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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明月席地而坐(重生)在線閱讀 - 分卷(238)

分卷(238)

    只可惜時間不會因為他的一字一句而凝滯,說完后,徐閬一步步向后退卻,臨至門檻,他看了最后一眼,隨即轉身離開,揚起的衣袂割裂秋風,他沒有再回頭,逐漸融于陰影。

    徐閬倚在樹上,試圖將心中的那股郁氣壓下去,如果不這么做,他覺得自己很快就會喘不上氣來,因為胸腔就像是個破舊的草屋,風一吹,就發出斷斷續續的響聲,灌進來的風也是冷的,帶著濃郁的血腥氣,又或者,這并不是風帶來的,而是他嘗到了自己的血液。

    他經歷的離別很多,這不是第一次,想必也不是最后一次。

    這稱不上是最痛苦的一次,也稱不上是最不舍的一次,卻令他思緒翻飛,難以平靜。

    溫軟的秋風送來噠噠的馬蹄聲,清脆悅耳,徐閬抬起手,喜鵲撲棱著翅膀落在他指尖,他騰出另一只手來,輕撫它的背脊,羽毛的顏色映在他的手上,紫色、藍綠色、綠色,閃爍著微光,徐閬看了一陣,對這小小的鳥兒低語幾句,手指微動,便見它輕快地飛走了。

    喜鵲繞過微風,繞過那些被晚霞染得火紅的楓葉,繞過重重侍衛,飛至領頭的那個中年男人面前,在他周身不住地轉著圈,不斷發出悅耳的鳴叫聲,似乎是想要對他說些什么。

    對凡人來說,喜鵲象征吉祥,于是聶府的人瞧見了,也只覺得歡喜。

    聶遲起了興致,拉住韁繩,眉梢眼角都染上了喜色,他抬手止住身后的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面前的鳥兒,想看看這大膽飛到他面前,久久徘徊的喜鵲究竟要做什么。

    喜鵲嘰嘰喳喳說了半晌,這人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它也有些著急了,又湊近了些,銜住他衣角上懸著夜明珠的那根紅繩,拍著翅膀,朝小廟的方向不住地拉扯,想要引他過去。

    有侍衛正欲動手,卻見聶遲大笑不止,竟然翻身下了馬,順從地跟在了喜鵲身后。

    他踏入廟宇,灰塵被靴底踩得飛揚,這四處結了蛛網,是一幅破敗的景象,而喜鵲卻還在往前飛,他也不懼前面是不是有什么埋伏,搖著折扇就走了進去,等到那青面的金剛佛像逐漸映入眼簾后,聶遲尋那喜鵲,卻不見它身影,再低頭一看,蒲團上躺著個小孩兒。

    符箓脫落,珺瑤察覺到了動靜,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眼前的景象連成一片灰黑的殘影,看不明晰,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感覺到是有人在將他抱起來,動作雖然不算熟練,他睡得昏沉,視線暈開一層水霧,將眼前的人也認作了徐閬,于是下意識對著他露出了笑容。

    咦,聶遲微微納罕,恰好正室緊隨而來,他便說道,你瞧,這小孩笑起來還挺討喜。

    和徐閬的不同,這聲音稱不上溫和,也沒有那種帶著散漫的、戲謔的腔調。

    珺瑤立刻意識到了這并不是徐閬,宛如晴天霹靂,將他劈得清醒過來,他張了張嘴,想發出點什么聲音,然而袖中的符箓就這么跌落下去,他忙不迭地想要抓,但那只小小的手掌又怎么可能抓住東西,符箓在空中艱難地翻滾了幾下,落在地上,頃刻間化為了塵埃。

    隨之而去的,還有那些記憶,一點一滴地抽離,像是在將他的靈魂往外拉扯。

    他生出了懼意,慌亂的情緒愈發強烈,逼得他眼里泛著淚花,想,徐閬在哪里?

    人不知在什么時候變得多了,都在說著什么話,他卻不關心,試圖在人群中找到徐閬。

    不久前,他還和徐閬看過山,看過池水,看過落葉,看過秋風,徐閬還對他說了一些他聽不明白的話,絮絮叨叨,說了很久。他不知為何覺得很困,于是,慢慢地沉入了夢境。

    徐閬還答應過他,等他長大之后,要帶他去放一個叫風箏的東西。

    只要有風,那東西就會飛起來,只需牽著一根細細的線,一直跑,就能讓它一直飛。

    徐閬還說過他的思緒戛然而止,情緒在一瞬間剝離,被燒得干干凈凈,只?;氖?。

    他想,徐閬是誰?這名字為何浮現在他腦海中?緩慢地在唇齒間嚼著,只覺得涼。

    就在此時,抱著他的人忽然將他舉高了,他茫然地與面前的人對視,聽到他說

    如今正是深秋,落葉紛飛,我便為你取個秋字吧。男人說道,聶秋,你覺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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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8章 、寥寥

    深秋之后, 又是隆冬。

    歷經幾番周折,戚潛淵尋了個良辰吉日,將戚瑤娶進府中, 四處張燈結彩, 好不熱鬧。

    平日里是不見這位五殿下穿紅衣的,騎在棗紅的駿馬上,氣度不凡,意氣風發;孟求澤隔了一段距離, 騎了匹白馬, 忽視了旁人鄙夷的目光, 唇邊含著笑意;而戚瑤坐在轎子里,透過珠簾的縫隙望了望窗外簇擁的人群,有些厭了,就收回了視線, 掩住朱唇, 打了個呵欠。

    赫舍里氏選擇了這個最不被看好的五殿下。此時此刻,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

    戚潛淵明白, 往后, 他在流光府半夜秉燭觀星的閑適時光,再也不可能有了。

    等待他的,將是兄弟鬩墻, 骨rou相殘, 無論是父皇, 母妃,還是皇兄皇弟,即使血脈相連,也不可盡信, 他面前只剩下兩條路,贏,或是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氣,才算結束。

    他乘著馬,一步步向前行進,大雪中的皇城被蒙上了一層深灰色,破舊衰敗,朱紅色宮門中是被蟲蛀了的斑斑洞窟,是金銀珠寶堆砌而成的宮殿,是尸骸堆積簇擁而起的皇位。

    而戚潛淵碾碎前人的頭骨,踏著前仆后繼者的鮮血,登上了通往皇位的第一個臺階。

    隆冬之后,就是初春。

    封雪山脈不曾落雪,只掛了層霜,潺潺的溪流卷走零星的冰渣,搖搖晃晃奔向遠方。

    偶有幾點嫩綠的顏色,是新生出的綠芽,藏在薄雪之間,稍不注意就會忽略它。

    春風拂過隘口,薄霜碎成一粒粒的,跌落下去,像是細碎的白糖融入了熱騰騰的水中。

    它從不過多停留,繼續向前奔跑,繞過樹木,繞過陡峭的山壁,漆黑的宅邸逐漸映入眼簾,這宅邸由幾根釘在湍急河流中巨大的木樁托起,靜靜地立在兩座山峰之間的水面上。

    遠遠望去,險態橫生,令人生出一種心悸,好似五臟六腑都被煮得爛熟,攪碎了,那稱不上是疼痛的感覺,卻能感覺到骨骼和血rou都開始向內擠壓,常人到此便不會再進一步了。

    然而,在宅邸和斷崖的中間卻搭上了一座木橋,說是木橋,其實就只是塊尋常的木板,帶有鉤鎖的邊緣處牢牢地釘在了崖邊,于是構成了一座橋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正坐在橋中央,她長得很清秀,甚至稱得上漂亮,右半張臉卻像是縫上去的一般,而那雙眼睛,一只是淺淺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她忽略了身下兇險的激流,自顧自地眺望著遠方。

    她身后的宅邸中,已經沒了活人的氣息,就連她自己,也只能勉強算得上半個活人了。

    不多時,一個身著嫁衣的女子翩然而至,衣裳紅得像要滴出血來,勝似殘陽,頭上的步搖輕輕晃動,那纖細的、脆弱的脖頸被沉重的頭顱壓得歪斜,搖搖欲墜,顯出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從后頸的那一處凸起,一直蔓延到喉嚨處,能夠清晰地看見那里面潰爛的血rou。

    塵容?;觎`的聲音很輕,被風一吹就模糊不清,抱歉,我還是來遲了一步。

    它說完,俯下身去,從背后環抱住步塵容,似乎想要借此給她帶來一星半點兒的慰藉,然而魂靈又如何能觸碰活人溫熱的身體,它伸出了手臂,卻連那一角衣袂也不曾觸碰到。

    笙姐,這不是你的錯。步塵容的聲音啞得出奇,像是許久沒開口說過話似的,起先的兩個音節含混不清,到后來才漸漸恢復正常,清師姐那時候一意孤行,撕毀了契約,要你離開步家,去踏黃泉路,飲孟婆湯,投胎轉世,實在是逼不得已,還望你不要責怪她。

    我從來就沒有恨過她,她那樣一個溫柔的、沉靜的人,忽然讓我離開步家,并且此后永遠不能再回來,一定是有原因的。姜笙說道,現在我知道了,是因為步家將傾,厲鬼反噬,她憂慮我被牽扯進來,落得魂飛魄散的下場,所以才撕毀了契約,堅決要我離開。

    我在大婚之夜選擇自刎,怨氣難消,化為厲鬼,是步陵清千方百計將我找出來,是她滿懷愧疚地問我,她是不是來晚了,又問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留在步家。 說到這里時,魂靈的聲音忽然帶上了一點哭腔,似乎念出那個名字都令它感到疼痛,是她要我來的,她要我走,我不得不走。我差點喝下了孟婆湯,又在最后一刻選擇了逃離,從鬼差的手底下躲躲藏藏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才回到了這里。然而,我知道,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對嗎?

    步塵容啞言,她的嘴唇動了動,終究吐不出半個字,只能一味地搖頭,當作反駁。

    姜笙生前曾是戲子,也只有踏上戲臺,她才算活過來,也只有沉浸于戲中,她才能從漫漫長夜中抓住一縷曙光?;觎`的情緒沒有激動太久,它面上的神情緩緩消退,像是每次卸下臉面上的粉妝,眼神變得麻木,它說:塵容和我立契吧,將我鎖在這荒涼的宅邸中。

    笙姐,我知道你是為了清師姐才留在步家的。步塵容嘆出一口氣來,說道,步家并不是個好去處,此后,你不必再委曲求全,想去哪里都可以,這也是清師姐想要看到的。

    我想去的地方,就是這里。姜笙望著步塵容,你還小,塵容,你本來不應該承擔這樣沉重的負擔。有一句話你說錯了,我留在這里,不光是為了她。倘若你還記得我生前常讓你清師姐從霞雁城給你帶去的那些糕點,倘若你還叫我一聲笙姐,就理應讓我留在這里。

    步塵容低垂了眉眼,兀自沉思了一陣,沒有立刻答復。

    時間流淌得很慢,她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啟唇開了腔:好,我知道了。

    笙姐,如果你想留在這里,便留在這里。步塵容說道,但我絕不會與你立契。

    要是你哪天想要離開,想要拋下前塵,投胎轉世,那就這樣離開吧,不要再回頭了。

    姜笙頓時明白了她的用意,卻心照不宣,沒有揭開那最后一層紗,只是無言地點頭。

    最后,姜笙想起了一件事,那實在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她正對著銅鏡上妝,令這張平庸的臉化作故事中美艷動人的貴妃,而步陵清隔著一段距離,在她身后看了一陣。

    那是一場不需要理由的閑談,從南到北,從詩賦到書畫,隨心所欲,漫無邊際。

    步陵清笑著,問她,是不是非要演個什么不可,否則就不算活著?

    姜笙捏著胭脂的手一頓,她是木訥的,不善言辭的,聽了這話,就認真思考了很久,然后緩緩撫上那面銅鏡,欲蓋彌彰地用寬袖遮了遮,將手指放在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處,說:是的,我非要演個什么不可,否則就連一分一秒都活不下去,否則我會忍受不了我自己。

    這是條痛苦的、艱難的、望不見盡頭的道路,正因如此,她們才要舔舐著傷口走下去。

    初春之后,迎來盛夏。

    貪狼星君鮮少踏足昆侖,更不要說是在黑夜了。

    離昆侖宮近了,貪狼就愈發感覺到那地方好似一方爐鼎,將天地萬物都盛在里面,緩慢地熬煮著,她眼底浮現蒸騰的火焰,即又散去,像是一場大火過后,只剩下無盡的荒蕪。

    少有人知曉,和尋常的神仙不同,她并不是用眼睛觀察這個世間。

    換言之,說句奇怪的話,她不會用眼睛,雖然它存在于眼眶中,但并不屬于她,而是屬于兄長,就像痛覺屬于她,而不屬于兄長一樣。正因如此,兄長常常惹得一身的傷,自己也沒什么感覺,非要她這個做小妹的出來提醒,才知道回避,才知道找個地方治療傷口。

    那么,她究竟是用什么東西來看的?很遺憾,無論是兄長還是她,都無法回答。

    倘若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那就得先弄清楚他們作為雙胞胎,是如何共用一個身體的。

    貪狼星君止住腳步,向來沒什么情緒的臉上有些錯愕。

    她只是靠近了昆侖宮,還沒有落入萬器陣,就被那股看不見的熱氣燙了一下,是細細密密的疼痛,針扎似的,咄咄逼人,即使那是一瞬間的事情,她也清楚地明白這不是錯覺。

    作為一體雙魂的星君,他們這對兄妹性格各異,一個心機頗深,笑臉相迎,一個寡言少語,冷若冰霜,平日都是兄長出面解決那些瑣事,而這是她在天界傾覆后第一次來到昆侖。

    為什么以前都沒有發覺呢?她想,發生變化的不止是閬風仙君與玄圃仙君啊。

    貪狼星君來到昆侖,是為了前往人間,將祿存那個麻煩精帶回仙界,祿存天不怕地不怕,連破軍都敢招惹,卻偏偏最不擅長和她相處,所以,由她去將祿存星君帶回仙界,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她沒有生出退意,僅僅停留了片刻,便毫不猶豫地邁出腳步,踏入萬器陣。

    她花了些工夫處理那些滿是煞氣的兵器,扭曲的鎖鏈像藤蔓一般肆意生長,支撐住她的每一步,耳尖上垂著的琉璃珠子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牽連著細長的流蘇如水波一般起伏,貪狼星君就這樣一步步踏著簇擁成臺階的鎖鏈,越過了危機四伏的萬器陣,走進昆侖宮。

    說實話,貪狼星君一直覺得奇怪,梁昆吾這么一個對萬物漠不關心的神仙,卻總是窩在昆侖宮中鍛造兵器,而且,也不知為何,這天宮大多數神仙似乎都默認了他喜歡鍛造兵器這一點,但梁昆吾卻從來沒說過這樣的話。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是因為喜歡才鍛造兵器。

    貪狼星君曾有幸見過昆侖仙君鍛器,看著他一錘一錘落下,叮叮當當地響,整個過程,直到結束,那雙眸子里都沒有興起過半點波瀾,很明顯,他感興趣的并不是鍛器本身。

    至少,在貪狼的眼中,鍛器這件事,對梁昆吾來說,比起喜愛,更像是本能。

    她踏進昆侖宮,未等昆侖仙君有所反應,便說道:恭喜,看來仙君鍛器已近大成。

    梁昆吾頭一次正視面前這個貪狼星君,她的神情淡漠,祝福也說得不算懇切,但話語中的含義,卻只有他們二人能聽得明白,他難得起了興趣,才知這天界竟有看得出的神仙。

    仙君還差一味引子,便可功德圓滿。貪狼說道,在此之前,仙君可會落出那一劍?

    梁昆吾隨手將手中鍛造的兵器扔到一旁,而他的背后,是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堆砌的骸骨,再仔細一看,那不是什么尸骸,而是被他舍棄的兵器,泛著冷光,顯出落魄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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