便是,又何必要設上這樣一座陣法,遮遮掩掩地將我拽入湖底?!?/br> 話音未盡,沈丹熹抬手結印,靈線在手中結成數十枚尖銳的長釘,她抬手點往眉心,抽出魂力摻入其中,金絲一樣的魂力滲入釘子內,立即讓釘子的威勢大漲。 細長的靈釘從她手中飛射入兩面冰墻,撞出尖銳的嗡鳴。 沈丹熹身形晃了晃,神魂跟著震顫。照魂鏡本就屬于極為脆弱的神器,它最大的神通就是照見魂魄,先前被孔雀啄裂的傷痕還未完全修復,如今又遭重擊。 對峙好一陣后,嗡鳴聲驟然一停,裂隙當中繼而響起“叮叮?!钡乃轫?,宛如琴音一般,悅耳極了。 冰墻被靈釘鑿穿,生出裂紋,極快地往深處延伸,碎裂。 “主君,照魂鏡!”宋獻的神識傳音刺入耳中,一下將沈瑱震得回過神來,他驀地抬頭看向山碑顯出的畫面。 鎮山令中,那一座遼闊的大湖,平靜的表面忽然生出陣陣漣漪,漣漪從湖中心向四面蕩開,在明亮月色下,泛起一條條銀色反光。 但漣漪平復后,這些銀色反光卻未消失,反而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叮叮的碎響如鈴音一樣傳蕩出來,將祭臺上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 當銀色反光鋪滿整座湖面時,照魂鏡終于到達極限,覆蓋在照魂鏡上的結界也同時崩裂,整座湖面一瞬間炸裂開,無數碎裂的鏡片飛濺到半空。 神女的身影在閬風山碑的映照中,再次出現在眾人面前。 沈丹熹提著一盞燈,從漫天飛濺的碎鏡中走出來,牽起唇角,抬起的雙眼黑而沉,像一雙毫無感情的石子,眼尾處一條被碎鏡割破的傷口往下淌著血線。 對秘境之外,想必正一直牢牢盯著她的人,一字一頓地問道,“您看到您想看的了嗎?” 她以前執拗,滿腹怨恨,回昆侖之后,每時每刻想的都是,你們愛她什么,我便抹去她什么,想要像這百年來,穿越女對她做的那樣,一筆一筆擦掉她留下的痕跡。 她心中懷著恨意,魂上染著陰霾,不愿正視現在這個滿心怨恨的自己,恨不能將自己丑陋的一面藏得嚴嚴實實,不為任何人所知,偏偏她又再無法回到心無塵垢的從前。 如今想來,是她落入窠臼,魂雖出了九幽,心卻還被困在九幽,用滿腹怨氣將自己畫地為牢。 沈瑱想看,那便叫他看好了,在他疼惜穿越女,無所作為的一百年,她都經歷了什么。 光叫他看還不夠,最好昆侖上下能一同見證,就算她魂上有瑕,她也是昆侖真正的神女,免得她這個心眼子已從西昆侖偏去了東蓬萊的父君,暗地里再給她使什么絆子。 沈丹熹抬手,指尖靈線閃動,照魂鏡的碎片被蛛網一樣的靈線聯系著,懸停在了半空,每一片碎鏡的鏡面都對著她。 她便站在這些鏡片的中心處,雀火的光映照在每一片細小的碎鏡中,像無數閃耀的螢火。 螢火之下,還有她定格在碎鏡中的魂相,每一片,每一片,從她自咸池誕生之時到現在,再到可預見的將來,每一個時期的魂相,都能在碎鏡中看見。 沈丹熹復又問道:“可看得夠清楚了?” 碎鏡中的雀火如星星一樣閃耀,就連月色都遜色許多。 閬風祭臺下的神官們皆看到了那如群星閃耀的雀火,亦看到了雀火光暈中,屬于昆侖神女的魂相。 這些畫面通過懸于祭臺兩側的影石,傳遞向天墉城中,天墉城中心的廣場,矗立一塊三丈見方的影玉,影玉通體雪白潤澤,切面平整而光滑,其內顯示出的影像,正是閬風山祭臺之景。 所有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們的神女如何從澧泉的蓮臺里孕育誕生,如何在眾人的期盼和祝福下成長,如何光輝燦爛,如日東升,又是如何黯然墜落,連雀火都難以照亮她魂上陰霾。 閬風祭臺邊緣,沒有人注意到玉昭衛的首領突然往前邁了一步,滿是震驚地盯著山碑內懸空的碎鏡。雖然只是看到鏡子破碎的輪廓,但曲霧還是認出了它,是照魂鏡。 她曾經親手捧過這面鏡子,去照神女的魂相。 曲霧一直覺得,正是因為自己當初的一點動搖,幫助羽山少主照魂,才會導致他后來那么瘋狂,才會導致他那一次針對神女的刺殺。 她至今都在因為曾經的那一點動搖和懷疑而后悔,因為那一次對神女的背叛而自責,從此不敢再有絲毫不忠的心思,以至五十年來,心境凝滯,修為再無寸進。 可是,若方才所見真的是照魂鏡,為何現在又能照出神女的魂相了? 曲霧下意識轉頭,將目光投向山階旁邊一株不起眼的綠樹冠上,濃密的枝葉間,蹲著一只黑白色的小鳥。 殿下從浮玉臺出來時,手里便捧著這一只小鳥,曲霧曾從它身上聽到羽山少主的聲音,她腳尖動了動,忍不住想要穿過正窸窣議論的人群,走到它面前,詢問清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她只單腳往那里側了側,最終按捺住了,沒有立刻上前。 長尾山雀沉默地蹲在枝頭上,一雙綠豆小眼直直望著高處的祭臺,鳥族的視力極好,再加上妖力加持,即便隔著很遠的距離,他還是能將山碑里的畫面看得一清二楚。 漆飲光已經在契心石里得知了真相,可即便已經知曉一切,當再一次見證她這段孤寂晦暗的過往時,還是不免心生刀絞般的鈍痛。 可就如在那個早已湮滅的泡沫里,如沈丹熹說的那般,過去已經過去,他終究不曾走進過那段過往。 祭臺下的神官已有人從神女零碎的魂相經歷中看出端倪,拼湊出真相。 宋獻聽到了祭臺下的議論聲,或是震驚,或是疑惑,不一而足,更遠處的,還有從天墉城中遙遙隨風而來的聲浪。 神女殿下對于整個昆侖來說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至不同于昆侖君沈瑱,她不是他們這些受封的神官,她由昆侖山水孕育而生的天生仙胎,是昆侖的女兒,在昆侖萬千生靈心目中意義非凡。 宋獻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提醒昆侖君遮掩住山碑里的畫面,不論神女殿下曾經歷過什么遭遇,都不應該就這么赤裸裸地公布于眾。 “主君?!彼潍I偏轉目光看向沈瑱時,到了舌尖的話語卻是霎時噎住了,他的眼眶倏然睜大,驚道,“主君,你的頭發……” 夜很快過去,朝陽從天邊斜鋪入這片仙境當中,接替上天墉城中璀璨的燈火,照亮昆侖。 天光逐漸變得明亮,朝陽灑在昆侖君梳理齊整的發冠上,將發中幾縷新增的白發照得分明。 沈瑱聞言,抬手伸往腦后,勾了一縷發絲到身前,他低眸看時,眼角的細紋越發密而深刻。手中捻著的一縷發中,青絲不見幾許,白發反而更多。 宋獻說著,立即抬手施術,想要替他遮擋住祭臺下望來的目光。 “不用遮掩了?!鄙颥櫿俄汈?,嘆息道,“我的神軀早就開始衰敗,已步入天人五衰,這些痕跡擋是擋不住的,早晚都要顯露人前?!?/br> 宋獻垂下手,他是神君身邊近衛,沈瑱沒有向他刻意隱藏身上的變化,是以,他一直都將神君的變化看在眼中,便也知道,自從神君在人間歷劫歸位后,就開始步入天人五衰了。 昆侖之主像一個凡人一樣,開始了衰老,只是這種衰老的跡象,在他身上進行得很緩慢,要經過漫長的時日才會在他眼角刻下一道細紋,發間生出一絲白發。 平日里,他束冠時,會將白發藏入發下,會額外消耗一些神力掩飾眼角的細紋,不易被人察覺。 然而今日,在這一座祭臺上,只是一夜過去,他頭上的白發陡然多了許多,比過去百年時間生出的白發都還要多,眼角的細紋也一根根越發深刻地銘刻至皮膚上,就連術法都掩藏不住。 在眾目睽睽之下,昆侖君一夜衰老,再也無法遮掩得住。 這么些年來,他越來越不敢去看人間,不敢行走人間,不敢目睹凡人的生老病死,害怕從每一個蒼老的凡人身上,看到自己的結局。 他的神軀退化為凡骨,一顆心也退化成凡心,不敢去細看滿目瘡痍的天下河山,亦不敢去細看成全了他的私心而奉獻犧牲的女兒。 沈瑱的道心進一步生裂,搖搖欲墜,仙元枯敗,體內的經脈血骨都在發生著變化,在太陽的光照下,這一具神軀像一枚失了水分的果子,飛快地委頓,身形不再挺拔,皮膚不再光滑,頭上的青絲又白了大片。 就連縈繞在昆侖君身上,那冰雪般凌然威儀的氣勢,也消弭不見。 這樣的現象,幾乎已到了天人五衰的末境。 臺下的神官們已驚駭地說不出話來,震驚與悲戚的氣氛如閬風山上不散的濃霧沉甸甸地凝聚在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