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5)
我從來沒想過要趕你走。常錦煜瞇起眼睛,黃盛幾乎能夠感受到他的慍怒。 我帶方岐生回魔教,是因為我喜歡他的那股兇狠,我帶你回魔教,是因為我喜歡你的反骨。他的面色暗沉,按著黃盛的肩膀說道,我對江蘺感興趣,是因為我喜歡她的坦蕩;我和安丕才結交,是因為我喜歡他的隱忍;我和張雙璧結交,是因為我喜歡他的赤誠。 黃盛,你聽好,魔教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能走的地方。常錦煜垂下手臂,撤了一步,你總說我將你像小孩子一樣看待,但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你難道以為離開魔教就是最好的選擇嗎?還是說,對你而言,理性永遠占不了上風,一時的沖動就能決定一切嗎? 黃盛將嘴唇咬得發白,他知道他在常錦煜心中占據了一席之地,所以即使再肆意妄為也沒有顧忌,但從江蘺出現后,他就發現自己不滿足于師徒的身份,guntang的嫉妒令他疼痛。 后來,常錦煜和江蘺終究是分道揚鑣,黃盛心里是有點竊喜的,同時更加感到恐懼,他恍然間又明白了另一件事,在常錦煜的眼里,再親密熟悉的情人也可以換,弟子卻不一樣。 興許人的欲求果真是無休止的,他懼怕,同時也渴望,猶猶豫豫,到現在才敢說出口。 在親眼見到常錦煜之前,黃盛可以坦然地說,如果常錦煜拒絕,他可以立刻收拾東西離開魔教,但是真當見到常錦煜之后,他又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那么決絕,想到多年的回憶都要化為云煙,他仍覺得不舍,常錦煜說出魔教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時,他竟然松了口氣。 沒人能從常錦煜這里撿到便宜,黃盛想,他甚至于有些痛恨自己了。 常錦煜這次用了力,捏住黃盛的下頜,讓齒尖放過他快滲出血的嘴唇,順便又在他稍微有點rou的臉頰上摸了一把,笑道:還是說,你后悔當初跟著我走了?現在后悔太遲了。 沒有后悔。黃盛說道。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已經感覺胸口像是被火焰席卷一般,又疼,又燙,這股突如其來的野火似乎要將他整個掏空,燒得一干二凈才痛快,連牙齒都在發顫,被他藏在唇后,有一把巨斧將他撕裂,一部分要求他繼續忍受煎熬,另一部分要他頭也不回地逃走。 常錦煜收斂了笑容,看著他,問:很難受? 黃盛無聲地點頭。 常錦煜又問:什么時候會好? 黃盛的唇齒間發出一聲短促的呼吸,說道:治不好了。 第236章 、相會 一盞茶的時間之前。 黃盛鎮定自若, 吹滅了燈盞,踏出去的那一步,著實是讓聶秋和方岐生有些吃驚, 凜冽呼嘯的風聲好像什么預兆, 下一秒似乎就要從深淵中傳來一聲骨骼碎裂時的脆響。 不過,骨頭斷裂的聲音倒是沒有響起,風被什么劈開,朝兩側涌去, 發出刺耳的尖嘯。 聶秋和方岐生幾乎是同時意識到, 那是黃盛的鞭響他是真的不要命, 而且自負。 石頭被抽打的聲音,金鞭繃直的聲音, 黃盛踏在石臺上的聲音接連二三地傳來,在黑暗的深處涌動, 回蕩,清晰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 隨即,他們便知曉了那些晃動的黑影不是別的, 正是其他的石臺,林立在他們視線不能夠觸及的陰影中, 宛如徘徊的幽靈。 方岐生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確定黃盛已經攀上了高臺,細細簌簌的布料摩擦聲在這空曠寂寥的地方回響, 像是蛇蟲爬行時的聲音, 于是他才開了口,問道:你怎么樣了? 底下傳來了脆生生的鞭響,抽打在石臺上, 懶懶散散,權當是回答方岐生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漆黑一片中突然升起一簇火苗,越來越小,聶秋緊緊地盯著那團小小的火光,直到它熄滅,消失在黑暗深處,他就可以完全肯定這地方沒有他們想象得那么深,黃盛所在的石臺離他們不算遠,他估計是往底下扔了個火折子,落到地面上便熄了。 其實,虛耗和紅鬼還在銅鈴中沉默地等候聶秋的決定,而方岐生來之前就帶了常用來攻城翻山用的弓弩,應該插著箭的那一端是鉤爪,在燭火下泛著銀質的寒光,當他們還在猶豫底下到底有沒有暗藏看守者,會不會設下了他們無法察覺的機關時,黃盛就已經跳下去了。 不過黃盛魯莽的舉動倒也不是沒有意義,至少他們知道這地方確實沒有別的東西。 而且,他們也知道了大致的方位,還有石臺的高度,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他可真是聶秋半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抵著下顎說道,我們現在下去嗎? 方岐生心想,他們三個人中,屬黃盛最瘋,其次是他,而聶秋平日里都承擔了風箏線的責任,搖搖晃晃地把他們往回拉扯,可是,有些時候聶秋反而比他還要更勝一籌。 在這里等一會兒吧。他說道,黃盛下去之前不是說過了嗎,讓我們給他點時間。 聶秋側眸看向方岐生,你不打算阻止他了嗎? 方岐生聳了聳肩,神情冷淡,說道:你也看到了,無論我怎么勸說,他只會覺得我是多管閑事,那就讓他去吧,我看他大概是不撞南墻不回頭,非要感覺疼了才會松手。 他們拂開浮雕上那一層厚厚的塵埃,灰塵紛飛,嗆得人低聲咳嗽。逼仄的角落處,比方說,在星宿的交匯處,甚至結了蛛網,黑色的小蜘蛛從縫隙中鉆出來,八條細長的腿擺動著,飛快地跑掉了這地方許久無人踏足,聶秋覺得這里的主人都不知道常錦煜的存在。 細碎的灰塵被拂去,浮雕總算是肯向世人展現出它真實的模樣。 靛青色的星辰,讓人想起某種剔透明亮的水晶,又像宮門頂上盤龍的鬢邊鱗甲,是沉郁的,也是靈動的,是強烈的,也是內斂的;檀色的烈日,讓人想起肆意熱烈的胭脂,又像羅剎古寺高臺上燃著的一枝香火,是無畏的,是莽撞的,也是沉穩的,冷靜的;黛色的明月,讓人想起飄忽柔美的薄紗,又像在朝霧中酣然入睡的海棠,承載一簾幽夢,神秘悠然。 除此之外,還有別的東西:在石臺中央,盤踞著一只和石柱、壁畫一樣的狐貍。 聶秋伸出五指,虛虛地攏住那只并不算太大的狐貍,沿著邊緣處,又輕又緩地摸索了一遍,隨即,他更加小心謹慎,耗費了比之前更多的時間,直到最后一根手指離開浮雕,指尖重歸溫熱,他才緩慢地吐出一口氣,對方岐生說道:這里,有個機關可以旋開。 是陷阱,還是開辟新道路的鑰匙,在不知道之前,他不可能像黃盛那樣莽撞行事。 方岐生按住他的肩膀,說道:剛才我們踏過這個地方的時候,機關根本沒有觸發,若真是你所說的,必須旋動才能夠觸發的機關,那就不是陷阱。不過,這里的石臺多得數不清楚,也不知道其他石臺上有沒有這樣的機關,我擔心這觸發的是底下的什么東西 他頓了頓,又說:以防波及師父和黃盛,還是暫時不要打開了。 聶秋沉吟片刻,喚出紅鬼,青面獠牙的惡鬼編織出焰火的細線,小心地在機關邊緣的縫隙中藏進一縷,然后,在最后一級石階的兩側壁畫中也藏了極不明顯的線,常人肯定是看不出來的,若是真有仙人,一旦有風吹草動,這火焰便會頃刻散去,紅鬼就能感覺到。 做好這一切后,聶秋和方岐生背靠著石壁,雙手抱胸,靜靜等著,給黃盛留足了時間。 話雖如此,他們也不知道黃盛那頭到底怎么樣了,他有沒有順利和常錦煜匯合,常錦煜現在是什么個情況,黃盛是怎么說的,常錦煜是什么反應,有沒有給他答復。 以你對常教主的了解,閑來無事,聶秋隨口問道,你覺得他會有什么反應? 你覺得,當一個人滿懷緊張地對你說出你早就知道的事實,你會是什么反應? 聶秋想了想,大概,沒有太大反應吧,因為這是我預料之中的事。 這就會是常錦煜給黃盛的反應了。方岐生垂下眼睛,說道,當年常錦煜上青樓,黃盛黑著臉,一聲不吭,轉頭就將名貴的花瓶摔碎了,最后還是常錦煜端著副皮笑rou不笑的表情賠了不少,老鴇才肯放人走,你說,這么明顯的事情,常錦煜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或許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不過,不可能是接受。他嗤笑一聲,師父的紅顏知己遍天下,刀劍宗的劍宗宗主江蘺,醉歡門的飼酒女紅菱,雁歸門的二師姐胥沉魚雖說這些人后來要么和他老死不相往來,要么恨不得親手了結他,但是你也可以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世間的山水和美人都緩慢,獨常錦煜匆匆,淺嘗輒止,絕不肯被誰牽絆住腳步。 黃盛在師父心中是占據了一席之地的,所以,無論是江蘺,紅菱,還是胥沉魚,師父都會答應,但他是絕不可能答應黃盛的。方岐生總結道,他覺得愛情太淺薄,這天下偌大,時間漫長,能和他一起看盡這世間繁華的,有家人,有友人,有弟子,唯獨不可能是情人。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黃盛即使是和常錦煜打了一架也該結束了,方岐生從行囊中取出飛虎爪,陰風陣陣,魂靈將鉤爪的一端引向底下的石臺,風卷動著鉤爪,敲出清脆聲響,確定鉤爪牢牢地抓住石臺的翹角后,方岐生將鋼索這端固定好,讓聶秋先過去,自己緊隨其后。 和他們想象中的一樣,這石臺確實是黃盛不久前才停留過的地方。 上面還散著零星的血跡,不多,能看得出他受了傷,傷口卻沒有太深,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淺淡的苦澀氣息,又刺又腥,方岐生明顯對這味道也很熟悉,向聶秋解釋,這是可以用來提神醒腦的一種藥草,我們一般說到葉子,就都知道是指的這種無名的藥草了。 我記得這種葉子用多了會讓人上癮吧。聶秋俯身將血跡清理了,試探道,你常用? 偶爾會用。放心,我會控制在不會成癮的界點的。方岐生沒和他避諱這個,我記得我以前和符重紅交手的時候也見她用過,這東西算不上毒藥,只不過,師父他向來不喜歡成癮的東西,我和黃盛用的時候基本上都會有意避開他黃盛應該免不了被他說教了。 和方岐生相處了這么長的時間,聶秋從來沒見他用過,自然不疑有他,沒有再問。 黃盛的繩子還留在這里,方岐生順手收了起來,以防留下痕跡,他們順著鋼索往下滑,落地后,方岐生扯動著飛虎爪,將它收回行囊,和聶秋一路追尋著黃盛的腳步向前走去。 他們沒走太久,常錦煜顯然有所預料,早就悠閑地盤坐在不遠處的巖石上相候了。 方岐生恭恭敬敬地喚了句師父,暗中打量了常錦煜一番。 這人實在是很從容,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混得風生水起,頹唐、萎靡、蓬頭垢面這樣的詞兒仿佛和他搭不上邊,更別說這地方還有條溪流,飲水或是洗浴都不成問題。 他知道,常錦煜是算著時間的。 今天是滿月,昆侖洞開,也不知常錦煜等了多少個滿月,見到是他們來,也沒有驚訝。 黃盛不在常錦煜的身側,四處不見他蹤影,也不知道是跑哪里去了,方岐生等常錦煜應了那一聲之后,便問道:黃盛應該是先下來找你來了,如今怎么不見他人影? 他閑著也是閑著,我就叫他到處走走,散散心,也算是熟悉一下這里。常錦煜瞥見方岐生的表情,笑道,這地方若是還有什么東西,我早就摸索出來了,還輪得著你們嗎? 常錦煜說完,視線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聶秋的身上,問:這位是? 在方岐生和常錦煜說話的時候,聶秋也在悄悄地觀察常錦煜。 他的相貌和常燈其實不太像,常燈是純粹的西域血統,而常錦煜的母親是中原人,所以眉目間仍有差異,身上的氣度也相差甚遠,但是,不知為何,或許是流淌的血液有相似之處,常錦煜偶爾的神情還是會讓聶秋感到一陣恍惚,總感覺像是重新見到了師父一般。 當常錦煜將話題引到聶秋身上時,聶秋有片刻的怔愣,便沒有察覺常錦煜眼中一閃而過的暗沉他剛想回答,這位陰晴不定的前教主卻突然動了,他有意放慢了動作,跳下那塊圓滑的石頭,幾步走過來,掌心向上,朝聶秋抬了抬手,說道:你的刀,很讓人眼熟。 常錦煜從看到聶秋的第一眼就認出他了,那時候聶秋和方岐生離得遠,還沒察覺到他的目光,自然也不知道他那時候按著額角悶悶地、無聲地笑了一會兒,才逐漸收攏好思緒。 真是叫人啼笑生非的巧合,常錦煜想,世人多痛恨命運不公,他卻覺得這才有趣。 刀是含霜刀,人是竹林中的殘影,過往同燃徹天際的火光湮滅,如今又一一浮現,常錦煜忽然記起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這枚狼牙不是他的,是屬于常燈的,戴得太久,他都快忘了。 這就是他的小徒弟所說的新上任的右護法。他越想越覺得好笑,常燈到死都無法和他和解,那時候難得的安穩止于最后一聲吐息,可常燈始終沒和他提到魔教,也沒有提到當初讓他們分道揚鑣的那件事,他不提,是因為他不想在最后一刻都因此和常錦煜喋喋不休。 常燈始終不理解,他或許試圖理解過,不管過程如何,總歸都以失敗告終了。 但是你到最后都念念不忘的,牽腸掛肚的,拿走你的含霜和飲火,拿走你冰冷的恨意和guntang的怒火,你的好徒弟啊,罔顧你的教導,踏上了另一條全然不同的道路,成了魔教新上任的右護法,常錦煜忍住笑意,想著,也不知道常燈聽說了之后會不會氣得向他討人。 竹林中發生過的一切,火光連天的那一夜,唯有他和安丕才知道,所以他無所顧忌。 在這位白衣刀客的眼中,自己的身份,除了師父同父異母的兄長之外,除了前魔教教主的身份之外,再沒有其他多余的東西了,常錦煜十分肯定安丕才絕不會將那件事告訴他。 他看著自己的時候會愣神常錦煜想,他從不知道他和常燈長得有哪里相似。 這廂,常錦煜笑盈盈地問完了話,聶秋反應過來,行了禮,反手將刀抽出,遞交給他,稍顯拘謹,說道:這刀是我師父生前給我留下的,名為含霜,沒想到前輩竟然還記得。 常錦煜的腕節抵住刀柄,將含霜刀推回去,你師父沒教過你不要將武器交給別人嗎? 是,抱歉。聶秋歸刀入鞘,輕輕笑了笑,說道,晚輩聶秋,見到前輩實在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