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真轉頭，從另一面舷窗看見星獸群踩著巨鳥從裂縫里飛出來，他們的面容與領主父親們隱隱重疊。

    他像處在旋渦中心，周圍席卷著巨大的風暴，不能邁出半步。

    唐納修駕駛懸浮車迅速飛回了主艦。

    他滑出躍遷指令，指尖懸在確認鍵上，停頓兩秒，正要按下。

    唐納修先生。

    榛真面色蒼白地盯著作戰屏，能讓我來駕駛主艦嗎？

    第62章 標題 世界墜落

    聯盟論壇。

    納塔利戰情帖被頂上熱門。

    航拍AI卡殼似的循環播報著「納塔利距離被摧毀預計還有推算失敗」, 觀看著實時視頻的人，全都放大了同一幕。

    鏡頭下，一架主艦連同二十四架副艦像一道鋼鐵防線, 橫擋在星獸與艦隊之間。

    原本沉默的彈幕瘋了般刷過。

    「草，24架副艦？？？這主艦什么等級」

    「4S！絕對是4S！下跪.jpg」

    「媽的, 有生之年活久見，我手都在發抖、、這是埃爾法公司的高端艦機系列, 頂配的24架副艦，歷史上從來沒有人拉滿過，眾所周知，史詩戰神洛特魯道夫最高記錄是22架, 考慮到當時的技點, 最高可比23架」

    「如果這艘戰艦上沒有副助，那我們就應該是見證歷史了」

    「見證歷史」

    「見證歷史 ID號」

    「可惜啊，他一個人再厲害, 也扛不住這么大群星獸qaq」

    「等等, 是我網的問題嗎？畫面為什么是靜止的？」

    「給剛進來的解釋一下, 他們已經對峙快五分鐘了」

    「這起碼上萬星獸吧, 被一個人嚇住了？？？」

    「怎么可能??？！」

    「看看看，領頭的那幾個星獸動了！」

    四位3S星獸馭使飛鳥逼近主艦, 似乎想找一個入口，榛真眼都不眨, 一枚微型彈擦著雄獸們的肩飛過。他們愣在半空, 納悶地張口, 崽崽？

    榛真聽不見，但那口型過于熟悉。

    他按下外放，聲音沙啞地說：回去, 都回去。

    小珍珍的領域場已經半開，離得越近，3S星獸能感受到的氣息便越濃，像面對家里頑皮而受寵的幼崽，雄獸們面面相覷，一位苦惱地撓了撓頭，沖榛真說了句什么，示意另外三位跟著離開，依依不舍地飛了下去。

    星獸大軍從這撤離了。

    只留下了一隊千數左右的精銳部隊，守在榛真的戰艦下。

    榛真替星獸們感到無奈，低頭問：他說什么了？

    唐納修苦笑道：他說這里讓給你玩，他們去別的地方。

    榛真愣了愣，頹然地垮下了肩膀。

    星獸兵力驟減，剛才還處于弱勢的艦隊立刻蠢蠢欲動，有些人很快發起進攻，數枚炮彈直轟向獸群。榛真大驚，領域場瞬間暴漲全開，將攻擊盡數攔截。

    「？？？」

    接近十秒的問號轟炸后，數條類似彈幕刷起。

    「能讓星獸退軍，又不讓人類打星獸珍珠玫瑰嗎？」

    場上所有主艦都凝住了。

    劉團長瞪著眼罵了句臟話，有過對戰經驗，他非常理解S級以上戰士面對榛真時那種無法下手的心情，掃到部分普通戰艦還想動作，他直接亮出中止信號，一邊給謝凜匯報，一邊請求接入榛真的通訊。

    唐納修身處玫瑰領域場，心疼被無限放大。

    比起守護納塔利的平民，此刻他更擔心榛真的安危。

    真真！你暴露了，快躍遷回綠星吧。他焦急地離開座位，想要去動cao作臺。

    榛真直接鎖了cao作界面，眉頭皺得死緊，我一走，星獸們就又會過來了。他聲音里有nongnong的鼻音，我不想妮娜死。

    可是

    唐納修為自己之前對平民的憐憫感到后悔，他不該帶榛真出來的，不安涌上他心頭。

    劉團長的信號進不去，急得直給謝凜發消息。

    讀完信息那極短的半秒，謝凜閉了閉眼，身形有輕微的晃動。大腦轉瞬便得出結論，榛真必須馬上離開。多少勢力會涌入納塔利？末世極端思想籠罩之下，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他眼底翻滾著焦躁的暗色，通過個人終端給榛真發視頻邀請。

    榛真給謝凜設了專屬提示音，熟悉的旋律令他強忍了許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他不敢接謝凜的通訊，他怕會崩潰地哭出來。

    而現在的局面不容許他分心去軟弱。

    榛真點了拒絕，只發去條文字消息：「我很好，我知道該怎么做」

    「立刻回澤爾星」

    謝凜慣性的命令口吻，又很快反應過來，懇求地加上兩個字：「聽話」

    他不知道榛真怎么偷跑出澤爾星的，頭一次迫切地希望星獸領主能盡快趕過來，把那孩子帶回去。

    榛真沒有再回消息。

    謝凜當機立斷升起另一塊緊急cao作臺，阿瑞斯將領域場張至極限，他決定鏈接著指揮臺，規劃兵力進行躍遷。去納塔利要經過四十七個躍遷點，中途不間斷，即便是3S ，也是十分吃力的，但謝凜沒有心思顧慮。

    如謝凜所料，無數戰艦正向納塔利躍遷。

    網上有關榛真的言論甚囂塵上，善意的、惡意的、理智的、瘋狂的，他們無一不將兩族之戰的焦點定在了一人身上。

    某處空間，中年男子，也就是克里斯帝國的勒菲公爵，沉沉地盯著大屏幕。

    屏幕左側，航拍AI源源不斷的發來數據，主AI每秒都更新著運算數據，演算著各星系的終結進程。進度條本在瘋漲，而榛真像一個小小的bug，突兀的給這場運算帶來了些許凝滯。

    男子不敢大意。

    他開始踱步，分析著榛真主動介入的后果，榛真這次不會再乖乖跟領主離開，即將終結的戰爭局面或許會發生改變。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唐納修對榛真的調查，眼神驟然陰鷙下來。

    這個世界需要建立新的秩序，計劃進行到這步，誰也不能阻止他。

    即便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榛真。

    任何變數，都要鏟除。

    他調出唐納修的物資記錄，復制戰艦編號，輸入軍控總系統，按出一條「自毀」指令。他沒著急確認，而是抬頭看向屏幕中央，與艦隊僵持著的主艦。

    仿佛要透過冰冷的金屬，看清坐在里邊的人。

    他恍惚地回憶起多年前，小真真伸手拂過他額頭時、柔軟的觸覺，還有小唐納修天真信任的眼神，他的神色一瞬扭曲，又極快平復，輕聲說：抱歉了，孩子們。

    指令確認。

    爆炸來得毫無征兆。

    巨大的火焰將主艦完全裹住那刻，所有正觀看實時轉播的人，包括謝凜，臉上都出現了不可置信的、空洞的茫然。

    主艦炸毀前一秒。

    榛真臉上正滾落著淚水，忽然奇異地睜大了眼睛。

    大領主出現了，不是面貌不清的黑影，一切都是記憶中的模樣，他彎下身子，溫柔地把榛真抱入懷里。

    榛真聽到震耳欲聾的轟鳴，眼前被火焰吞沒。

    衣物、設備，全部化為齏粉，他卻沒有感到灼燒的痛苦。

    世界像風一般輕盈，他在悠蕩的空間里，看到大領主低下頭，在他眉心輕輕一吻，珍重地說：真真，要活下去。

    然后世界墜落。

    大領主隨著他墜落，最后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他被狂吼的星獸們接住了，抱入空間裂縫，他意識到大領主在這刻徹底死去，記憶深處最后一扇緊閉的大門打開了，他完全呆住，接著顫抖，顫出破碎的悲鳴。

    第63章 標題 穿過了宇宙、時間與空間

    榛真墜入了幽深的夢境。

    他全部記起來了。

    他清晰地夢見了他來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天。先是無邊的黑暗, 接著周圍響起了古老渾厚的星獸語，濃郁的精神力量養育了他，他察覺到自己發芽、抽條, 長成一朵小小的白色玫瑰?；ò晡⑽⒕`開時，無數白色光點從遠方飄來, 匯聚在他身上。

    他一開始并不知道那些白色光點是什么。

    它們總是時不時出現，被他吸引, 然后成為他的一部分。每一次融合，他都能感受到領主和星獸們對他的喜愛更深一層。他被奉為珍寶，享受全族的寵愛，他雖然偶爾會疑惑, 但更多的還是無憂無慮的快樂。

    直到他五歲那年, 大領主帶他見識到了這個時代的另一個社會

    相比自然原始的星獸，他要更熟悉的人類文明。

    領主們并不知道他有過十六年的人類記憶，大領主抱著他來到星獸與人類交戰的戰場, 像教導稚子, 溫柔地指點道：那些是我族的叛徒, 是我們需要驅逐消滅的敵人, 崽崽記得住嗎？

    這看起來不像是一場實力均衡的戰爭。

    榛真看不見星獸的勇武，他只看見無數人類在死去。

    而一到夜里, 漫天光點擁在他身邊，仿佛是那些死者的靈魂, 飽含著悲傷, 源源不斷的涌入他體內。他依舊不知道它們的由來, 心卻被沉重塞滿。

    大領主巡視般帶著他周游各國，救下了鳳歸、尼克、還有許多對人類怨恨、絕望的人類，教他賦予他們白色光點, 榛真問這是做什么，大領主用他能聽懂的語言解釋說：崽崽把光分給他們，我族的戰士就不會主動攻擊他們，他們也會幫崽崽打壞人。

    榛真對這些光點有了不安的猜測。

    他逐漸發現一些規律，光點在人類世界出現的頻率，遠遠超過澤爾星，星球越繁華，光點越密集，它們往往在夜里，也就是人休息時出現。他隱約得到了并不想得到的答案，光點來自人，而星獸會主動攻擊沒有光點的人。

    戰爭隨著大領主和他的腳印，一步一步燒過人類星土。

    榛真那時候不知道兩族的淵源，不知道人類有伴獸，他以為星獸是侵略者，終于明白，他的存在，對星獸來說是武器，對人類來說卻是災難。

    每一個死去的人類，都和他有關。

    從小所受的教育使他的良心備受煎熬。他覺得他多活的五六年，是罪惡的錯誤。

    榛真睜開了眼睛。

    怔怔地想，這錯誤竟然又持續了十九年。

    人類是叛徒，星獸與人類同源，那些光應該來自伴獸，所以伴獸們才會天然地喜愛他。

    他依舊不能接受建立在無數死亡上的生存，只想把屬于人類的東西還回去。他曾經找到了解脫的方法，卻被大領主封印住了。

    大領主是因為想守護他才變成了影子，又因為他而死去。

    榛真心臟劇痛，在陌生雄獸的懷里蜷成一團。雄獸連忙伸手摸摸他的背，本能地抱著他搖晃：不哭不哭，沒事了。

    周圍有雌獸、小星獸，低聲念著崽崽，擔憂地望著他。

    榛真對上小星獸純真的眼睛，想到納塔利那些小小的孩童，他洶涌的情緒突然怪異地平復下來，像是到了極點，反而失去了澎湃的表達。

    他的目光越過星獸看向屋外的黃昏，一眨不眨地說：我餓了。

    星獸們為他端來了豐富的天然食物，雄獸頭領想喂他，他搖搖頭：我自己吃。

    記憶真是很奇怪的東西。

    他擁有那么多年的回憶，這時印象最深的，偏偏是謝凜送他奶酪的那個夜晚。他記得他很餓。榛真往嘴里塞了一大塊那時舍不得吃的牛rou，有些出神，他后來繼續多活的那十多年，寄人籬下，束手束腳，時常是餓著的，饑餓的感覺纏著他。

    他以為他不在意，原來他記得那么深。

    謝凜后來把他撿回去，蕭先生準備的食物很難吃，但那是他當時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吃飽。

    所以謝凜對他來說永遠是特別的，而他還沒有來得及回應那句喜歡。

    榛真吃得腮幫鼓鼓的，臉上淌滿淚水。

    他在心里問為什么，為什么他要承受這些。

    然后在心里回答自己，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他把胃填滿，希望用這種滿足填補心中巨大的失落。他洗干凈手和臉，走出星獸的原始木屋，看著快要墜落的太陽，等待著黑夜。

    記憶缺失的日子，難免有些渾渾噩噩。

    而現在的他很清醒，清醒地準備去死。

    榛真再次聽到神靈高遠的垂詢。他閉上眼，做出了與十九年前相同的選擇。這次不會再有大領主來阻止他。他為已經逝去的生命感到悲傷，為無法參與的未來感到抱歉。

    對不起，父親們，我回不去了。

    對不起，妮娜，希望你和你的祖母都能好好活著。

    對不起，謝凜，我好像也還是有點喜歡你，但沒機會告訴你了。

    一點白光從他體內飄了出來，然后又是一點，漸漸的，越來越多，星獸們怔怔的看著這些白光，看著它們飄滿眼前能望見的所有地方，然后飛向遠方。

    光點們有大有小，它們像雨一樣飄落在紅河星系。

    其中最大最亮的那顆，穿過了宇宙、穿過了時間與空間，最后靜靜停在謝凜與阿瑞斯身前。

    第64章 終章請回答6273 這是一份跨越了

    紅河紀元6273年。

    兩族大戰全面爆發的第十年, 持續了幾十年、死亡破萬億的戰爭，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光雨終結了。戰后一年聯盟與各帝國制定了新紀元玫瑰元年。這場雨在記載中被稱為玫瑰的哭泣。

    光點出現那刻，所有人都停下了動作。

    它們溫暖地飄下來, 落在身上，融進伴獸體內。

    人們張了張口, 下意識地要說出一個名字，卻又無法說出口, 莫名其妙的流下淚水。

    星獸也停止攻擊，好像對眼前的局面十分迷茫，失去了戰斗欲望，很快, 一群接一群, 默默撤出了人類星土。

    確認星獸真的不再來后，許多人從地底走出來，他們面面相覷, 不約而同地開口：是因為

    伴獸哀鳴, 驟然而來的悲傷使人們說不出那個名字, 但從其他人眼中看出了相同的答案。

    他們通過伴獸確認了珍珠玫瑰為拯救人類而自發的消亡。

    余下的動蕩被很快清理, 人們已經極度厭倦戰爭，聯盟聯合各大勢力對反人類阻止進行了圍剿。處決勒菲公爵那天, 多日不曾公開露面的謝凜到了庭審現場。

    主席知道他為何而來。

    人們不再提起那四個字，不得已要記錄時, 用榛真代替。

    勒菲主導的爆炸披露后, 激起了各國人民強烈的憤怒, 與榛真有關的一切，如今是紅河星系禁忌而至高的特殊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