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4)
他以前是從來不信什么神仙的,現在見得多了,多少已經司空見慣,甚至有點麻木了。 常錦煜在黃盛和方岐生小時候就開始鍛煉他們的直覺和反應,本來他倆的天賦也不差,黃盛尤為優秀,他不愿意回想是怎么練出來的,總之不是段美好的回憶。 方岐生謹慎,雖然該動手的時候也絕不會白白錯失機會,但是他的教主身份在一定程度上反而成為了限制他的枷鎖,做什么說什么之前,他會深思熟慮,可黃盛和他截然不同,黃盛沒有什么可顧慮的,一身輕,并且,他近乎盲目地信任自己的直覺,從不因此猶豫。 所以,他拿著一盞燈就走了進來,一路上通暢無阻,從來沒有回頭看一眼。 直覺告訴他,這里什么也沒有,沒有神仙,沒有怪異的野獸,沒有機關陷阱,有的只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和寂靜,空曠的地下只保留了綿延的壁畫,就像一個被掏成空殼子的陵墓。 黃盛站在原地,緩慢地吐息,讓怦怦直跳的心臟冷靜下來,他望著眼前的黑暗,沒有再遲疑,吹滅了手中的燈盞,將燈盞隨手放在地上,聶秋和方岐生只見到他向前邁了一步,頃刻間便被黑暗所吞噬,他走得實在太從容,他們甚至有種黃盛早就看出前路的錯覺。 颶風向上掀,順著金制的豹型面具往縫隙里鉆,黃盛瞇起眼睛,頭一次覺得面具上的環扣有些麻煩,這風實在太大,環扣撞在顴骨上,那一層薄薄的血rou到底能感覺到疼。 其實也就瞬息間的事,他很快就察覺到了,那些黑影是無數個石臺,連成一片,林立在深淵中,即使只是匆匆一瞥,倒也不妨礙黃盛看清楚,這些石臺和上面的那個幾乎一致,四角翹起,彎成弦月的形狀,又像是某種鳥禽的利爪他抽出腰間的金鞭,揮了出去。 金鞭瞬間繃直,他的臂彎處隱隱傳來陣痛感,漆黑的影子離得越來越近,裹挾著風,撲面而來,黃盛下意識地護住身上脆弱的部位,手臂大概是正好撞上了尖銳的棱角,布料劃破的聲音只有一瞬,緊接著就是疼痛,從那道細長的傷口蔓延,他表情未變,攀上了石臺。 用牙齒撕下一截衣角,黃盛草草地包好傷口,就聽見上方遠遠地傳來了方岐生的聲音。 模模糊糊的,應該是問他死了沒,黃盛想喊一句讓你失望了,又覺得耗費體力,抬手將金鞭往地面上狠狠地一抽,濺起了塵土,清脆尖利的一聲,權當是回答方岐生了。 他嫌燈盞太麻煩,就熄了,眼睛逐漸習慣黑暗后,他看見遠處似乎有點不明顯的光亮,懸在頂上,像是掛在枝頭的明月,立刻便記起聶秋所說的光和石碑,再仔細觀察了片刻,他發覺遠處還有兩座更高、形狀也有所不同的黑影,于是就能確定這就是聶秋說的地方。 走了兩步之后,黃盛就發覺他剛才的舉動實在太莽撞了,不只是左臂劃出了條口子,手肘那塊的關節像是被卸了似的,完全不受他控制,他的膝蓋也疼得厲害,渾身上下,沒有哪里不疼的,這一身暗紅色的衣裳破破爛爛,到處都是劃痕,給他一個碗他就能去乞討了。 他干脆停下了腳步,席地而坐,浮雕又硬又冰冷,還硌屁股,他休息了一會就起來了。 黃盛從背上的行囊中拿出一個琉璃小瓶,取出兩片干葉子,這葉子泛著一股腥氣,直讓他皺眉頭,但他還是將葉子含在了舌下,疼痛的感覺才有所緩解,勉強能打起精神了。 這個時候,他才想到醫師跟在身邊的好處,要是蕭雪揚也在的話黃盛迅速否定了這個想法,蕭雪揚還在的話也不可能跟他一起蕩過來,她不會武功,在這里怕是寸步難行。 他點燃了火折子,站在石臺的邊緣處,把火折子扔了下去。 這里并不算高,火折子很快落了地,剛點亮了黑暗即又消逝,漸漸地熄滅了。 黃盛心里有了底,就從行囊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繩索,確認石臺翹起的角不會在他往下爬的時候斷裂后,他將繩索緊緊地系了上去,卡住暗扣,順手又打了幾個死結。 然后,想著這衣服也就這樣了,黃小少爺便干脆又撕下了兩截布料,纏在手上,免得等會兒手掌因為摩擦繩子而出血,身上的外袍被他從腰封里拽了出來,成了個及腰的上衣。 他向來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順著繩索滑到底,掌心難免有磨損,倒也沒出血。 再抬眼往上看的時候,黃盛才發現,其實他們一開始站的石臺并不高。說真的,如果它很高,第一個因此喪命的就是黃盛,也不知道為什么,從上往下看,這地方仿佛萬丈深淵,一眼望不到底,從下往上看,卻是很輕易就能看到他們來時的洞口,還有明滅的火光。 黃盛遙遙地看了一眼,隨即便轉身離去。 他已經適應了黑暗,就沒必要再借助光明來探路,落地的時候他便取下了腰間的金鞭,即使直覺告訴他這里沒有危險,但他還是收斂了先前的莽撞,變得謹慎小心起來。 隱隱約約,黃盛感覺到自己離常錦煜越來越近,讓他感覺懼怕的不是這個陌生的地方,而是常錦煜,他早就打好了腹稿,可還沒見到常錦煜,他鼓足的勇氣就要付之東流了。 垂眼看了看,原本藏在衣服里的血瑪瑙不知什么時候滑了出來,他也懶得再塞回去了。 黃盛走了又停,心跳得厲害,他不知道這算不算近鄉情怯,總之這種感覺委實不好受,他像個無頭蒼蠅在原地打了會兒轉,估計著聶秋和方岐生也該找到下來的辦法了,時間緊迫,他必須得趕在這兩個人過來搗亂之前把話說給常錦煜聽,于是不再躊躇,舉步向前走去。 風是從何時變得冷冽,黃盛絲毫未察覺,就像多年前的那一天,常錦煜就是這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人群中的,那時候自己在做什么,他倒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常錦煜的話。 常錦煜問,我是十惡不赦的魔教教主,你不怕我? 黃盛睨了這人一眼,抬手止住給他搖扇子的小廝,說,我是黃家的少爺,你不怕我? 那時候常錦煜大概是笑了,黃盛還覺得他有病,哪想得到之后竟然就被他誆走了。 金鞭破空而去,被世人稱為驚魂的重劍未能出鞘,輕輕巧巧地擋住這一擊,四兩撥千斤地纏住金鞭,手腕一翻,鞭子登時繃緊,黃盛被這一下拖拽著向前趔趄了兩步,突然襲擊的人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替他穩住了身形,順手將那枚血瑪瑙妥貼地放回了他的衣襟中。 和他想象中一樣,男人確實略顯消瘦,神情卻并不疲倦,長發隨意披著,耳垂上的墜子隱在發間。聽說他的父親是西域的刀客,母親是生在水鄉的姑娘,他的眉骨、眼窩和鼻梁都繼承了父親的,也就只有眉目間偶爾的神態會顯出點柔和,嘴唇很薄,襯他的薄情和多情。 常錦煜的瞳孔和常人不太一樣,在特定的角度下,他的瞳仁微微泛著淺藍,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又或者說,誰會如此仔細地注意一個兇名赫赫的惡人眼睛好不好看呢? 小孩兒,你的呼吸聲該收一收了。常錦煜低下頭看著黃盛,問道,一個人來的? 黃盛感覺喉嚨干澀,半晌才繃著臉喊了聲師父,方岐生也來了,還有 常錦煜沒等他把話說完,反手將重劍從金鞭中抽出,悶著聲音笑了一會兒,伸出兩根手指,拈著黃盛破破爛爛的衣角,邊笑邊說道:從外面進來的人,怎么比我這個里頭的人穿得還不像樣?可別告訴我,是你師兄在魔教的時候苛待你,連一件好衣服都不叫你穿。 他大概是憋了許久,笑完了之后才摸了摸黃盛的頭,順應他的話:還有誰?安丕才? 沒告訴師叔。黃盛避開常錦煜有意無意的親近,說道,還有新上任的右護法。他和方岐生的關系挺不一般的,這件事我覺得他應該是想親口告訴你,我不想提,就不多說了。 黃盛后退兩步,暗中掐了自己一下,只覺得常錦煜一開口,所有事情的掌控權都乖乖地到他手中了,叫別人沒有什么轉圜的余地,他之前的遲疑和畏懼就是因為這一點。 不說那個。他咬緊了牙關,從牙縫中逼出一句話,我有件事情要告訴你。 第235章 、坦言 常錦煜雙手抱胸, 看著面前的小徒弟。 許久不見,他原以為黃盛會和他敘敘舊,再怎么說, 也得問一下他為什么突然就走了, 而且還在這種地方吧?以前他每次悄無聲息地走了,等到回魔教的時候就得給黃盛和方岐生帶點小玩意兒回來,他的大徒弟向來是更沉穩的那個,收下就收下了, 說句謝謝就完事, 可黃盛不同, 帶東西回來是為了哄他,不然他真能悶著一肚子的氣好幾天不說話。 但是這次不同, 黃盛的眼中沒有怒火,只有冷, 興許還有點若有若無的抵觸。 是長大了,終于舍去了驕縱的脾氣, 還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經歷了什么? 好。常錦煜的視線微微一低,唇邊的笑意不減, 但黃盛總覺得他身上散發出了危險的氣息,像沉悶的火山, 也像冰川下緩慢流淌的河流, 說歸說,為什么要站得那么遠? 黃盛暗暗嘆了一聲, 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簡直是欲蓋彌彰, 可若是現在依著常錦煜的話主動走過去,那就是著了他的道,常錦煜肯定立刻就能看得出他在隱瞞什么。 話說回來, 現在的形勢都這樣了,黃盛本來就要說,也不在意常錦煜看不看得出來了。 他卷起金鞭,重新系回腰間,然后抬起手,由下至上,將金制的面具掀了起來,額前的碎發稍亂,他也沒有理會,隨意地朝兩側撥了撥,露出一張略顯冷淡的臉龐。 黃盛的年紀和蕭雪揚差不多,都不大,正是最肆意的年紀,如雨后的春筍,抽了條往上長,身形、氣度、神態、語氣,一天一個樣子,比起常錦煜上一次見到他,他臉上的棱角更加明顯了,臉頰上還殘留著柔軟的弧度,估計再過兩年,他身上的稚氣就完全褪去了。 兩者都有啊。常錦煜在心中為先前的那個問題敲下答案,難得有了傷春悲秋的心思。 你已經離開魔教快一年的時間了。黃盛本來是想心平氣和地跟常錦煜說話,說到這里的時候卻覺得心底一陣怒火翻涌,常錦煜總是如此我行我素,誰也摸不清他的蹤跡,這次是找到了,如果下一次呢,下一次是不是就一去不返了,他不知道,也不想再去考慮了。 常錦煜很輕地笑了一聲,覺得這時候的黃盛才有幾分從前的樣子,你在生氣這個? 我確實有一段時間很生氣。黃盛的話說得冷冰冰的,后來我也冷靜地思考了很久。 我在想,我是不是太過依賴你了。你走,我就難過幾天,你回來,我也能開心幾天,一喜一怒皆在你的牽引下,這種感覺我很不喜歡,但又難以割舍。他說道,直到你徹底消失后,我痛飲了幾天的酒,試圖借此灌醉自己你從來沒告訴過我,喝酒只會讓人更清醒。 看到常錦煜的神色微變,黃盛竟感到幾分快意,嗤笑一聲,說道:別跟我說什么你年紀還小,喝什么酒,當時我都快以為你死了,誰還記得你的叮囑啊,不過我確實到現在都不習慣那股味道,又澀又苦,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喝的,能叫你和方岐生都將它當成消遣。 我不說我有多少個日夜煎熬,我只和你說我最終還是想明白了。他緩緩說道,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會有輕微的刺痛感,而到最后無人可說,是能叫人在后悔中度過一生的事情。 黃盛捏住面具的手逐漸收緊,他像是終于得了空隙,浮出水面,有了喘息的機會。 他心里是明白的,常錦煜不可能為任何人停留,所以他從一開始就不抱有幻想,只想將憋了好幾年的話說常錦煜聽,至于他是什么反應,黃盛已經不太在乎了,那是以后的事。 他又記起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伸手去攬月,差點一腳踩空,摔下高臺,方岐生及時地把他拉了回來,皺著眉頭問他你瘋了嗎,黃盛那時候想笑,心想他確實是瘋了,常錦煜這一走倒是干脆利落,他卻覺得胸腔里的血rou都被硬生生剜了出來,像是缺了一塊。 黃盛以前是想瞞的,瞞到瞞不住為止,從那之后,他就明白了,這東西是不需要瞞的。 他額上都是冷汗,卻又感到輕松,像是一場曠日持久的噩夢終于到此為止。 常錦煜,其實從你帶走我的時候起,從你在我床邊守的那一夜起,從你教給我武功,教給我這世上的善惡并無高低的時候起,我心里清楚那并不全是好的,卻也聽進去了。舌下的干葉子發苦,又腥又刺,黃盛低低地咳嗽了兩聲,繼續說道,我早在那時候就 話沒能說完,卡在了喉嚨里,常錦煜突然伸手按住黃盛的咬肌,迫使他張開了嘴。 黃盛怔愣了片刻,常錦煜動作熟練地將那片葉子從他舌下抽了出來,薄薄的葉片在他的口腔內滑動,有種割裂的錯覺,酥麻的癢意混雜著不明顯的疼痛,他看著常錦煜順手把那片濕漉漉的葉子扔掉,意識還是飄忽的,未能回籠,就聽見面前的人終于開了口。 我上次應該和你說過了,這東西用多了會上癮。 常錦煜的語氣帶著警告的意味,和以往沒什么不同,就好像沒聽到他說的那些話。 他的表情再正常不過。黃盛甚至都開始懷疑剛才的是不是自己一廂情愿的夢,其實他根本就沒有把話說出來,他沒能、也不敢把話說給常錦煜聽這怎么可能呢。 黃盛感覺嘴里還泛著股苦味,他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問道:你有沒有認真聽我說話? 他說話的時候,常錦煜就在翻身上的東西,摸出個磨損得看不清花紋的小瓷瓶,然后拉過黃盛那只受傷的手臂,取下了那一層包扎得不堪入目的布條,將瓷瓶里的液體倒了上去,冰冰涼涼的,順著黃盛的臂彎往下淌,常錦煜低著頭,漫不經心地答:聽了。是告白? 黃盛被這話一噎,上下打量了常錦煜幾眼,一時間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被他這么一攪和,倒顯得剛才說的話都像兒戲,當不得真,聽過了就過了,這不是他想要的。 唇邊還有點濕,他半是窘迫半是惱火地舔了舔唇瓣,說道:是告白,你的回答呢? 沒有回答。這里面的灰塵太重,覆上藥之后,常錦煜又將布條重新纏了回去,打了個結,然后他松開手,凝視著黃盛的眼睛,說道,你想我怎么回答?答應還是不答應? 和常錦煜那雙含了冷意的眼睛對視,黃盛忽然窺見了他的半點心思,悶悶地笑了一聲,簡直覺得難以置信,卻又覺得是情理之中,其實你早就知道了,只是不說,對吧? 常錦煜沒有否認。 黃盛頓時覺得心里涼了半截,冷笑道:看著我受盡折磨,很有意思嗎?既然你早就知道,那為什么不說出來?拒絕我啊,我回我的黃府,你回你的魔教,這樣我們都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