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3)
第276章 、訣別 細細簌簌, 如同甲蟲在巖石上爬動的聲音,又如同嗚咽的晚風吹過林間的聲音。 封雪山脈中陰風陣陣,瀑布中落出零星的浮冰, 岸邊結上了一層薄薄的霜。 這夜, 山中無人敢過多停留,生怕被這聲音的源頭所抓去,啖盡血rou,嚼碎骨骸。 沉默不語的漆黑宅邸橫臥在瀑布之上, 融于黑夜, 偶有寒鴉掠過, 也不敢稍作停留。 祠堂內,陰風嚎哭,唯獨有一隅角落被刻意地繞開了,暖爐中的火始終燃得很旺, 沒有絲毫要熄滅的架勢, 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那個天生啞巴的小孩兒就抱著暖爐窩在那里睡覺。 棺槨之下, 有一方低矮的桌案, 上面鋪了層顏色暗淡的綢緞,四角懸著流蘇,一直垂到地上, 蜿蜒成蛇一樣的紋路, 綢緞之上, 又有一個類似輿圖的東西,線條橫縱交錯密布,山河湖海的紋路隱于凸起的星位中,通體呈紫棠色, 仿佛是用紫瑪瑙精心雕刻而成的藝術品。 身著素衣的年輕姑娘端坐在桌案前,面上有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沉穩,仔細看去,那一雙低垂的眸子,一只偏褐,一只偏黑,另有半張臉像是新生出來的血rou,膚色略顯不同。 嗯。她仿佛自言自語般,輕聲說著,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些,不過 角落里的小孩兒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囈語,祠堂內的聲音驟然低了許多,步塵容抬起眼睛,將一根手指豎在唇邊,晃了晃,提醒著藏在風聲中的東西,說了句小聲點。 塵安怎么辦?步塵容微微嘆息道,我會將他交給我信得過的人。 寒風竊竊低語,她聽著,沉思片刻,又道:除田家以外,也沒有別的地方能容他了。 然而,我并非全然相信田翎。步塵容說道,青君前輩,您應該能夠明白,田翎那個人身上的秘密實在太多了,我唯一能夠肯定的一點是,他倒也不至于做出傷天害理之事。 凝重的空氣中仿佛能夠擠出寒露來,名為青君的魂靈顯出身形,落座在桌案另一側。 掌心中的并蒂蓮纏上臂彎,鮮紅的血順著他微闔的雙眼中往下流淌,那張泛著青的臉上是一派平和的神情,眉目間卻有股濃郁的邪氣,連唇齒間泄出的聲音也是像嘶嘶低語的蛇,沙啞的,低沉的,同時也是冷冽的,緩慢的,所以,你心里是另有一番打算的。 我打算先將他交給附近村落中認識的人。步塵容望向他,十日后,若我歸來,便不多說。若我未能歸來,便叫他于朔月之時擊碎竹節,引田翎來相見,田家尚有他一席之地。 青君問:你已抱有死志? 步塵容笑:我盼這一天很久了。 算來,從我匆匆誕生于世,到如今,已有將近四十年的光陰了。她的指腹輕輕敲擊著膝蓋,說道,也不知道是從哪一刻起,我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我早就不是當初的孩童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步塵容的心就像是被攥住了,掙也掙不開,跳得很厲害,逐漸變成了恐慌,入目所至,天地間的顏色褪去,只剩模糊不清的灰,沉默著與她對望。 那是算得上疼痛的一種經歷,可惜,如今再回想時,她已經記不起那時候的疼了。 聶秋將塵安送到我身邊,興許是想借此解開我的心結。說到這里的時候,步塵容的聲音是含了笑,尾音卻顫著,好似無意撥弄的琴弦,那怎么會是一朝一夕就能釋懷的呢? 解鈴還須系鈴人,而系鈴的那些人,早就沒了蹤影,又何談解鈴? 青君靜靜地凝望著步塵容,也明白此時說什么也無濟于事了。 他抬手止住那些欲言又止的魂靈,啟唇問道:塵容,你已經想好了嗎? 步塵容的手指輕巧地按在那面萬象輿圖上,悠悠回望,說道:以身殉道,我之所求。 她終究是要毀滅的,青君想,她不在乎所謂的后果,也不在乎死后的苦痛,漠然到甚至有些狂妄,她想知道真相,想知道自己的末路在何處,到了那時候,她會掃榻相迎。 幾十年以來,煢煢孑立,形影相吊,是什么支撐著她含著淚,咬著牙支撐下去的? 不必問,青君也知道,不止是他,其他魂靈也很清楚,除了那一句天道不滅,我心難消以外,再沒有別的原因能使步塵容拖著這具宛如傀儡般的軀殼,渾渾噩噩地活著。 可是,天道是什么,它真的存在嗎?又真的站在凡人的對立面嗎?沒有人知道。 如同水面上倒映出的明月,若是執意想要觸碰,只會跌入池中,在一片混沌中溺亡。 步塵容只想快點結束這一切,近乎瘋狂地希望所謂的天道能夠毀滅,然后她也毀滅。 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死亡是件叫人恐懼的事情。青君想,青家當初就是不甘心,所以才與步家達成了協議,而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對他而言還是晚輩的人,卻覺得死亡是解脫。 就在不久前,步塵容通過萬象輿圖,察覺到某個偏僻的神秘山脈中,有一場將要翻天覆地的巨變正在醞釀,這世間不至于滅亡,有什么東西留下,也有什么東西隨之而去。 自那時起,她就秉持著她那格外固執的性格,開始尋找能夠離開這座宅邸的方法。 幾番嘗試后,我終于有了結論。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并非步家的宅邸牽絆住了我的腳步,使我不能踏出去半步。步塵容說道,真正阻攔我的,不是宅邸,而是那些銅鈴。 若是直接踏出去,她最多能走到木板的另一端,就再也無法前進半寸了。 而她取下十幾枚宅邸中懸掛著的銅鈴,拿在手上,便能夠走到岸上了。 這宅邸中四處都有銅鈴,雖然有些已經損壞,零零散散,也能數出百來個,步塵容心里有了猜測,就取了更多的銅鈴下來,盛在懷里,沿著山間的小徑往下走,甚至能走到山腳。 這些銅鈴都是象征著每一個步家的人,所以步塵容絕不可能將它們毀掉。 從她決定離開封雪山脈的那一刻起,就沒有什么能夠阻攔她,步塵容總是在這方面表現得很偏執青君問她,這宅邸該怎么辦,步塵容沉吟片刻,說道,就在這里結束吧。 她將所有她能夠帶走的都帶走,帶不走的,就只能眼睜睜見著它被摧毀。 步塵容心里明白,她約摸是回不來的,這宅邸留著,久而久之,總歸會被發現。 上一次,她能夠勉強糊弄過去,下一次呢,她不在之后,步家的宅邸又會被如何對待? 每一具尸骨都被從棺槨中重新拿出來,辨認身份嗎?在衙門展示嗎?每一間矮樓內的書籍,記載了所有遣鬼方法的書籍,會被jian邪之輩偷走,獻給那些貴族嗎?步塵容只是這么想了想,就覺得胸口處悶悶地發疼,喘不過氣來,除了酸楚之外,心里只剩下無奈了。 步家的血脈就斷在她這里了,往后,再也沒有了。 不對,她又想,她是被仲叔收養的,也并非步家的血脈,而是純粹的外來者。 至于步塵安,其實步塵容在給他取名字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她將那些東西教給他,并不是要他延續步家司魂的職責,僅僅只是想讓他有一技傍身,好讓步塵安即使天生有極陰體質也能夠安然無恙地活下去塵安,塵安,安得身飛去,舉手謝塵囂,就是如此寓意了。 談話結束之后,步塵容走到那一隅小小的角落處,喚著步塵安的名字,輕輕推醒他。 步塵安的喉間滾出一兩聲含糊的嘟囔,連不成一個完整的詞,只是重復著單調的音節,揉著眼睛醒過來,望見步塵容,便露出了茫然的神情,似乎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喊醒自己。 塵安,該走了。步塵容的眼神晦澀,喃喃說道,我們都該走了。 盡管步塵安不明白她說的走是要去哪里,卻還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頭,從溫暖的被褥里鉆了出來,想去拉步塵容完好的那只手,然而,他只是觸了一下,步塵容便將手收了回去。 他抬眼看去,只見步塵容朝他搖了搖頭,指向宅邸之外,說道:你先去外面等我。 再一看,其他魂靈紛紛點頭如搗蒜,示意他跟它們往外走,步塵安滿面疑惑,卻說不出一個字來,他向來是比較懂事的,既然步塵容這么說了,他就邁開步子朝宅邸外走去。 走出去的最后一刻,步塵安若有所感,回頭看去。 憧憧燭影中,面對著靈臺上的那些牌位,步塵容跪在軟墊上,緩緩地低下了頭顱。 他口不能言,耳朵卻很尖,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抽泣,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溺水之人的呼救,是很急促的一聲,尾音落得干脆,在偌大的祠堂中回響,沒有驚起棺槨的半點回應。 步塵安還想再繼續看下去,步子卻已經邁了出去,祠堂的門在他身后轟然合攏。 所有不能言明的情緒,無論是哀愁或是悲痛,都被那扇門隔絕在其后,再無半點聲響。 另一只柔軟的、輕飄飄的手牽住了他,步塵安轉頭看去,便看見一襲喜服,頭戴步搖,面容恬靜的姑娘站在了他身側,什么話也沒說,一言不發的,只是引著他的衣袖往外走。 這個魂靈,他有印象,步塵安想,他有一次好像聽見步塵容喚她姜笙。 旋即,他又想,除了謝慕以外,這是他見過的,第二個在他面前落淚的魂靈了。 步塵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等了多久,當步塵容的身影重新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最后的那一星半點兒的困意也蕩然無存,打著呵欠,從眼角擠出幾滴眼淚來,望向她。 細碎的銅鈴聲響起,在黑夜中游蕩,又重新歸攏于步塵容的袖中。 她的發髻間,袖袍中,衣袂處,甚至連脖頸上也纏著銅鈴,一眼望去,只見得一片烏泱泱的銅色,古樸而陳舊,將內里紋著步家紋章的紅衣掩去,那一定是很沉的,因為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翼翼,不過,即使如此重量壓在她身上,步塵容也絲毫不覺得它是負擔。 步塵容從多年前就承擔起了搖鈴守門的職責,她是天生的力氣大,即使轉動那沉重的絞盤,對她而言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然而,她這時候卻覺得這些銅鈴沉得出奇。 倒不是真的沉,而是那上面承載的記憶實在太多,叫步塵容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謹慎。 她每走一步,那座漆黑的宅邸就有一塊塌陷,等她走到岸上時,幾個呼吸后,那座象征著步家的宅邸便轟然倒塌,在這個無光的夜晚中沉入時光盡頭,瞬息間便被流水沖走了。 那些魂靈紛紛附在了銅鈴上,矮樓已毀,它們就只好將這些銅鈴當作暫時的棲身之處。 而步塵容抬起眼睛,望向更遠處的,隱藏在綿長山河背后的地方,說道:走罷。 第277章 、愁風 黑夜中, 有一艘小船正在疾馳。 江上的風其實并不大,船上也不見賣力撐桿的船夫,只聽得那小船上的篾條被吹得噼啪作響, 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東西正在將它向前推, 緩慢流淌的河流分開兩道水波,向后延伸,拖曳出綿長的尾音,跨越群山萬水日行千里, 似乎也不過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船內, 步塵容凝望著眼前的萬象輿圖, 眉頭微微地皺著,陷入了深思。 為了確定異變的所在之處,她是必定要將萬象輿圖帶走的,所以, 在深夜敲響那位年邁村長的房門, 說明來歷,將步塵安托付給他之后, 步塵容只給步塵安留下了竹節和銅鈴。 想到這里的時候, 她又記起村長那雙凹陷的眼窩中明滅不定、如燭火飄搖的目光。 他們心里都懷揣著心事,都有話想說,卻都沒有說出口, 也明白不必多說。 猶猶豫豫, 將話語在唇齒間一遍遍地嚼碎, 最終,村長張了張嘴,只吐出了一句話。 好。他如此說道,萬事小心。 步塵容垂眸看向站在一旁, 表情忽然變得很難過的步塵安。 他興許也是明白了,步塵容是不會帶他走的。 并且,步塵容這次沒有對他說等我二字。 步塵容心里涌起一陣酸澀,她閉了閉眼,道別的話也變得貧乏,那么,我先行一步。 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又回到了那艘小船上,眼前的燭火搖曳,在棠紫色的萬象輿圖上落下guntang的光,火舌舔舐著交錯縱橫的山川,像一場以燎原之勢洶洶而來的大火。 魂靈所帶來的風將船舶向前推,耳畔風聲嗚咽,身上的銅鈴輕輕地搖晃,發出點響聲。 之前,聶秋再次踏足封雪山脈時,將他在鎮峨所打聽到的消息全盤托出:偏僻的村落,被稱為昆侖的神秘山脈,種種奇異的傳說若是普通人聽見了,興許覺得那只是囈語。 但步塵容當然不會覺得那是有心之人編造出的謊話,因為,萬象輿圖中顯示出的卦象,移星易宿,龍蛇起陸,星辰匯聚,四相翻覆,按照常理來說,這是根本不可能出現的。 繼續將時間往后推,是聶秋托虛耗傳來的話。 通過虛耗的復述,步塵容知曉了田挽煙那番近乎預言般的言論。 不為人知的神藏在暗處,唯有通過虔誠信徒所雕刻的神像才能窺見他們的真容,那并非虛妄,而是真實,是打破虛妄的利刃,將所有擾亂記憶的阻礙都摧毀。 神像不止一尊,盡管它們都在黑暗中靜靜等待,但是,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而你,聶公子,我在那些昏沉的夢境中見到的正是你。 之后,聶秋前往那座由漆黑山石搭建而成的山脈,親眼見到了那尊神像,確實是和他的長相一模一樣,除了神態略有不同之外,其他的,基本上挑不出任何差別。 如田挽煙所說,方岐生在看見神像之后便尋回了上一世的記憶,甚至出現了一點偏差,短暫地忘記了這一世的經歷,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才慢慢地記起,將記憶重新拾回。 再往后,聶秋知曉了開啟昆侖的方法,也知曉了徐閬身為使者的這一層身份。 等到滿月即將來臨之際,因為發現自己放在沉云閣中的飲火刀無故消失,所以聶秋的心中略有擔憂,幾番思索后,便決定冒險算上一卦,借飲火刀的位置來推測徐閬的蹤跡。 在那之前,聶秋謹慎地托了虛耗傳話,步塵容明白他是想確認此事是否可行。 而她對著萬象輿圖,沉思了將近兩天半的時間,最終得出的結論是可以二字。 捋順了思路后,步塵容就這么順勢替聶秋算上了一卦,卦象是正常的,看來他并未面對危險,再繼續往下一算,算到聶秋所在之處時,她就發覺卦象變得曖昧不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