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8)
準確來說,不是從清昌鎮開始,而是從徐閬出現,他向徐閬搭話的那一刻開始。 很明顯,他不需要問方岐生就知道,上一世,徐閬根本沒有出現在清昌鎮,因為他的目標明確,就是自己。因為自己要途徑清昌鎮,所以徐閬提前在那里等著,因為自己當時站在那里,所以徐閬走過來擺攤,然后,他如徐閬所預想的那樣,走過去,和他搭了話。 將時間往后推,聶秋在拿到錦囊后,和方岐生離開了清昌鎮,途徑封雪山脈,遇到了步塵容,深入回憶,看見了步家的往事,知曉了步塵淵長久以來的苦痛,將水底潛藏的銅鈴敲碎,步家的魂靈紛紛離去,而步塵緣留下來,將步家的銅鈴給他,要他小心行事。 上一世,他沒有走這條路,步家又如何呢?步塵容依舊在茫茫的山中等待,步塵淵在無盡的痛苦中徹底喪失良知,步塵緣在水中望著涌動的潮水,沉默不語。 再過幾年,步家的宅邸盡毀,步塵容滿腹怨氣地落入瀑布;步塵淵被路過的俠義之士斬下頭顱,無人在意他想做什么,也無人在意他曾經是怎樣的人;步家的魂靈簇擁在暈染開鮮血的深水中,靜靜地看著,想疾呼,想挽回,也想勸誡,卻始終吐不出一個字。 是了,聶秋想,徐閬要他救步家。 離開封雪山脈,抵達霞雁城后,覃瑢翀派人來請聶秋去凌煙湖,發現銅鈴后,他的態度一改,又說出自己的難處,告訴聶秋,這水中藏著水尸,請他鎮邪守鈴。 聶秋這時候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便托覃瑢翀去查徐閬的蹤跡,果然是躲在霞雁城。再次遇到徐閬后,徐閬態度反常,硬是要收聶秋為徒,還將石子和古籍都給了他,要他學習卜卦一道之后,在徐閬的牽線搭橋中,聶秋遇到了謝慕,逐漸了解到了覃家的往事。 他想到這里的時候,眉頭微皺,又記起,步塵安,那個天生極陰體質的男童,能使得步家的銅鈴躁動的人,雖是口不能言,卻與徐閬很親近,而且,在聶秋沒有見到他之前,他好像一直都和徐閬在一起的,被他以以免被厲鬼附身為由,藏在破廟中,無人可知。 湖中的水尸消失,天光乍破,謝慕飲下了男童的血,化為厲鬼,對這人間也再無一絲留戀,飲了酒,摔了壇子,轉身便走,然后,聶秋給步塵容寫了信,將男童托付給了她。 送別謝慕的時候,謝慕還有些埋怨,問,徐閬哪里去了。 現在回想起來,聶秋也想問上一句,那時候的徐閬,去了哪里。 拋卻閬風仙君的身份,徐閬和謝慕的關系也算親近,能打打鬧鬧,謝慕還是看在他的份上才肯見的聶秋,可就是這樣的關系,徐閬卻不肯見謝慕的最后一面,這是為什么? 因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就算他們可能因此對他起疑心,他也不得不做的事情。 聶秋又想,徐閬是要他解救謝慕,要他為男童安排好歸處,而霞雁城的百姓,他知曉,徐閬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從他在清昌鎮給眾人分發錦囊,以此讓他們避開活死人的舉動來看,他不是常錦煜口中的那種沒有理由回應祈求的神仙,而是甘心投身俗世的那一類。 這兩件事情,有個共同點,他之前甚至沒有察覺,它們都是和天相師有關的。 不管是步塵容,青君,紅鬼,還是覃瑢翀身側的田挽煙,早夭的謝慕,又或者是極陰體質的男童,無一例外,都是天相師,而徐閬,聶秋皺著眉,想,徐閬對于天相師的態度卻很明確,和他所做的事情恰恰相反,他對天相師一直抱有偏見,覺得道士更勝一籌。 這位閬風仙君身上,似乎處處都是疑點。 說他是仙君,他卻全無仙君的架子,吊兒郎當,懶懶散散;說他不喜歡天相師,他卻暗地里引著聶秋去幫助天相師;說他心懷天下,以慈悲為懷,他卻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什么,即使在凌煙湖上,那個暴雨的夜晚,他也只是在所有人身后看著,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插手。 正如徐閬在凡間的身份,他確實很像個道士,順應天命,從不出手干預,不留痕跡。 想到這里的時候,方岐生和黃盛那一段漫長的談話終于結束了。 方岐生的表情沒什么變化,而黃盛的嘴唇抿得很緊,臉色應該也不大好看。 趁著黃盛還沒過來,常錦煜壓低聲音問道:你之前跟你師弟說了什么? 只是第一次重生前的事情罷了,師父就不要多問了。方岐生嘆氣道,他的下場,算不上有多好,不過我也沒有將完整的經過告訴他,只是給他提了個醒。如今,他聽明白我當初那些話不是空xue來風,就有些著急了,拉著我反反復復地確認,估計他現在還正煩著。 常錦煜聽到他這個下場算不上多好,眼神就沉了下去,興許也是猜到了什么。 黃盛走過來后,開口第一句就是:我不管你們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要怎么解決,等會兒找到出口后,我就要離開這里。常錦煜,別這樣看著我,和你沒關系,我要回家處理些事情,至于什么重生不重生的,神仙不神仙的,愛怎么樣就怎么樣,我完全不關心。 說到這里,聶秋也聽明白了,黃盛是歸心似箭,準備回去向家里人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他雖然性子囂張跋扈,卻算得上孝順,此時一想通之后,就什么事情也顧不上了。 黃盛上一世的結局,和他也有脫不開的關系,聶秋心中愧疚,正想說點什么的時候,鎖鏈攪動的聲音卻將他的那些想法全部打碎,好像有什么東西,比如細線,在他的心口處一寸寸地挪動,滑過,有種酥麻的癢意,他的那些話就盡數咽了回去,只聽見紅鬼說道 有人來了。 第240章 、追問 由火焰編織而成的細線頃刻散去, 像是預兆,又像是警告。 聶秋頓時心如擂鼓,向方岐生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用眼神示意他們, 有人來了。 能在這個節點踏足昆侖的,不可能是普通人,至少也是手持一把鑰匙的人。他為什么要來,準備做什么, 是不是因為發現他們的蹤跡而來, 還是為了別的事情, 聶秋一概不知。 聶秋能想明白這一點,方岐生、黃盛和常錦煜自然也想得明白這一點。 他用余光瞥見常錦煜的眼神一下子亮了起來, 反手抽出鞘中長劍,動作又輕又緩, 仿佛是窺見獵物的猛獸,打磨著利爪, 姿態輕盈,游刃有余這位前魔教教主退后幾步, 他很擅長與黑暗打交道,身形很快便被陰影所籠罩, 就這樣, 斂去蹤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這架勢, 不像是要去迎接危險, 倒像是急于蠶食好不容易落入蛛網中的蟲類。 聶秋和方岐生、黃盛略略一對視,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跟上去三個字。 方岐生的決定倒是不難理解,而黃盛, 他大抵是想趕緊逼問出離開昆侖的方法。 這地方,石臺林立,下來容易,上去難,先前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將繩索都收了起來,不過,既然常錦煜能夠在這里來去自如,就說明這里肯定還有他們不知道的道路。 沿著常錦煜離去的方向奔走,三人踏過沉寂的暗影,黑暗被驚起一點波瀾,很快又沉沉地墜下去,將所有聲響都掩蓋,恰似寒鴉掠過密林,頃刻間便被無聲的黑夜重新吞噬。 果然,在道路的盡頭,石壁上升起一個個極不明顯的凸起,正巧分布在星宿中央,他們之前在石臺上都沒有看見這東西,估計是常錦煜方才打開了什么機關,這隱秘的踏腳處才顯現在了眾人面前,這些凸起并不尖銳,邊緣光滑,遠遠看去,很像是微微鼓起的脊椎。 若非輕功練到極佳的人,都不可能在這機關上來去自如,而凸起又太小,就算是黃盛的金鞭也不可能纏上去。他們三人之中,屬黃盛的輕功最次,方岐生瞥了黃盛一眼,話還沒說出口,黃盛就罵了句多四年有什么了不起的,咬著牙上去了。他中途雖然有一兩次差點打滑,情急之中,將隨身攜帶的短刀嵌入墻壁,穩住了身形,倒也有驚無險地登上了石臺。 聶秋在后面,看得是心驚rou跳,雖然黃盛的手段略顯稚嫩,倒也能看得出來,他的底子確實是不錯,很多時候完全憑借下意識的反應度過險關,說難聽點,就是年輕氣盛了。 而方岐生則是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他和聶秋不同,聶秋看不出來,他卻清楚,比起一個月前,黃盛的武功又有所增長,很明顯,他這段時間里應該是受了什么刺激,下了苦功夫。 不過,就憑黃盛中途發出的那些動靜,十個神仙都能被他嚇跑了。 可上面始終沒有傳來太大的響動,聶秋只能猜測,常錦煜大概是做了什么手腳。 等到登上石臺,回到最開始的地方后,聶秋按了按額角,覺得眼前的一幕實在奇怪。 來的是徐閬,這個,他能夠猜到,因為常錦煜說過,這地方的主人,玄圃仙君,白玄,早已隕落,所以不可能是白玄,除了他以外,能夠隨意出入玄圃堂的,只有兩種可能。 其一,來的是昆侖仙君,那位紅袍加身的男子,這是最壞的一種可能。 其二,來的是閬風仙君,和他們接觸最多的徐閬,這是最有得轉圜的一種可能。 眼下這第二種情況已經發生了,聶秋甚至有點慶幸,因為他至少對徐閬有所了解。 只不過,他沒想到徐閬竟然被常錦煜牢牢地捆了起來,吊在石臺的翹角處,半個身子都在外面,常錦煜一只手悠閑地將重劍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拽住那根搖搖欲墜的繩索。 黃盛先一步上來,他自己也知道剛才弄出來的響動太大,整個人都蔫兒了,平日里的傲氣褪去,本想著之后接受師父的批評,沒想到上來之后看到的竟是這副景象,一時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嘴唇張了又合,索性不搭腔了,站在旁邊,被常錦煜用手肘碰了碰肩膀。 在聶秋的預想中,來的人如果是徐閬,他們應該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一談。 現在好了,不用談了,徐閬已經被常錦煜綁起來了。 被吊在那里的人,面色發白,不是聶秋記憶中的那個枯瘦低矮的老者,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還很年輕,眉目朗然,眸色溫潤淺淡,如瀑的黑發隨意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掛在額前。他的身形算不上瘦弱,倒也不是習武之人該有的樣子,若是硬要什么東西來形容他,該是一方青硯,或是隱于山海的閑云野鶴若他不開口,還真像個謫仙般的人物。 停停停!徐閬的聲音打著顫,時不時地往底下瞟一眼,我說,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也想問你到底是什么人。常錦煜說著,手上松了一截繩索,徐閬又是一陣大呼小叫,毫無防備,也沒帶兵器,神仙都是像你這般弱的嗎?還是說,你是里面最弱的那一個? 徐閬一句好漢饒命都已經到嘴邊了,抬眼便看見聶秋就站在旁邊,頓時喜出望外,腦子轉得飛快,很快就意識到他們是一伙人了,張口便喊他,好徒兒快來幫幫為師! 聶秋被他這一通行云流水的舉動所震驚,半晌沒回過神來,他甚至懷疑自己之前的猜測是不是都是錯的,徐閬其實根本就和閬風仙君沒有關系,但是,聶秋轉念又想到,如果徐閬和這些瑰奇的神話沒有任何瓜葛,他根本就不可能隨意進入玄圃堂,也不可能是使者。 而且,沒來由的,他覺得徐閬的這副模樣有幾分眼熟。 不是因為幻境中的景象,而是來自更遙遠的、更深層的記憶,帶著陳舊的灰塵味道,聶秋極力想要回想,那段記憶就變得更加模糊,東躲西藏,一溜煙就失去了蹤影。 聶秋甚至有了點惻隱之心,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趕緊定了定神,將全部注意力轉移到現實中,看著面前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徐閬,從唇齒中逼出一句話來:閬風仙君。 是真的發生了,還是被情緒所擾亂?聶秋竟然覺得徐閬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黯淡。 隨即,徐閬又恢復了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開始央求常錦煜,俠士,你看,我們無冤無仇,你何必苦苦相逼,這地兒多高啊,找個安全的地方坐下來好好聊一聊不行嗎? 花言巧語。常錦煜嗤笑一聲,說道,你先回答我,你是如何進入昆侖的? 你這話,就是反客為主了??!徐閬被這高度晃得頭昏,常錦煜陰晴不定,他也不知道這人到底會不會真的松手,只能小心翼翼地試探道,等等,你是不是拿走了面具? 常錦煜挑了挑眉,既沒有否認,也沒有肯定,張口就開始倒數:五,四,三 因為我也有進入昆侖的鑰匙,這很奇怪嗎?徐閬咬著牙,現在總該放我下來了吧? 常錦煜收回了一截繩索,又說道:下一個問題,你所掌握的鑰匙是什么? 徐閬暗中罵了個臟字,可謂是敢怒不敢言,眉頭皺得很緊,眼見著這人又開始倒數,心里慌張,卻也知道不能說出口,咬著牙關,正要開口斥責他的時候,繩索晃了晃,徐閬心驚rou跳地轉過頭看了一眼,卻見聶秋不知何時站在了常錦煜身側,抬手攔住了他的動作。 他這么一上前,不止是常錦煜,方岐生和黃盛的面色也都變得很差。 別說他們,聶秋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攔住了常錦煜,他站在那里,忽然變得左右為難起來,思緒在腦海中翻涌,想要解釋,卻發現無從解釋,按住常錦煜的手也沒有挪開。 方岐生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聶秋現在很像他當初將手按在石柱上的模樣。 他第一個想法就是,不知道常錦煜會不會因此對聶秋起了敵意,然而,常錦煜卻沒有他想象中那樣露出慍怒的神色,反而用余光看了徐閬一眼,然后才問聶秋是在做什么。 方岐生恍然明白了什么,這么多年下來,他對常錦煜一舉一動的用意也能猜出個七七八八,自然明白,聶秋的上前阻攔,同樣也是常錦煜預料之中的事情,而他看向徐閬,是因為方岐生猛地看向徐閬,這位實在不像神仙的神仙,眼中的神色復雜而又晦澀。 先前求饒的人好像不是徐閬,他的嘴唇仍然發白,面上卻沒了慌張的神色,他眼中的情緒起起伏伏,有感慨,有釋然,有擔憂,也有遺憾,種種情緒糅合在一起,就是這樣了。 他認識聶秋,方岐生想,在霞雁城之前,在清昌鎮之前,在時光長河的始與終。 還有,從這一刻起,常錦煜也明白了徐閬此前極力想要隱瞞的這一點。 前輩。聶秋斟酌著措辭,緩緩開口,這樣,他是不會回答的。 常錦煜分明是知曉聶秋此時進退兩難的境地,卻端著一副嚴肅的表情,蔫壞蔫壞的,有意無意地輕哼一聲,冷冷地笑著,問他:如果我說,我就是想用這種手段,你會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