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0)
說好聽點,是隱逸之士,淡泊名利,說難聽點,是不求上進,游手好閑。 這不,一聽到傳聞中有座山石漆黑的山峰,他就坐不住了,心心念念就要來看。 一路走到底,果然,那婦人所說的沒錯,男子很快便看見了一口井。 古井旁邊就擱著一個木桶,男子先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句借桶一用,隨即便取了這桶,打了水上來,井水冰冷刺骨,泛著地底深處的寒意,敲打著桶身被拉上來,哐哐當當,幾滴水順著木桶的邊緣處落下去,在井底濺起零星的水花,是深黑的,投不進半點光亮。 他將十指伸進水中,攪動了一下,然后掬水往臉上撲,井水冷得他牙齒打顫,倒使他的意識更清醒了些,年輕男子將面上的泥濘洗去,抹了一把污水下來,這才終于露出了臉。 那是一張很清俊的面龐,眸色溫潤,眉目朗然,唇角掛著笑,興許稍作打扮,也能引得閨中女子的頻頻側目。他原先是會彈琴的,也彈過琵琶,手指骨節分明,又直又細,稱得上是個好底子,可惜家道中落后,他漸漸地也不彈了,早就將這些技法忘得一干二凈了。 然后,他的手指戳到了眼睛,男子嚎了一嗓子,跪了下去,五體投地,行了個大禮。 難受勁兒過去之后,他趕緊用凈水又洗了洗眼睛,這才勉強能掀開眼皮,眼淚將睫毛黏成雜亂無章的羽毛扇子,撲閃著,從眼角逼出幾滴無可奈何的淚水來,淌進衣襟里。 男子大口大口喘著氣,手指抵住木桶的邊緣,往下一看,被他的動作所驚擾,原本平靜無波的井水起了漣漪,攪出黑的、灰的顏色,分散又聚攏,晃眼看去,倒像是個月亮。 他又記起,那婦人叫他在滿月前離開。 但是,他就是挑著這時候來的,你想啊,既然這山峰高聳入云,滿月之時,明月高掛,如圓盤,聽聞這山尖能將月亮都向人間拽去,那么,月滿之際的景象肯定是最好看的。 可男子無論怎么問,那婦人都一個字也不肯向他透露了。他猶豫了一下,記起自己跋山涉水,一路打聽著過來,多多少少也花了一兩年時光,怎么能就此放棄,掉頭回去呢? 他向來看得很開,轉眼就將婦人的殷殷囑咐拋擲腦后,只等著滿月再登山觀景。 這山上既無草木,也無鳥獸,有什么危險的?他覺得好笑,難不成藏著吃人的妖怪? 等到了滿月的那天夜里,村里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男子吃了些干糧,填飽了肚子,隱約覺得這景象有些怪異,家禽好似也察覺到了什么,躁動不安起來,這地方像是被月光奪走了聲音一樣,沒有半點聲音,那些荒郊野嶺的墳冢好歹也有風聲如咽,這里卻是一片死寂。 踏上那座山的時候,男子好像聽到了一點動靜,像腳步聲,但當他回頭看去的時候,目光所至,卻是一座座巨大的漆黑山石,沉默著和他對望,除此之外什么活物都沒有。 聽到動靜,回頭,是石頭,再聽到動靜,再回頭,還是石頭。 他懷疑自己是被那沒有根據的謠言所叨擾,也變得疑神疑鬼起來,心中不免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好笑,再聽到動靜的時候,便將它歸為風聲,沒有再回頭去看了。 看的時候不覺得,等到走的時候,男子才覺得這山確實高聳入云,走得他手腳發軟,那月亮越來越近,眼前的山路卻綿延不絕,沒有盡頭,再遙遙回望,原先的路也沒了蹤影。 終于,走走停停,他的眼前終于出現了除了明月與山石以外的東西。 那是一扇鑲嵌在山脊裂口處的門,透著古老的、陳舊的氣息,還帶著些許的神秘。 男子繞著這扇古怪的門,仔細地看了幾圈,這扇門四四方方,顏色和山石相近,都是沉悶的深黑,盤踞在角度傾斜的山脊上,并且,它大得驚人,不像是人能夠做出來的東西,也不像是供人進出的東西,只是這么看著,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冷意,好像被注視著一般。 大門的頂部中央,底部的左右兩角,各有奇特的紋路,隱隱約約連成了一個三角。 分別是,九尾的狐貍、有著斷裂兵器的廢墟,還有,藤蔓和盛放的繁花。 不知為何,年輕男子總覺得那藤蔓的紋路有些奇怪,月光映照在門上,原本應該是清清朗朗的景象,然而,這紋路卻像是在吞噬余暉一般,蒙著一層陰翳,始終是黯淡的。 又是腳步聲。他這次總算是覺得不對勁了,轉頭看去,貫穿視野的山石就站在他身后,冷冷地盯著他,就像之前無數次的那樣,將他的退路截斷,再向兩側張望,男子發覺他的周身全是這樣漆黑的山石,不知它們是何時過來的,他只知道他的落足之處忽然變得逼仄。 而且,以rou眼可見的他發誓,這些石頭在移動,而且正向著他一步步逼近。 男子又驚又怕,那個臟字都到了嘴邊,還不待吐出口,他向后退去的腳步忽然一空,墜落的感覺順著向上撲騰的風聲襲來,他腦子一片混沌,隱隱約約想到,他身后不應該是那一扇緊閉的門嗎,不應該是那個黯淡的藤蔓紋路嗎還是說,他也像月光一樣被吞噬了? 我他娘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霉了,竟然栽在這里!他還是把這句話罵了出來。 碑文他已經想好了,就叫:英年才俊徐閬,不幸身亡,享年二十五,特以此祭奠。 然而,骨骼碎裂的聲音并沒有響起,他蜷成一團,緊緊閉了一會兒眼睛,也不知道過了許久,他才敢支起右眼的眼皮子,小心翼翼地,從臂彎的縫隙間偷偷往外看了一眼。 好家伙,這一看不打緊,眼前是一片血紅色,扭曲的線條在他的視線中肆意生長,徐閬這一口氣險些沒上去,手指所及,大概是草木,他抖著嘴唇,垂眸看了一眼,草木枯敗,是慘淡的深灰,而他以為是露水的濕意,其實是一灘一灘的血跡,越過他,朝更遠處蜿蜒。 透過枯瘦的灌木叢,越過血腥味濃重的朔風,撥開成結的漆黑細線,他看見 皮膚黝黑,宛如山石的人影,身上泛著刺目的血光;戴著面具的人影,面具上的鹿角尖銳鋒利,欲要刺穿天際,一身甲胄,沾滿了鮮血;還有,躺在血泊里的青綠身影。 那青綠身影的發間綴著花朵,也都枯萎了,毫無生氣,胸口已經沒了起伏,顯然是命喪黃泉,徐閬心驚膽戰地想著,他莫不是撞見了行兇,正想到這里時,一陣刺痛感涌上心頭,身披甲胄的人緩緩轉過頭來,沉下目光,用那雙冰冷的、全無憐憫的眼睛和他對視。 要不是因為這兩道人影身上都是還未褪去的殺氣,徐閬真想告訴自己是誤解他們了。 看著鹿角面具的人影晃動起來,他眼前一片眩暈,只覺得人不像人,若是人,怎么會如此扭曲,就像煉獄一般的情景,徐閬定了定神,身子比思緒反應更快,忍著疼,向后退去,連滾帶爬,胡亂找了個方向,竭盡全力地奔跑,牙齒咬得很緊,只覺得下一刻就要昏倒了。 然而,連風都像是在和他作對一樣,不懷好意,惡狠狠地將他往后掀去。 疼痛感越發明顯,徐閬低低地咳嗽了幾聲,眼前昏暗,只有咳出來的血是如此刺目。 他感覺到人影已經逼至身后,頓時兩股戰戰,明知道不能回頭,卻像是有一只手在將他的頭顱往后擰,徐閬的上牙和下牙直打架,滿懷絕望地、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后看去。 果然,羅剎般的影子就站在他身后,徐閬還不及喊救命,就被扼住了咽喉。 第243章 、仙境 徐閬被扼住了咽喉, 慌得不行,喉結上上下下地滑動,像只瑟瑟發抖的小兔子。 扼住他喉嚨的這只手并沒有使勁, 拇指和食指扣住他的頜骨, 卻也叫他動彈不得,他感覺嘴里的血腥味越發濃重,忍不住嗆了一下,瞇起眼睛, 逆著光看向面前的人影。 人影并沒有和徐閬客氣, 輕輕巧巧就將他掀翻在地, 覆著鐵甲的手指仍然按在他的咽喉上,然后, 另一只手也伸了過來,只用了一根食指, 不輕不重地按在他的鎖骨處,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 順著胸口往下滑去徐閬不知道這人是什么表情,但他的表情肯定不好看。 徐閬幾乎是驚慌失措, 心臟亂跳,趕忙攥住腰帶, 囁嚅著問道:是、是先jian后殺? 那只手停頓了片刻, 而徐閬像是終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露出視死如歸的表情, 只恨自己當初為什么不聽勸, 非要踏上這座山,兄臺能給我留點臉面嗎?先殺后jian行不行? 可憐我二十五年從未和漂亮姑娘春風一度,如今卻要在這荒郊野嶺被如此對待了。 徐閬覺得有點哽咽, 只希望面前這位兄臺能夠有得商量,好歹給他點選擇的余地,再不濟,他就只能咬舌自盡了,他想,聽說窒息而死的感覺很不好受,他委實是害怕。 令他感到絕望的是,人影并沒有理會他的話,冰冷的手指在他小腹上略略一停,徐閬都已經做好了咬舌自盡的準備了,那只手停下來之后,卻忽然移開了,沒有再往下走。 隨即,扼住他咽喉的手也挪開了,他甚至有了一種終于解脫了的感覺。 徐閬隱約看見那道人影轉過身,朝著身后不遠處那個皮膚黝黑的影子說道:是凡人。 說完這句話后,戴著面具的人影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仍然算不上有幾分善意,卻不如之前那般鋒利,他沉吟了許久,久到徐閬已經開始裝死了,他卻抬起手,尖銳的鐵爪在堅實的鹿角面具上碰了碰,撞出清脆的敲擊聲,手指移至右側鬢角處,發出咔噠一聲響。 完了,徐閬意識到他是要取下面具,于是忙不迭地捂住眼睛,喊道:我沒看見! 他好像聽到一聲極輕的笑,輕得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后,這人大概是俯身過來了,他能夠感覺到上方籠罩了一片陰影,他的手腕被握住,不給他反抗的余地,向下拉去。 徐閬將眼睛閉得緊緊的,眉頭緊皺,大有就算是死我也不睜眼的意思。 下一刻,他的眼皮被碰了一下,清涼的感覺撫過面頰,徐閬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睜開了眼睛,然而,和他之前所看到的,煉獄般的景象不同,那些血紅的顏色似乎只是紅布織成的帷幕,黑色的細線是上面繡著的花紋,現在,帷幕升起,將背后的景象向他展現出來。 血泊中的身影消失了,原本枯萎的繁花開得肆意,風聲溫柔,帶著淺淡的香氣。 而面前的這個人取下了面具,他身上的甲胄像瀑布一般流瀉而下,一層層剝離,最后歸于塵土,露出他身著的那一襲素白衣袍在這一瞬,徐閬也終于看清楚了他的長相。 沒辦法形容,徐閬想,他活了二十多年,頭一回見到這種長相的人。 眉間是山海,眼中是一汪蒸騰的瑤池水,眼尾的弧度都是柔的,微微上翹,眼窩不深,是淺薄的,典型的中原人長相,鼻梁挺直,顎骨勾勒出凌厲的弧度,嘴唇很薄,唇珠并不明顯,顏色淺淡,近似掛著未融冰雪的桃花,這形容很怪,但是徐閬當時就是這么想的。 是柔的,也是鋒利的,像是皎潔無暇的月光,也像素錦上的一滴未凝的血珠。 如果不是因為剛才扼住自己喉嚨的就是這個人,徐閬已經開始問他家中有沒有姐妹了。 大美人啟唇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徐閬將沸騰的情緒冷靜下來,反復告訴自己,這人明顯就是毒蝎美人,皮囊好看,凡是親近他的人都會被蠶食殆盡,如此在心中默念了好幾遍,他終于含糊地說道:徐閬。 沒別的原因,徐閬這個名字本來就是假的,自從他家道中落后便將姓名都一并改了。 而且,剛才那身甲胄是如何褪去的,徐閬是親眼看見了,這根本不是凡人能做到的。 為了安全考慮并不是被美色所迷惑,徐閬還是決定和這人說真話。 大美人沒有繼續這個話題,點了點頭,又問: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 來了,稍有不慎就會掉腦袋的問題。徐閬立刻警覺起來,試探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我就是途中經過這里,也不知道怎么的,門忽然開了,我掉進門里,就到這個地方來了。 和他預想中不同的是,大美人卻對他的回答并不感興趣,仿佛只是為了引出這之后的話一樣,他隨意地頷首,語氣冷淡,說道:這里是昆侖之境,而你,你只是個凡人,對嗎? 徐閬覺得頭暈,他真的就只是爬個山,看個風景,結果別人告訴他,你進仙界了。 興許正是冥冥中的宿命,你在這個時機出現,無意穿過陣法,跌入昆侖。徐閬渾身疼痛難忍,半天沒爬起來,于是大美人微微欠身,右手合攏,做了個古怪的手勢,他身上的傷口竟然不疼了,然后就聽見他說道,這世上的所有事情都不是偶然的,包括你的出現。 然后,素衣美人向他伸出手,說道:我是鎮守玄圃堂的上仙,白玄。 徐閬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牽住了這位白玄仙君的手,他的手倒是和凡人一樣,都是溫熱的,徐閬借勢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然后就聽到一句話一句話往外蹦,非要做出一副江湖騙子模樣的仙君又說道:初次見面,閬風仙君,想必我們以后的接觸應該會很多。 這話里藏著的意思實在不言而喻,徐閬陡然覺得一陣惡寒,他隱約意識到了什么,難道躺在血泊中的那位才是真正的閬風仙君嗎?而他無意間撞見了他們行兇,所以就被強行拉著頂上去,成為替罪羊嗎?白玄明明知道他是凡人,一戳就露餡兒,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但是他不能說,因為那個身上繪著金紋、皮膚黝黑的仙君也過來了,先是和白玄對視了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打量了徐閬一番,才說道:幸會。昆侖宮宮主,梁昆吾。 徐閬又急又心慌,身心俱疲,還不想應這一聲話,于是他決定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在安詳地倒下去的時候,他還抱有一絲僥幸,萬一這是一場夢,醒了就回去了呢? 結果,事實證明,徐閬想多了,這不是夢,他沒能昏過去,也沒能倒在地上。 白玄冷颼颼地看著他,打了個響指,徐閬頓時跌入了重重花簇中,厚厚一層,柔軟的花瓣被他所驚,挾著風飄了起來,淺粉的,嫩黃的,青綠的,屁股不疼,就是晃得眼睛疼。 徐閬有點尷尬,壓垮了幾枝花才勉強直起了身子,打著哈哈:奇怪,我怎么摔了。 說著,腳下一滑,又踩扁了最漂亮的那幾朵,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令徐閬一陣眩暈,腦子嗡嗡作響,真有點昏倒前夕的預兆,心里慚愧,趕緊跟他們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礙事。昆侖仙君雙手抱胸,極為平淡地看著他,都是你閬風岑的花。 縱使徐閬向來話多,此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和這兩個神仙干瞪了一陣子,終于敗下陣來,眼睛酸澀,咬了咬牙,忍不住開口問道:我就是個凡人而已,為什么要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