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有些惱了。

    他感覺自己似被戲耍了。

    嵇恒很平靜，舉起酒壺暢飲一口，隨即坐正了身子，輕笑道：

    “你能說出這些，說明私下的確用過心?！?/br>
    “只是你說錯了一件事?！?/br>
    “大秦會用儒學，但不會用儒家?！?/br>
    “兩者難道有什么區別？”胡亥疑惑道。

    嵇恒淡淡的掃了胡亥一眼，道：“有?！?/br>
    “你其實沒說錯?！?/br>
    “大秦這兩年，對儒家并不客氣?！?/br>
    “不僅大肆焚書、禁書，還絕私學，今年更是大興詔獄，將數百名儒生下獄?！?/br>
    “從種種跡象來看，大秦的確在踐行李斯的上書?！?/br>
    “‘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制便，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juan）除去之……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br>
    “即罷黜百家，獨尊法術！”

    “但這只是表象！”

    “大秦立國九年，力推秦制秦法又豈止九年？”

    “然九年過去，關東不僅沒融入大秦，反倒對大秦越發怨恨?！?/br>
    “這便足以證明，強行讓關東民眾，接受大秦的文化體制是行不通的，繼續以高壓姿態強令關東接受，只會遭至更大禍端，甚至是逼得天下皆反，始皇是何等人物，又豈會看不到？”

    “因而與你理解的恰恰相反?！?/br>
    “朝堂之所以針對儒家，為的就是啟用‘儒家’?！?/br>
    “只不過這個‘儒家’，非是你心目中的‘儒家’，更非是儒生崇尚的‘儒家’?！?/br>
    “而是大秦自己締造的‘儒家’！”

    “準確說是一層‘儒皮’！”

    “大秦會用帶有禮樂色彩的儒家，去安撫關東民眾，緩和關中跟關東文化之間的對立沖突?！?/br>
    “但正因為此?！?/br>
    “儒家才必須‘死’！”

    “大秦要的是大秦的儒，非是儒生儒學的儒?！?/br>
    “儒生本就擅長鼓動造勢，若是不把儒家徹底清理出朝堂，消弭儒家在朝堂的影響力，等日后朝廷采用儒家禮樂，定會被這些儒生大肆利用，以儒家的滋事生事能力，必定給天下惹出不少動亂?！?/br>
    “這非大秦想見到的?！?/br>
    “這些其實都不至讓儒生被坑殺?！?/br>
    “至于為什么會被坑殺，其實就是那個問題的答案?！?/br>
    “殺我者，扶蘇也！”

    “正常情況，將儒生驅離出朝堂就夠了，但正是因扶蘇的存在，所以必須要有儒生死?！?/br>
    “至少始皇要這些儒生死！”

    “我其實只是被殃及的一條小小池魚?！?/br>
    聞言。

    胡亥眉頭一皺。

    他聽明白了一些，但還有一些不解。

    他沉思片刻，困惑道：“為何始皇一定要儒生死？”

    嵇恒嘴角掠起一抹冷笑，道：“因為始皇不會去推行仁政，真正施行仁政的另有其人！”

    第012章 君儒臣法！

    “長公子？”胡亥臉色有些不自然。

    嵇恒點了點頭，道：“如果不出意外，扶蘇就是大秦內定的儲君，也就是今后的秦二世?！?/br>
    “始皇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扶蘇鋪路?！?/br>
    “我之前就說過，始皇已意識到問題所在，今后定會讓朝廷轉向?！?/br>
    “你前面提過，扶蘇在朝中說過‘遠方黔首未集’，這句話已表露出扶蘇的一些政治傾向，他其實是反對秦始皇過于重視法家的政治主張的，對儒家思想也報以同情甚至是支持的態度?！?/br>
    “若扶蘇上位，儒家依舊在朝，豈會不被啟用？”

    “但大秦是靠變法強大起來的?！?/br>
    “法為秦之根本?！?/br>
    “這一點容不得任何人變動?！?/br>
    “儒法對立，扶蘇不諳政道，更不專權謀，若是真用了儒生，定會遭致朝廷混亂，朝堂政務也會大受影響，到時天下豈有不亂之理？”

    “始皇為以防萬一，下令焚書坑儒，為的就是將儒家徹底驅離朝堂?！?/br>
    “就算為扶蘇埋怨，也在所不惜！”

    聞言。

    胡亥神色有些幽怨，道：“始皇為長公子做這么多，真的值得嗎？”

    隔墻。

    扶蘇面色發白，用力咬著嘴唇。

    他同樣在心中自問，自己真的值得父皇做這么多嗎？自己真的擔得起父皇的期許嗎？

    他……不知道。

    扶蘇滿眼迷茫，也充滿了無助。

    他過去從沒想過這樣的場景，也不愿去想。

    因為他始終相信，無論發生什么，只要有父皇在，一切都算不得什么，父皇會為自己解決好一切。

    父皇就是自己的一片天。

    一片能替自己擋下一切問題的天。

    但現在……

    這天好似要塌了。

    嵇恒淡淡的看了眼胡亥，搖頭道：“沒什么值不值得的?！?/br>
    “始皇除了是君，還是父?！?/br>
    “而且始皇為扶蘇做的遠不止這些?！?/br>
    “我前面無意間提到過，扶蘇會被始皇安排到北疆?！?/br>
    “推測的依據，就是始皇想讓扶蘇上位?！?/br>
    “只要始皇想讓扶蘇上位，扶蘇就定然會去北疆，具體以什么形式，我不清楚，或是貶、或是派、或是以其他理由，但一定會去?！?/br>
    “而且只會是北疆?。?！”

    “為什么？”胡亥下意識脫口問出，下一瞬，他似想到了什么，目光閃躲道：“因為蒙恬？”

    嵇恒看了胡亥一眼，對胡亥這么快反應過來，有些意外。

    他點頭道：“我之前說過，始皇對扶蘇對天下的認識，是且怒且喜且憂?！?/br>
    “憂的便是扶蘇涉事不深，沒有自己的班底，缺乏軍功，一旦始皇出事，以現在扶蘇的能力，根本沒能力控制朝局?！?/br>
    “為了讓扶蘇更好繼位，只能讓其遠去北疆，跟蒙恬共事?！?/br>
    “扶蘇過去跟蒙恬私交甚篤?！?/br>
    “此去北疆，一來可加強扶蘇跟蒙恬的關系，讓蒙恬及軍方為扶蘇所用，以幫助扶蘇日后穩定朝局?！?/br>
    “二來北疆艱苦，也是想借此讓扶蘇多些歷練，體會一下帝國的危險，讓其少一些空談幻想，多加領會自己政策的良苦用心，避免扶蘇上位后矯枉過正?！?/br>
    “現在再來回答之前的問題?！?/br>
    “為何始皇不會自己去做，而是選擇交由扶蘇？”

    “因為扶蘇威望不夠?！?/br>
    “他需要靠仁政來積攢威望?！?/br>
    “內行仁政安撫民心，外有蒙恬軍方支持，扶蘇這才能坐穩天下?！?/br>
    “至于為何要針對儒生，答案已顯而易見?！?/br>
    “大秦要的是扶蘇的仁，天下傳揚的也只能是扶蘇的仁?！?/br>
    “所以談仁的儒生必須驅離朝堂！”

    “更要泯其話語權?！?/br>
    “加之，扶蘇仁善，若是掌權，聽聞民生疾苦，定會施行仁政?！?/br>
    “儒生若是在朝，以扶蘇對儒家的親近，恐會聽信儒生之言，改變朝廷既定的政策?！?/br>
    “大秦的法之根基，也會被動搖?！?/br>
    “扶蘇若大肆重用儒生，廢除一些明文法令，無疑會自亂朝綱?！?/br>
    “為避免扶蘇矯枉過正，也為繼續維持法之制度，儒家必須從朝廷清除，唯有如此，才能在扶蘇上位后，朝堂少受影響，少受干擾?！?/br>
    “至于坑殺，則更簡單了?！?/br>
    “因為扶蘇忠孝?！?/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