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02)
至于第一段寫了什么,其實我已經說過了。 徐閬抬起眼睛,遙遙地望向昆侖之外的蒼茫人間,輕聲說道:在卷軸的第一段,他提筆寫了這世上,也多得是凡人做得到,而神仙做不到的事情這句話。 聶秋忍著那種難過的情緒,接過徐閬的話,問道:除此之外,他還寫了什么嗎? 他還寫,不能讓眾仙深陷輪回,否則會漸漸淡忘天界,恐怕之后也很難被說服。徐閬的神情有些奇怪,所以,最好盡早喚醒他們,讓他們脫離凡間,得到嗯,得到解脫。 因為神仙不能直接干預凡間的事情,所以,這些事情,必須要由一個凡人來做,這世間的法則向來偏愛凡人,只要不做出格的行為,基本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他說:像是天秤的兩端,一端是法則,一端是神仙,而凡人是那根承載的桿。 說到這里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聶秋的錯覺,他總覺得徐閬的視線在他身上停留得格外的長,飽含深意,是一種極其復雜的眼神,恍惚的,茫然的,又好像是在追憶什么似的。 徐閬看得實在太久了,久到聶秋以為他接下來會說些關于自己的事情。 然而,徐閬終究是什么也沒說,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視線過于明顯,于是便狀似無意地挪開了視線,手握成拳,抵在唇下,清了清嗓子,說道:最后,白玄如此寫道:待到邪氣被驅散,眾仙歸位,便用凡間最堅不可摧之物斬斷昆侖,從此仙凡兩間不相見,再無瓜葛。 聶秋凝視著徐閬的雙眼,沉默了一會兒,確定他沒有了下文,便問道:只有這些嗎? 徐閬卻突然笑了,說道:當然不止這些。不過,其他的事情,等你以后再知道吧。 以后?以后是多久呢?聶秋想著,他逐漸發覺徐閬有時候說出來的話和白玄如出一轍,白玄當初也是這么告訴徐閬的終有一日,我會將所有事情全盤托出。 徐閬。聶秋唇齒間有嚼不碎的嘆息聲,他就這么又喊了一聲,徐閬,以后是多久? 徐閬怔了怔,目光有片刻的凝滯,他輕輕搖了搖頭,唇邊的笑意卻不減,只是多了幾分疲憊,他忍不住伸手拍了拍聶秋的肩,嘴唇張張合合,卻覺眼眶酸澀,如鯁在喉。 等我走后。他說道,如果你真有那么想知道,那就回到這里來吧。 聶秋還想說點什么,卻聽得身后一陣喧鬧,周圍的溫度忽然降至冰點,陰風陣陣,好似厲鬼哀嚎,甚至隱隱蓋過了那深淵下的聲音,是另外一種,更為真切的怨恨。 袖中的銅鈴開始震顫,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興奮,銅鈴表面上的厲鬼虛耗展開那面折扇,一改原先的安靜,陣陣銅鈴聲如鼓點般響起,與甬道盡頭的什么東西相應和。 他聽見黃盛又驚又怒地問了一句:什么人? 伴隨著腳步聲,細碎的、繁雜的銅鈴聲灌入耳蝸。 不是一個兩個銅鈴在晃動,而是成百,上千個銅鈴發出的響聲,在甬道內回響,在喧鬧聲中卻另有一股沉淀的寂靜,并不刺耳,也不惹人厭煩,伴隨著寒風吹拂,風聲嗚咽,所有人都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聶秋想,所謂清明時節,鬼門洞開時的場面也莫過于此。 再一看,徐閬,三青仙君,還有昆侖仙君,皆是神情如常,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甬道深處,悠悠地傳來一個女聲,冷靜而自持,一字一頓,鏗鏘有力,毫無退縮之意。 步家,步塵容。 第275章 、轉斗 紅木的大門上, 雕刻著麒麟身姿,頭生雙角,四蹄如獸的奇怪紋飾。 在這紋飾的東南西北四角處, 有細長的符文向邊緣處綿延, 隱隱約約,勾勒出陰陽八卦圖,浸在一層薄薄的金漆中,遠遠地看去, 若是看得久了, 還能看出個像是田的字樣來。 兩側屋檐下各自懸有一枚占風鐸, 紅線將碎玉片編成串,碎玉相觸,可知風來。 這間并不算顯眼的宅院就屹立在鬧市背后,因著巷深, 且曲折, 難以尋路,所以普通人一般都不會踏足此處, 不管是有意無意, 凡是途經的人,都會繞開這地方。于是這宅院就開辟出了一處僻靜之地,將喧鬧聲隔絕在外, 所謂大隱隱于塵世, 想必正是形容這里的。 當孟求澤叩響門環時, 正是日上三竿,附近的集市逐漸沸騰的時候。 像是知道他要來,大門是虛掩著的,所以孟求澤只是象征性地敲了敲, 就進去了。 院內,有曲水繞石,一灰衣男人盤膝坐在石上。水中立著石桌,桌上擺有八卦圖,他指間夾著一支蘸了墨的狼毫筆,雙眼卻緊閉,似乎是在遲疑,又似乎是在思慮,仔細看去,他眉目間略顯疲憊,唇角眼角處的皺褶,已說明了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幾近遲暮之際。 聽到動靜,男人沒有抬頭,甚至連眼睛也沒睜開,只是道:你比我想象中來得要早。 因為武曲的凡身已經承受不住她靈魂的重量了,孟求澤說道,她也很清楚。 男人又說道:我以為她還會對人世有所留戀,畢竟 孟求澤沉默片刻,說道:我問她還有想見的人嗎,她告訴我,沒有了。 興許還是有的,因為田挽煙說出這句話后,就陷入了漫長的沉思中。她遙望著窗外一片薄暮冥冥,guntang的紅色在天邊漸漸暈染開,輪廓模糊不清,像是濕滑柔軟的青苔。 孟求澤告訴她,回到天界之后,就再也不能踏足人間,甚至連遙望也不可能。 所以她才緩慢地感覺到一絲留戀,輕輕敲擊著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過了很久,孟求澤已是添了第三杯茶,碧綠的茶葉在水中起伏,沉下去,又浮起來,好似在風雨中飄搖的一葉扁舟,飄忽不定,無從落腳,他凝視著杯中的茶葉,視線低垂,忍不住開口說道:如果你是在想他,那么,我倒也不是不可以讓你在臨走前見他最后一面。 田挽煙終于轉過頭,看向孟求澤,臉上卻沒有任何被窺見心思的窘迫痕跡。 覃瑢翀嗎?她微微有些納罕,搖了搖頭,說道,沒有,我是在想另外一個人。 孟求澤放下手中的茶杯,雙手抱胸,問她:是故人? 田挽煙答:并非故人。 是萍水相逢之人? 素未謀面,不曾相識。 望見孟求澤有些疑惑的神情,田挽煙終于笑了,是很收斂的笑意,也見不得有多釋然,硬要形容,應該是惆悵更多。她擺弄著木架上的青花瓷瓶,青釉勾勒出朵朵盛放的蓮花,在她指腹下轉動,變換著花紋,恍惚間,她的指尖上好像也染上了那抹剔透淺薄的青色。 我在想,時隔多年,我終于明白他寫下那封空無一字的信時的心緒了。 孟求澤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誰,那封信又是寫給誰的,他只知道,田挽煙說完這句話之后,就再也沒有猶豫,也沒打算解釋,只說她想最后彈奏一曲,以此為自己送別。 那一曲并不似孟求澤在宮中時聽到的任何曲子,宮中大多都是靡靡之音,田挽煙的指縫中卻流瀉出清亮的音調,時而急促,時而低緩,在這廂房內回響,好似玉珠打落瓷盤。 一曲罷,田挽煙將那張陪伴了她多年的琴摔成兩段,琴弦崩裂,再無聲響。 她用袖角擦拭著眼角的血淚,說,好,我走了,也望將軍早日歸來星宮。 每每念及此處時,孟求澤都能夠很清晰地回想起武曲臉上有點蕭然的神情。 在人間走了這么一遭,不論是你我,還是武曲,多多少少也發生了變化。他說道,田翎,當初你主動找到我的時候,我就在想了,對田挽煙來說,你委實不是個稱職的叔父。 將軍。田翎聞言,睜開眼睛,將手中的筆擱下,笑道,至少我是個稱職的下屬。 我能夠記起天宮的事情,確實是多虧了她。 那幾次碰面的時候都太匆忙,將軍興許還沒聽我仔細說過這件事。 他繼續說道,我想想,那時候是挽煙的娘親墜樓喪命,她年紀還很小,連著幾日都渾渾噩噩的,夢中也盡是些她不明白的場景。于是某天夜里,她就提著燈摸索過來找我,我那時正準備睡下,見她神情惶然,便坐下來聽她講了半宿的夢后半宿,挽煙走后,我就再也沒能輕易入睡。 后來的事情,孟求澤就知道了,田翎千方百計打聽到了自己的蹤跡,主動來見他。 最好笑的是那年田翎二十八歲,田挽煙十一歲,孟求澤十歲。 等田翎真的找到了孟求澤的時候,孟求澤才堪堪抵著他腰際那么高。 非得田翎蹲下身子,和孟求澤平視時,才能忍著不笑出聲,端正好他的神情。 孟求澤閉了閉眼,一雙瞳色略顯不同的眸子斂去,那張安靜的,甚至有些溫吞的西域面孔如同水紋一般扭曲了起來,弧度柔軟的棱角逐漸變得冷硬,眉目間的風朔掩去,取而代之的是皎然的冷玉,銀制的甲胄將光滑的綢緞包裹起來,星宿的紋飾在他身上緩緩游移。 對著這張面孔,恐怕沒人能夠叫出孟大人三個字,而是該喚他將軍。 廉貞。破軍喚道,神情略顯不虞,你當初不該同意她離開田家的。 若非田翎同意田挽煙離開,田挽煙也不會落入煙花之地,更不會遇見覃瑢翀。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田翎站起身,邁過狹長的溪水,說道,更何況,將軍,相處了幾千年之久,你又不是不清楚,關于武曲,一旦她下了決定,又有誰能夠阻攔她? 破軍找不到能夠反駁田翎的話,沉思良久,終究只是留下了一聲悠悠嘆息。 在她臨行時,我將星盤歸還于她了。他說道,這時候,武曲應該已經回到天界了。 那么,想必將軍是認為時機已經成熟了,所以才來找我的吧。田翎走到破軍面前,站定,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說道,我原本以為在塵埃落定之前,還能夠再見到聶秋一面。 只可惜,從田挽煙那里拿到竹節后,聶秋卻始終沒有在朔月之時將其擊碎。 聽到這話后,破軍的眼神卻變得奇怪起來,低低地咳嗽兩聲,說道:實際上,不久之前,三青仙君在向我遞來的消息中提到,有幾個凡人闖入了玄圃堂,聶秋也在其中。 田翎怔了怔,難得有些訝異,怪了。按照計劃,他不是應該全然被蒙在鼓中嗎? 你如今是凡胎,所以不清楚也很正常。破軍深吸一口氣,白玄當初留下的,徐閬管它叫三壺月的東西,在我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又被使用了一次,僅僅只回溯了幾分鐘。 也就是說,聶秋觸及到了真相,順藤摸瓜找到了人間的昆侖所在之處,然后通過某種方法,成功進入了玄圃堂?田翎笑道,有趣,我已經許久沒遇到過意料之外的事情了。 別說廉貞星君了,破軍星君,三青仙君,昆侖仙君,還有徐閬,都沒有料到。 實在浪費。破軍談及此處時,總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若我使用星盤,便可 田翎卻委婉地打斷了破軍的話,說道:你不能指望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明白這些。說起來,他現在是不是已經從徐閬的口中撬出了什么話?他知道我便是廉貞星君么? 我認為,徐閬再怎么偏愛聶秋,也沒必要將你的身份告訴他。破軍瞥見田翎的神色,問道,你不會是因為當年你將聶秋推上風口浪尖的那件事情而感到懊悔吧? 田翎道:倒也不是。不過,我當年去聶家算上的那一卦,確實是添了不少東西。我故意將我為聶秋算出來的那一卦大肆宣揚,轟動皇城,是為了引聶遲,好叫聶秋歸入田家門下,沒想到聶遲那人實在油鹽不進,奈何我怎么說,他也不肯交出聶秋,我便只好罷休了。 所以,田翎在走之前還刻意說了一句可是依我算出的東西,聶秋會和道士、天相師都有密切來往,存于現世的天相師家族也只剩幾家了,青家衰落,步家覆滅,若不是我田家,又會是哪一家,他是故意說給聶秋聽的,為的是讓聶秋心里隱約有這么一個印象。 這十幾年里,田翎沒有斷過和孟求澤的聯系,在幾次交流中,他確定了所有計劃,自然知道,之后徐閬會引聶秋去往封雪山脈,使那些封存的步家魂靈解脫,聶秋從而與步家結緣。 而聶秋與田挽煙有來往,純粹是偶然發生的事情,并不在他們的計劃中。 破軍頷首,目光略略一掃,并未看見他想看到的東西,便問道:萬象輿圖去哪里了? 我借給步塵容了。田翎說道,既然要促使命運轉動,倒不如叫她親眼看到那些真相。 破軍的臉一沉,聲音也變得冷硬了許多,一字一頓,斥責他:廉貞!因為你擅自將萬象輿圖借給步塵容,所以她看見我與昆侖仙君、三青仙君和徐閬相談的那一夜了。 而且,說到這里的時候,他幾乎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聶秋也看見了。 消消氣。田翎安撫似的拍了拍破軍的肩膀,毫不畏懼他身上的冷氣,放緩了聲音,說道,將軍,這些我原本是想告訴你的,不過,你也知道,戚潛淵對你的看管實在是密不透風,我找不到機會與你見面說到底,一切仍舊向著我們計劃的那樣發展,不是嗎? 讓步家的魂靈解脫,了卻謝慕的夙愿,引步塵容去昆侖,令武曲歸位。 他說的沒錯,一切確實是按照原先的計劃那樣發展的,破軍逐漸冷靜了下來,心想,若非廉貞在隕落之前就在卷軸中寫下了他的計謀,興許這之后的每一步很難順利進行下去。 然而,破軍心里終究哽著一口氣,吐不出來,也無法咽回去。 他的眉頭緊鎖,忍不住剜了田翎一眼,說道:之后,你等著將功補過吧。 自然。田翎說著,想起什么似的,笑了,等回到星宮后,我們七人再一起飲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