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2)
徐閬心頭涌起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怒火,興許還有無計可施的無力感,這其實是和他沒什么關系的,他想,但是楚瑯為它而死,如今他又要眼睜睜看著白玄因它而死了。 他問道:那么,梁昆吾也知曉此事嗎,他怎么說? 我們早在千百年前就約好了,無論誰墮魔,對方都要當機立斷地動手。白玄攏了攏衣襟,這大約也是帝君當初就考慮到的,現在看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我在他之前。 徐閬看著那宛如不詳預兆的印記被他掩在衣襟下,嘴唇動了動,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是向來閑不住嘴的,非得說點什么不可,如今卻什么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喉頭干澀,腦中浮現的是楚瑯的那一句我不過是一抹殘影,你不過是一介凡人,就像你說的那樣,即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沒有任何理由來指摘和苛責我們,反反復復地回蕩,綿延不絕。 白玄重新整理好衣襟,起身下了床,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將袖口卷到臂彎,抬手點亮這屋內的一盞盞燈,窗戶應聲而開,裹挾著冷意的風灌了進來,驅走沉悶的氣息。 等到他走到窗前,引火將窗臺上的殘雪融化,徐閬都還沒有開口。 他沉默了太久,久到白玄甚至有點不習慣,便問道:你還有什么想問的嗎? 楚瑯那時候是很疼的。徐閬說道,你疼不疼? 徐閬向來是會說出些意料之外的話來,白玄想,這幅場景,好像不久之前也發生過。 白玄那時候剛送走楚瑯的魂魄,滿腹心事,他與楚瑯相處已有千年,再怎么也是有情誼在的,更何況楚瑯倒下的那一幕實在是令人心痛,他再如何清洗血跡都無法洗凈心中愧疚。 那時候,他也是像這樣,問徐閬還有什么問題想問的。 然后,徐閬摸著手里的結晶,問的是她叫什么名字。 于是白玄怔了怔,只覺喉頭干澀,回答他,她叫楚瑯。 確實是疼的。白玄的心思不如楚瑯純凈無垢,所以反噬的速度更快,被侵染時的疼痛感像是在刀山火海上行走,連靜心打坐也做不到,這場幾乎要淹沒昆侖的暴雪,并未驅走他身上近乎于燙的疼痛,他每每疼得直皺眉時,都忍不住想,楚瑯是如何忍受了整整七年的。 他斟酌著,緩慢地回答道:倒也不是那么難以忍受。 連那個白玄都這么說了,徐閬也就明白了,肯定是疼的,他連情緒被牽動一下都覺得心里堵得難受,有這樣一個活物扎根在心口子上,貪婪地吞噬著血rou,怎么可能不疼呢? 所以,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徐閬說,非得落得個萬劫不復的下場不可嗎? 徐閬。白玄嘆道,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為了讓你因此做出點什么,而是想滿足你的好奇心,好讓你不要再追究此事,如此而已。你是誤打誤撞落入昆侖的,是我硬要將你留下來,硬要你擔任閬風仙君一職,這里發生的一切,原本都與你無關,不是你該插手的。 你如果真的想讓我不要插手,就應該強迫我為此犧牲點什么東西。徐閬覺得冷了,朝著手上呵了一口熱氣,說道,白玄,你有沒有想過,要梁昆吾親手殺死楚瑯,又要他親手殺死你,斬斷所有與他親近之人的性命,對于他來說,又該是件多么殘忍的事情? 是了,面對楚瑯的時候,梁昆吾是猶豫了的,徐閬想,他絕非毫無情感的木頭。 白玄將窗戶關小了,只露出一道縫,他背靠著風雪,衣衫單薄,倒也不覺得冷,沉著眸子,眉眼低垂,睫毛投下一片陰影,徐閬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只聽他說道:神仙并不是無所不能的,興許這世上還有別的辦法可循,然而,天界或許等不到那一天來臨了。 他心知,他只是在拖延時間罷了,這是最沒有意義的舉動,但他別無他法。 如果,白玄猶豫半晌,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聲音又輕又低,說道,如果你以后路過星宮,可以去見見破軍星君的副將她名為武曲星君,可以參破天地萬物的變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429 12:49:44~20210430 23:02:33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冬至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折挽 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260章 、利刃 離開玄圃堂的時候, 徐閬特地繞了路。 他憑著記憶,沿著石堤漫步,很快就找到了他和楚瑯見面的地方。 果然, 他一直都覺得奇怪, 為什么遠遠地看去,總感覺閬風岑的范圍比玄圃堂、昆侖宮都要小一塊兒,徐閬那時候還以為是他的錯覺,如今再回想起來, 只覺得一陣唏噓。 白玄是趁徐閬不在的時候或是他去送卷軸的時候, 或是他去送武器的時候, 將古藤曾經盤踞過的那一方地盤全部劃分進了玄圃堂是不想讓他知曉此事,還是不想讓他失足闖入,被古藤殘余的邪氣所侵蝕,徐閬不得而知, 這時候再問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身處昆侖山中, 是不太看得清楚的。 遠遠地在高處眺望,殘雪像漸融的糖霜, 零零星星的, 散布在逼仄的角落處,昆侖是龍的骸骨,總是靜默的, 淡然的, 卻又是肅穆的, 宏大的,悠遠的,醞釀著巨大的風暴。 淺青色的光芒籠在上空,分成三道嵌入山體中的環, 將昆侖宮、玄圃堂和閬風岑徹底割裂,界限分明,徐閬向來是不知道這玩意兒是從何而來的,白玄又是用什么手段動搖它的。 他沒有貿然走過去,在夢里不同,只是遠遠地看著,他心底都有種近乎焦躁的恐懼。 白玄說,如果徐閬以后路過星宮,可以去見見破軍星君的副將,武曲星君。 徐閬聽到的時候,就在想了,他到底要去哪里才會剛好路過那座相隔甚遠的星宮啊。 不過,白玄好不容易松口,徐閬也不能假裝聽不懂他的暗示,總歸是要走一趟的。 他前段時間才得罪了統領眾星君的破軍,心里發虛,沒有急著去星宮,而是轉頭就去了昆侖宮,想先問問梁昆吾是怎么解決的那件事兒,他們兩個也好對一對口供什么的。 及至昆侖宮,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能夠令冰雪也消融的熱意。 徐閬攀在門邊,伸頸看了一眼,梁昆吾是在打磨他的劍,刺啦刺啦的聲響,在這偌大的宮殿中回蕩,懸在墻上的利器仿佛也聽到了呼喚,震顫著,發出低低的嗡鳴聲來應和。 尖銳刺耳的一聲響,梁昆吾停下了動作,泛著點金色的眸子斜斜地看了過來。 他的長發梳成蝎子的形狀,垂在腰際,衣裳仍然是那樣松松垮垮地穿著,上半身跟沒穿差不多,能夠清晰地看見金紋滑進他腰后那一個小小的凹陷,順著塌陷的背溝落入腰封。 于是徐閬索性雙手抱胸,靠在了門柱旁,問道:你能猜到我是從哪里來的嗎? 不用猜。梁昆吾放下手中的劍,語氣平淡,你是從玄圃堂來的。 現在看見梁昆吾,再想到楚瑯所說的,他是天地的利刃,生來便是兵器,所以帝君才要將他引至昆侖,表面上說是監視白玄,其實是將他軟禁在這一方囹圄中徐閬都沒辦法將故事中的那位昆侖仙君和面前這個只是喜歡鍛器打鐵,沒有其他興趣的神仙聯系起來。 白玄是,你跟他說了多少,他基本上都能聽進去,而且能盡量給你回應。 而梁昆吾,他就是個純粹的悶葫蘆,幾句話砸不出點回音,很少主動開口說話。 不是徐閬每次想挑著梁昆吾鍛器的時候過來,而是他無時無刻不在鍛器,仿佛這幾千年都是如此過去的,叮叮當當,噼里啪啦,這樣單調的聲音,徐閬是不太能品出趣味的。 徐閬放松了身體,歪歪斜斜地站著,那么,你知道我為什么去玄圃堂嗎? 你病好了就喜歡瞎跑。梁昆吾抹去鬢角的汗珠,說道,太鬧騰了,又吵又煩人,即使是在蓬萊,我大概都能聽見你的動靜,也就只有你生病的那幾日這昆侖才安靜了些。 好吧,徐閬不自覺挺直了脊梁,咳嗽了兩聲,我那不叫生病,我身體好著呢。 我夢到了楚瑯。 你見到了楚瑯。 異口同聲。 徐閬怔了怔,這才明白,梁昆吾全然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他應該是什么都知道的,但不屑于去問,也沒必要問,這昆侖中一草一木的變化,一點靈氣的變化,他都了如指掌。 我雖然不知道生病是種什么感覺,不過,你身處仙界,根本不可能生病。梁昆吾說,你回來時,楚瑯的結晶就已經碎了,身上沾染了她殘留的至純靈氣,因此見到她很正常。 徐閬還想著如何委婉地、旁敲側擊地打聽一下梁昆吾對白玄體內邪氣失控的看法,現在一看,他的顧慮全然是沒有必要的,梁昆吾很清楚白玄的情況他再清楚不過了。 面前的這個,是真正的,舉手抬足之間就能夠輕而易舉撼動天庭的利刃。 他們大概有一瞬間都看清了對方心里所想,明明一直對視著,徐閬卻覺得這是第一眼。 你去玄圃堂,是想問白玄,關于他體內靈氣和邪氣失衡的事情。昆侖仙君說道。 徐閬說:是的,實際上,我是想問你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梁昆吾說:被邪氣所吞噬,是可能發生在任何一位神仙身上的情況。 徐閬說:不是任何一位神仙,是白玄,是和你共事千年的玄圃神君。 梁昆吾停頓了一下,說道:你是凡人,無法體會墮魔的痛苦,神智逐漸被侵蝕,眼睜睜地看著,卻無能為力,最后變成一具具行尸走rou,這比隕落,化為一場驟雨更痛苦。 徐閬應道:是,我或許確實無法體會。 沒等他說下句,梁昆吾卻走了過來,神色不變,依然是那樣冷峻。 我也沒辦法體會。他說道,任何一位神仙都有可能墮魔,但是我不會。 所以,他再清楚不過東華帝君的那些小心思了,請他出山,要他鎮守昆侖,要他監視白玄,暗地里卻也令白玄監視他,沒過多久,也就幾十年,白玄偶然間發現了這個事實。 白玄大概是驚愕的,他以為帝君是憂慮梁昆吾墮魔,從而對天界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 靈氣是陽,邪氣是陰,靈氣是善,邪氣是惡,相輔相成,無法真正割離。 然而,這位昆侖仙君,梁昆吾,體內沒有半點靈氣,自然也沒有半點邪氣,又或者說,他是另一種,無法用常理來解釋的生靈,神仙說是沒有七情六欲的,但是也會流淚,也會開懷大笑,會惱怒,會感到悲傷,但是梁昆吾沒有,他是個空蕩蕩的殼子,心上只?;氖?。 這漫天的諸仙,也可溯其源頭,尋求根源,找出點血脈相近的親屬。 梁昆吾是找不到的,他就是活得最久,甚至比這天宮更久的那個。 他身上有幾種猜測,第一種是,古藤原是這天上的第一個神仙,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靈體和軀殼分離,靈化作了古藤,軀殼化為了梁昆吾;第二種是,他是天地初分之際的混沌所化;第三種,盤古死后,骨骸隕落,那一根根脊骨被抽走,充當原始的兵器,沾染了數不清的鮮血和魂魄,久而久之,這些骨骸也有了意識,就化作了萬器之靈,化作了他。 梁昆吾聽到這些傳言的時候,沒什么感想,只覺得前兩個純粹是無稽之談。 他向來熱衷鍛器,所以更偏向第三種,然而盤古這號祖神到底存不存在都難說。 徐閬口干舌燥,咽了口唾沫,問道:既然如此,為什么帝君要 因為他怕我。離得近了,徐閬才發覺原來梁昆吾的身上是這樣的冷,掩不住的冷意,像塊潛藏海底的精鐵,這guntang的鍛器池,源源不斷散發出來的熱氣,好像并沒有對他造成任何影響,難道你不會怕一柄時時刻刻懸在你頭頂上,而且你永遠無法控制的利刃嗎? 梁昆吾曾與白玄立下過誓言。 若我無法守住本心,陷入癲狂,便由他來了結我。 若他渾噩失意,誤入歧途,便由我來了結他。 一字一句,說得冠冕堂皇,說得慷慨,說得動人。 這從頭到尾就是個騙局,梁昆吾是知道的,但他還是立下了誓言。 白玄那時候不知曉梁昆吾是絕對不可能墮魔的,梁昆吾聽到他的提議后,略略一想,就猜到了,這誓言其實并不少見,日神和月侍就立下過這樣的誓言,對于神仙來說,墮魔是比世上任何事情都更令人感到煎熬的事情但是白玄會這么早提出來,顯然是被誰催促了。 這不是個全然平等的交換,不是個合情合理的誓言。 梁昆吾不會有被邪氣侵蝕的那天,但誓言存在,所以他是有可能陷入癲狂的。 而那天什么時候到來,取決于帝君什么時候想要徹底解決他。 徐閬聽著,突然之間聽懂了白玄先前說的那一句話。 我們早在千百年前就約好了,無論誰墮魔,對方都要當機立斷地動手。這大約也是帝君當初就考慮到的,現在看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我在他之前。 他知道內情,所以他說帝君當初就考慮到的,所以他說不出意外的話。 說這些的時候,白玄的語氣是否帶著一點嘲弄,還是會覺得諷刺,徐閬不得而知。 不過,徐閬又想,在他提到梁昆吾后,白玄就松了口;而這邊,當他提到白玄后,梁昆吾的話就多了起來,也愿意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像是下一刻就要將他殺人滅口的話。 所以他們之間的關系其實并不糟糕,至少和徐閬預想的應該差不了多少。 天庭如何,天界如何,我根本不關心,即使是整個毀了,我也不會覺得遺憾。梁昆吾說道,因為我沒辦法體會,我向來只能從他們口中知道這些,所以我也沒辦法理解他們為什么要選擇以身飼藤,為什么要忍受疼痛,只是為了要讓這支離破碎的天宮茍延殘喘。 你問我如何看待這件事的,這就是我的答案。 徐閬忍著后退的想法,拍了拍梁昆吾的肩膀,冰冷堅硬的觸感,他收回手的時候都感覺指尖微微地發麻,近乎疼痛,原來你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啊,我還以為你準備殺人滅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