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18)
他用的窮炱槍與這匕首一長一短,無異于兩個極端,不過,若是真要用,倒也無妨。 孟求澤定定地看著戚潛淵,先是點點頭,頓了頓,又添了一句:勉強會用一點。 戚潛淵拔劍出鞘,將劍鞘隨手扔在地上,落進積水里,濺起零星的水花,轉眼又被墜落的雨珠所壓下,那柄長劍倒映出雨幕,泛著冷冽的光,他聞言,說道:防身足夠了。 孟求澤這才窺見戚潛淵的心思,終于明白他不是想逼著自己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去上陣殺敵。他有片刻的詫異,又和戚潛淵對視了一陣,戚潛淵沒有要解釋的意圖,于是他只好潤了潤干澀的喉嚨,開口說道:殿下要我躲在暗處,眼睜睜看著你們廝殺? 他從混沌中蘇醒,到現在,活了幾千年,還從來沒有被人要求后退的時候。 不遠處,正在靜悄悄地排兵布陣,戚潛淵先是掃了一眼,隨即垂下視線,看向這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走三步能喘四口氣的人,說道:不,我要你離開,去找流光王。 說完,他想到自己剛放飛的那只信鴿,又覺得他其實也不該對孟求澤抱太大希望。 至少有一個能夠將消息傳到流光府,戚潛淵想,總歸,這暫時不是他該考慮的事情,他該考慮的,是如何重振士氣,用這為數不多的九十個侍衛,還有十個從未拿過兵器的隨從去抵抗二皇子那正逐漸逼近的幾百人。他心知這并非兩全之計,只是拖延時間。 畢竟,你未曾習武,即使留下也做不了什么。戚潛淵見他不開口,輕輕地、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說道,孟求澤,孰輕孰重,你是拎得輕的,別在這時候成為我的累贅。 孟求澤沒回答,抬起頭,看向茫茫的夜空,視線穿透層層雨幕,直破云端。 這場雨至少還要下好幾個時辰才肯停,所以背水一戰的方式行不通,未等士氣漲上去,陽河的水就已經淹沒了河堤,他暗暗想到,究竟有什么方法,才能贏下這場仗? 明知九死一生,前路渺茫,凡人脆弱不堪,戚潛淵又為何如此從容鎮定,不曾畏懼? 他不明白,戚潛淵也沒打算讓他明白,時間緊迫,戚潛淵已經不打算再與他交談,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沉甸甸的,他薄唇微動,低聲說,走罷,便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戚潛淵,身后,有聲音穿透了雨幕,落在耳中,有幾分熟悉,卻好像從未聽過,然而雨聲太大,戚潛淵一時無從分辨,也沒有閑心追究,若我未能將消息傳到流光府呢? 那就待我途徑黃泉路之時,再仔細數落你的失職吧。 戚潛淵這么回應了,沒有轉頭去看孟求澤,翻過手腕,挽了個劍花,邁開步子。 他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雨幕中,融為萬千陰翳的影子,被落下的雨擊碎,消失不見。 第299章 、川行 荒唐。 孟求澤看著戚潛淵的身影化作千萬滴水珠中的一滴, 頃刻間便失去了蹤跡。 荒唐。他又將這兩個字緩緩地在唇間念了一遍,無聲的、微不可察的,像陣風。 他與天同壽, 統領萬千星君, 從未被人說成過累贅,他總是能夠帶來勝利,無論是對東華帝君而言,還是對戚淞而言, 只要有他在, 無論局勢如何險惡, 都不可能輸。 縱使戚潛淵自幼習武,熟讀兵書,終究是血rou凡胎,難以挽回這搖搖欲墜的局面。 太荒唐了, 他想, 戚潛淵怎么能如此輕易地說出這些,又怎么能走得這么決絕。 孟求澤心知, 這位五殿下是不信鬼神的。他最后答的那句待我途徑黃泉路之時, 再仔細數落你的失職,分明是有嘲弄的意味,因為戚潛淵根本不相信所謂的黃泉路真的存在。 他是抱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 孟求澤不得而知。想來, 戚潛淵說的時候或許什么也沒想, 只有他耿耿于懷,這場暴雨淅淅瀝瀝地下,將他一腔心事也澆得七零八落。 雨聲漸漸地大了,如擂鼓, 水珠卻被他身上溢出的靈氣所驚擾,生出退意,朝四周散去,不敢沾濕他的衣袂。他強壓住體內流竄的靈氣,豆大的雨珠又小心翼翼地靠攏,很快就將他淋得透徹他望著眼前的灰蒙蒙的一片雨幕,輕輕嗤笑一聲,想,孟求澤這病秧子怎么可能順利地躲過重重包圍,頂著暴雨,踏過泥濘的山路,將消息傳到流光府呢? 不遠處傳來兵刃相交之聲,尖銳刺耳,只是聽著,就仿佛能嘗到喉間涌起的血腥氣。 破軍在原地站了一陣,終于挪動了腳步,轉過身,朝著流光府的方向走去。 不必去探,他知道,他和戚潛淵走的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如此走下去,絕不會相遇。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零星的猶疑隨著他踩進積水的那一刻也與倒影散成碎片,衣擺被雨水濡濕了,沉甸甸地貼在膝彎處,偶有幾滴水珠順著落下去,轉眼又消失了。 戚淞妄圖將星君囚禁在一隅宮殿構成的囚籠中,于是破軍毫不猶豫地斬斷了自己的衣角,頭也不回地離開,好似那幾年里,他從未、以后也絕不會對戚淞投來輕飄飄的一眼。 而多年之后,戚淞的兒子,戚潛淵,要求破軍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反倒是猶豫了。 敵軍步步緊逼,兵分兩路,前后夾擊,破軍察覺微弱的殺意,從暗處傳來,對他而言卻分外明顯,無所遁形,他垂下目光,便從積水的倒影中瞥見那幾個兵卒身形微微一動。 看,如果遇到這樣的情形,像孟求澤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該暴尸荒野了。 戚潛淵對他,到底是太信任,還是不夠信任,他分辨不出來,于是就更覺得焦躁。 破軍將手中那柄樣式過于精美,頗有些中看不中用的匕首放進懷中,思緒飄忽,甚至沒有抬眼去看,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很輕易地側身避開了那些兵卒的攻擊。 然后,他的眸光漸冷,從溫潤淺淡的暖色變為冰冷刺骨的冷色,醞釀著一片風饕雪虐的冰原。一時間,倒讓人分不清楚究竟是這場暴雨,還是他的眼神更令人背脊發涼。 窮炱槍悄無聲息地出現,他五指收攏,將長.槍握緊,天地間有片刻的寂靜,隨后,寒光刺破雨幕,腥紅的血液如同瀑布一般濺射而出,潑灑在地上,跌入那些渾濁的積水里。 破軍抬手擦去那點濺在他面頰上的血跡,干脆也不瞞了,撤去偽裝,銀制的甲胄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他的身體,雨珠落在盔甲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像風吹動占風鐸的聲音。碎石相觸,可知風來,頗為閑適,放到他身上,卻生出另一種肅殺的、冰冷的煞氣。 從陽河到流光王的地盤,至少需要一個多時辰,對破軍來說只不過是瞬息間的事情。 他當然可以立刻將消息告訴流光王,但是,若他帶著流光王歸來,戚潛淵見到這番景象,保不準會心生懷疑,疑他孟求澤分明不會武功,卻能來去自如到時候就難解釋了。 破軍掂了掂手中安靜的窮炱槍,繡著銀線的黑靴踏過積水,水中浮動的血液被他踩得向下沉去,本就不算清澈的積水變得更加污濁不堪,黃的,白的,紅的,最終變成褐色。 他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不需要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暴露,是因為 這場戰役中,沒有活人會看到他的長相,而死人,向來都是最會保守秘密的。 至于脫去rou身,化作鬼魂的,那就更不需要擔心了,它們總能在第一時間察覺到危險,根本不需要他動手,一哄而散,四處逃竄,某種程度來說,比許多凡人都要聰明。 破軍不想回頭,也沒必要回頭,茫茫雨幕之中,他提著一柄槍,像貫穿峽谷的激流,所過之處,皮開rou綻,血rou飛濺,許多士卒甚至來不及發出驚叫,窮炱槍就已至面門。 是戚潛淵要他走的,他想,所以他走了,朝著相反的方向,與戚潛淵背道而馳。 他對生死是有點麻木的,然而,每當guntang的血挾著冷雨濺到破軍身上時,他都會忍不住去想,如果戚潛淵死了,他多半也不會有太大的情緒,但是,他又不得不承認,如果戚潛淵真的死了,他會感到麻煩的,一朝一日建成的計劃在頃刻間分崩離析,何其落魄。 隨著最后一個士卒倒下,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雖雨霧蒙蒙,卻可見不遠處的陽河。 破軍將窮炱槍往面前一擲,雙手掐訣。 只見窮炱槍原本漆黑斑駁的紋路逐漸褪去,顯出內里的白,像白玉似的剔透顏色,沒有絲毫雜質。窮炱槍生出幾根彎曲似弓的肋骨,尖端朝下,然后是血rou,皮毛,如同瘋狂生長的藤蔓,罔顧這世間的規律,迅速拼合成一頭猛獸,像虎,卻又有鷹隼般的翅膀。 它收起尖銳的獠牙,低下頭顱,將那對巨大的翅膀徐徐地綻開,是在表示臣服。 破軍已經割下了窮奇的舌頭,它雖然有滿腔的話想說,卻口不能言,一時間也不知道破軍在這時候喚它出來做什么,先望了望那對它來說不過咫尺的流光府,又望了望身后傳來陣陣慘叫聲,混雜著血腥氣的交戰之地,最后又看向破軍星君,獸曈里盛滿了疑惑。 你去替我看著戚潛淵。 窮奇心中一喜,聽到這話,立刻就想動身回去。 破軍短暫地和窮奇對視一眼,似是洞察了它的心思,不待它轉過身,就先皺著眉頭推翻了自己的話,說道:你已經千年未曾啖食過血rou了,以你的性子,怕是不知曉悔改。 窮奇連連搖頭。 不必去了。破軍不吃它這套,也知道窮奇雖然表露出了臣服,卻滿肚子的花花腸子,一旦脫離了他的掌控,恐怕就會顯出以往的兇相了,你和我一起動身去流光府。 窮奇很失望,忍不住想,它的實力早就被破軍削去了大半,將它作為坐騎,說實話,還不如破軍自己去流光府要快,這善變的、脾氣古怪的破軍星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它心里直犯嘀咕,卻沒辦法問,也不敢問,只能恭恭敬敬地俯首應了下來。 這一路上,窮奇依照吩咐,刻意放緩了步伐,垂天之翼將雨幕隔開,若有凡人,只會見得一束流光滑過天際,當然,這時候肯定不會有誰傻到在外面淋雨,都在家里面呆著。 破軍星君原本就不愛與人交談,面對窮奇的時候,他連半個字也不想多說。 窮奇能感覺到他心情極差,雖然這位破軍星君也沒什么高興的時候,不過,像這樣陰沉濃郁的、幾乎要凝結成實質的風雪,偏偏又被他強行壓抑住,反而醞釀出另一股危險的意味來。于是窮奇越發小心翼翼,極力將翅膀遠離破軍,免得不慎碰到他,惹火燒身。 這短短的距離,硬是被它飛了半個時辰。窮奇想,要是這件事被傳出去了,估計它的赫赫兇名都會被拿出來恥笑,別說上仙和七星了,那些個不知好歹的小神仙都敢笑它。 它暗自下定了決心,絕不能讓這件事情被傳出去,只有它和破軍知道就夠了。 眼見著流光府終于映入眼簾,不止是破軍星君,連窮奇都有點如釋重負的感覺。 結果,破軍硬是不下去,沉住氣,站在王府的屋檐上,雙手抱胸,抬眼去看那些藏在暴雨和云層后的繁星,來回巡邏的侍衛也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就剩窮奇在旁邊干著急。 它兜兜轉轉走了幾圈,實在受不了,湊過去在破軍的腰間輕輕碰了一下窮奇發誓,它的力度絕對很輕,連人間的一只兔子都撞不死結果它還是被破軍惡狠狠地揪著后頸那塊rou拎了起來,皮毛化作流沙,血rou化作微風,重新被剝離,只剩下那根脊骨。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破軍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化作了孟求澤的模樣,幻術在這種時候總是很有用,裝出一副快斷氣的、發著高燒的樣子,對他來說不過是輕而易舉。 孟求澤蹣跚著,滿身泥濘,頭發散亂,幾乎穩不住身形,剛踏上王府的臺階,就支撐不住了,膝蓋一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門口的侍衛正準備將他趕跑,幾步走過去,又勉強辨認出他竟是以前經常侍奉在戚潛淵身側的那個人,吃了一驚,便要問他發生什么了。 他表現出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實際上,他的意識再清醒不過了,自然不可能直接將那些話說出來,只是不斷地搖頭,念叨著流光王,似乎非要流光王大半夜出來迎他不可。 侍衛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其中一個返身進了王府,不多時,流光王便匆忙趕過來了,明顯不久前還在睡夢中,頭發草草地束起,外袍也是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 孟求澤注意到,旁邊屋子里的人大約是聽到了動靜,被吵醒了,所以推開了窗戶,只從縫隙中露出半張臉,眉眼間還殘余著困倦,是他不認得的姑娘。隱隱約約中,他覺得這人的長相和戚潛淵有些相似,腦中有零星的記憶翻騰,他知道戚潛淵多半是和他提及過的。不過,他現在無暇去思考這些,因為他已將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位流光王的身上。 他勉強撐起身子,手腳卻發軟,無論如何也起不了身,腳一滑就又跌了下去。 流光王見孟求澤渾身狼狽,身上不止有泥濘,還有血污,大概是哪里受了傷,便抬手制止了他的動作,蹲下身子,俯身去問他發生什么事情了,戚潛淵在何處。 二殿下對五殿下動手了,敵眾我寡,殿下如今還在陽河附近,若是再晚 孟求澤像是吊著一口氣兒,氣若游絲,不等流光王再繼續問,他就徹底昏死了過去。 流光王之后是什么反應,破軍已經不在乎了。他將星盤化作了孟求澤的模樣,即使凡間的醫師過來替他把脈,也是看不出來的,唯一的弊端是,星盤失了武曲,沒有靈智,至少在這段時間里,孟求澤恐怕暫時醒不過來了,不過,這倒也替他糊弄了許多問題過去。 破軍再次隱匿了身形,轉身離開,奔赴這場永不知疲倦的暴雨,前往陽河。 第300章 、恰似 二皇子知曉流光王的地盤就在不遠處, 也知曉流光王與戚潛淵的關系向來不錯,所以,他不準備和戚潛淵纏斗, 想要趁著這場及時雨, 速戰速決,免得引起流光王的注意。 他原本以為自己這個五弟要回皇城,必定是要經過他的勢力范圍,卻未料到戚潛淵竟會在臨行前忽然改變了路線, 選了條不好走的路, 過荻水, 越過敇古山脈,再渡陽河。 也就是從這時候起,二皇子才終于敢肯定,這個十多年來都沒有顯露出絲毫過人之處的五弟, 他們一度以為是最沒有威脅的皇子, 并非碌碌無為的庸才,而是藏鋒的利刃。 原本的計劃被全盤打翻, 鴻門宴也無人能赴, 二皇子只好匆匆率領幾百將士,風雨兼程,沿著戚潛淵所走的每一個步子, 淌過荻水, 踏過敇古山脈, 好不容易才撞見他們稍作整頓,萬事俱備,而東風也隨之而來,沉悶了許久的三伏天終于肯下了場適時的暴雨。 雖然他臨時擬定的計劃算不上天衣無縫, 后果也并非他能夠承擔得起的。 但是,二皇子很清楚,無論后果如何,他都絕不能讓戚潛淵順利地回到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