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4)
你現在所掌握的攻擊方式還遠遠稱不上是劍術,就好像一張尚未染上顏色的白紙,無論是選擇刀還是選擇劍都無妨,刀更兇猛,大開大合,劍更沉靜,迅捷靈動。 方岐生略略提了兩句,隨即說道:雖然你也適合用重劍,不過我還是建議你用刀。 符重紅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了聶秋,從他腰間長柄刃直的含霜刀上掃過,然后,聶秋對她搖了搖頭,她便了然自己的師父也不是聶秋,轉而在蕭雪揚身上停留了一瞬間。 也就是一瞬間,很快符重紅就明白她要拜師學藝的對象不是這三人中的任何一個。 白虎門的石荒門主,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他的摧玉彎刀? 方岐生不打算和她繞彎子,直接將石荒的名諱說了出來。 果然,符重紅立刻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顯然是有所耳聞。 石荒多年以來從未收過徒弟,他向來欣賞強者,我前和他提過事,石荒本人也對你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想必你到了白虎門后,應該會和他相處得很融洽。方岐生說完,看著符重紅身后的楊晟和符白玨,又添了一句話,我本想趁著這個機會讓你熟悉一下魔教,不過,你現在應該有很多話要對你的師兄師弟說,我們今日就不多叨擾了。 符重紅應了下來。她雖然做出了決定,腦子卻還是一片混亂的,這幾年來她從來沒想過要跟楊晟、符白玨分別這么長時間,從以后便聚少離多盡管,依照方教主所說,這是暫時的,不過她還是沒有做好準備,只是想一想都覺得心口酸澀得發疼。 她有千萬言語,也不知從何說起,或許直至夜深人靜,破破爛爛的屋頂顯出點綴的繁星,沐浴在散漫的月光下,她才能將那些話,從頭至尾,一字不剩地告訴他們。 正要轉身隨著楊晟離去之際,符重紅走了幾步,卻發覺身后的符白玨沒有動。 不止是沒有動,他僅僅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卻不遮不掩地和方岐生撞在了一起。 聶秋就站在方岐生的身邊,自然也迎上了符白玨的目光。 和之前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個表情、任何一個眼神都不同,符白玨的臉上仍然是笑著的,但也在逐漸地淡去,眼神冰冷刺骨,褪去所有真真假假的表象,他剝下獨屬于獵物的皮囊,露出掛滿了血rou的骨,不存任何探究遲疑,將所有的敵意都展露得一覽無遺。 不是對著他的,不是對著蕭雪揚的,就是對著方岐生而來,再明顯不過了。 楊晟和符重紅站在他身后,他臉上所有的神色都藏在陰影的背面,收斂得恰到好處。 見他久久沒有舉動,楊晟覺得納悶,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還以為符白玨是在走神,于是想出聲提醒他該走了,可他連一個音節都沒發出來,符白玨就背過手示意他噤聲。 那雙眼中的冰冷氣息沸騰起來,隱隱醞釀著風雪,他大概天生就擅于偽裝,明明表情是那樣的厲,眼神是那樣的冷,聲音卻是含著笑意,顯得十分輕松愉快,我是個不喜歡把無關者拉下水的人,渾水本就深,你又怎知你拉下水的不是一方沉重的鐵石? 它會將你帶入深處的暗流,你越是不肯放手,它就會沉得越深,最多不過同歸于盡。 我尚且不會將私情強加在旁人身上,原以為方教主也是通情達理的人,可惜你到底是不明白那樣的道理,倒顯得我鵯暗囊黃好心是可以隨處可踩的草芥,不值得一提。 所以我雖然看出來這件事,但是我沒有告訴符重紅,讓你的計謀得以完成。 所以我選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明明白白地,向你討這筆債。 符白玨說到這里的時候,停了停,慢慢地吸進一口氣,竟是笑了,面上的冰雪瞬息間消融,只余混雜著點憤恨與嘲弄的淺笑,他才繼續說道:方教主深謀遠慮,又怎么可能考慮不到這些東西,不過你只在兩者之間擇了你覺得更重要的罷了。 什么名門正派,什么歪門邪道,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座座遠瞻群山的危樓,全然不知梁中蟻xue已將朽木啃噬殆盡,萬丈高樓平地起,毀于一旦也不過是瞬間的事情。符白玨像是在打著啞謎似的,為的是不讓楊晟和符重紅聽明白,但又要他們聽著,方岐生知道他這是在給他自己留退路,方教主,我期待眼見著危樓欲墜的那天,僅剩的梁木將被我取走。 毫無疑問,這是向魔教宣戰,而且還是面對面,當著魔教教主和右護法向魔教宣戰。 方岐生和聶秋一時都沒有回應,他們的想法八九不離十,并不覺得符白玨的行為幼稚或是可笑,反而在想,到底是什么讓符白玨敢這么做,他到底還藏了什么底牌沒用。 符白玨僅僅是將把柄握在手中,卻沒有說出口,就已經是他能夠做出的最大限度的讓步了,他有意讓師兄和師姐親耳聽到這番話,不止是給他留退路,同時還斷了方岐生的退路,讓他不得不應下這明晃晃的宣戰,這才能勉力維持住符重紅心中傾斜的那桿秤。 生生。聶秋的嘴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低聲嚼出一句話來,你曾聽說過符白玨嗎? 從不曾聽過這個名字。方岐生沉著眸子說道,看來你也沒有聽說過了。 不屬正道,不屬邪道,游離正邪之外,到底是螻蟻般的小人物,還是隱姓埋名,謹慎地將一切線索都隱藏在暗影中的殘夜,前者或是后者,都只能交由時間來判斷。 依照符白玨的語氣,這件事是絕對不可能轉圜,是前就預料到的。 只是他確實沒想到符白玨的恨意如深,甚至不惜將自己放在魔教的對立面上。 四處樹敵不是方岐生愿意看到的場面,但是他也不覺得樹敵是件忌諱的事情。 他從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也不畏懼多結交幾個仇家。 想到這里,方岐生微微頷首,總算是對符白玨的一席話做出了正面回答。 好。他神色淡然,視線在小孩兒稍顯稚嫩的面龐上漫不經心地掠過,近乎傲慢,并沒有因高看他一眼,也沒有表現出輕蔑的意味,說道,如果你能做到,那就來取。 第220章 、人間 符白玨等人走后, 蕭雪揚捏著手里小蝴蝶紋樣的刺繡,銀制的環扣懸在空中,一下一下地晃動, 敲在手上的時候會發出冰塊碎裂的聲音, 絲絲縷縷的涼意便也朝四周逃逸。 她對這種陰謀陽謀可謂是一竅不通, 純粹是聽個響,湊個熱鬧而已。 蕭無垠曾經對蕭雪揚說過, 醫師是一門難走的路, 其中坎坷艱險,非旁人所能感受。 身為醫師,要醫術精湛, 要人脈廣闊, 要有防身之術, 還要懂得權謀,謹慎行事。 如果把醫術形容成雙手,人脈就該形容成雙腿,防身之術是護住心臟的骨骼,謀略是眼睛, 用來看萬物, 知道哪些是能碰的,哪些是不能碰的,哪些危險,哪些會使人受傷。 蕭無垠已經被冠上神醫的名頭, 常被皇親國戚召進宮中,若非他小心謹慎,看得清那宮中的勢力盤桓錯雜,又有分寸, 他可能早就被卷入了皇權的紛爭,脫不開身了。 他一直想著要教導蕭雪揚這一點,蕭雪揚卻始終學不懂,也不感興趣。 蕭雪揚暗暗想到,就說剛才的那種局面,江蘺,楊晟,符白玨,符重紅,方岐生,將這幾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換成了她,棋局傾斜,恐怕她會淪為那個最先被踢出局的。 更別說她身為神醫之女,以后很有可能會和皇宮扯上關系,若不通權術,簡直就像剝了皮的小羊羔,樂顛顛地蹦跶著往龍潭虎xue里跳,別人當面盤算怎么宰她,她都不知道。 蕭雪揚一時失去了玩樂的心情,生怕忘記剛剛那種明澈的感覺,回客棧琢磨去了。 剩下聶秋和方岐生站在原地,輕飔拂面,帶著點潮濕的冷,直到蕭雪揚急匆匆地和他們兩人打了個招呼,一臉憂心忡忡、居安思危地走后,聶秋才收回了視線。 凡事有得必有失,符重紅是,符白玨也是,善惡對錯并非一人能夠決定。他輕嘆一聲,緩緩說道,我知道你向來從容,既然符白玨已經做出了決定,要么就徹底打碎他的想法,要么就徹底打碎他,不過這兩種選擇罷了,和雜事過多糾纏只會徒增煩惱。 這確實是向來都喜歡斬草除根,永訣后患的正道表率會說出的話。 方岐生閉了閉眼,想,他原先以為這是聶秋天性如此,后來又以為是正道如此,直至他記起聶秋在客棧的那一夜,眸色清淺,神情自然,將所有往事都娓娓道來,他才明白,不是天性如此,也不是正道所迫,是因為沉云閣未能斬草除根,接踵而至的禍患又將聶秋吞噬,他才會不計后果,不在乎肩上背負的人命,將這種念頭死死地在腦海中扎了根。 因為沉云閣沒能徹底剿滅賊寇,所以沉云閣覆滅。因為賊寇沒有謹慎地步下萬丈深淵,去尋聶秋粉身碎骨的尸骸,所以多年后賊寇被前來尋仇的聶秋徹底清除。 早在封雪山下,聶秋就說過了,不過方岐生那時候還不了解他的往事,并未在意。 那時候,方岐生以為聶秋阻攔他解決那個獵戶是因為心慈手軟,所以蹙著眉頭,心覺不快,半是嘲弄,半是質問,說道:那要是他們要殺你,你會如何? 聶秋答:自當全力以赴。 他一字一頓,認真地說道:無論男女老幼,在我眼中都是同樣的,和我一樣的人。正是因為我同等看待他們,所以與之為敵時才要全力以赴。 現在想來,連方岐生都不得不承認,聶秋的一些想法偏激得近乎病態。 不,倒也算不上病態,他又想,說是因為種種經歷而變得過于謹慎也沒錯。 你很擔心嗎?方岐生按了按額角,說道,從小到大我就沒有逃出過這種圈,因為師父而加害于我的,為了一個我甚至都不認識的魔教門眾而找我尋仇的,說著一些我根本沒做過也沒聽過的事情,哭著,笑著,面目猙獰,要我血債血償的,我早就習慣了。 魔教是惡的縮影,無論方岐生是否如履薄冰地活著,都避不開仇家的上門。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拋卻所有沉重的枷鎖,隨心所欲,這才是魔教存在的意義。 符白玨殺不得,至于改變他的想法,那更是不可能的,我并非廟里的僧人,若我將每個人的困苦、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聽上一遍,我倒不如直接放下屠刀,去尋座廟算了。 他要來尋仇,那就尋,十幾年后我再聽到他提及此事,興許還能記得起一點緣由。 方岐生看著聶秋,指節在他腰間的刀柄上敲了一下,說道:你那種活法太累了。 還有啊,他不由覺得好笑,若是依照聶秋的說法,他早在聶秋成為正道表率之前就該永訣后患,那么,之后宴席上聶秋的駐足,多年來的交鋒也煙消云散,幾度交鋒的默契,肆意流淌的鮮血,清清朗朗的月色,也盡付東流,人生又何其枯燥乏味,叫人煩悶。 聶秋的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吐出一個字音,兀自將所有話都咽了回去。 方岐生也沒有再說下去,他們久久地佇立,像青苔和楓藤遍布的石像。 遙望遠處的潑墨山水,山與天的交界處模糊不清,呈蒼翠的顏色,暈染上水跡,是青鳥新生的柔軟翎羽,蜿蜒流淌,在碧波萬頃的鯉河中融化,一圈圈地編織成纏繞的綾羅。 浮云散盡,天邊終于顯出了溫暖的微光,聶秋也是偶然抬眼才瞥見盛放的璀璨焰火。 像裹藏人間的琉璃殼子裂開了縫隙,他們才得以發覺身處的巨大爐鼎,脆弱的殼隨著烈焰的焚燒而震顫碎裂,亮得瞳孔刺痛的火光涌了進來,將世間萬物都襯得黯然失色。 雨后殘留的積水蜷縮在深坑中,采摘了流光,在逐漸升溫的空氣中緩慢熬煮。 鯉河淺灘逐漸地顯出靈動的粼粼柔波,圓滑的卵石晃動著,在灘底肆意行走,棱角破開暗涌的水流,溫潤的、奪目的,好似魚鱗般閃閃發亮,揉碎了青綠,在遠山背后的古廟敲鐘聲里淺吟低唱,取走蘭草的露水,取走烈日的余暉,取走歸雁的尾羽,傾盡其中。 它逐漸蘇醒,像新生的幼兒,也像天地的染缸,將所有顏色都融化在潮水的波聲里。 聶秋只是看著,就感覺胸腔中的郁氣蕩然無存,清朗的風順著鼻息向下墜,在嗶嗶剝剝的燃燒聲中化作流動的鐵水,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笑道:看來我們的運氣很好,正巧遇上日光正盛的天氣,原先我想不出你所說的是怎樣一幅景象,現在卻親眼看到了。 眼前的景色比美酒更醇厚濃郁,方岐生卻沒有顯出訝然的神色,他早就看盡了千山萬水,鯉河也不過是他數年前的一隅回憶,再見時也不比之前更令他驚艷。 他側過臉,將視線放在聶秋身上,火紅的霞光映在聶秋清俊的面龐上,模糊了輪廓,眉梢,沉進血rou里的深陷,微微上揚的眼尾,挺直的鼻梁,輕薄的唇瓣,噙在嘴角的笑意,都覆上了一層朱紅,溫軟而熱烈,比紅日的余暉更加guntang,染成楓葉般的顏色。 我記得。方岐生說著,看到聶秋被驚動似的側眸看向他,我記得你和我說過沉云閣的事情,也記得石橋上的托付,記得你渾身是血的樣子,也記得你戴著狐面的意氣風發。 不單是通過你的轉述,乏善可陳的語言并不能代替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親身體會。 所以你不必如此緊張,小心翼翼,生怕惹得我心生抵觸。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我明白你的謹慎來源何處,不過,聶秋,我是誰,我有什么能耐,你不是最清楚嗎? 一個時常提心吊膽的周儒就夠了,我可不希望新來的右護法也是如此收斂的人。 聶秋恍然窺探到了方岐生的心思,他抿了抿嘴唇,心中釋然,說了個好字。 他以為這就算圓滿落幕,卻又聽到面前的人繼續說道:前半段,不單指這件事。 意識仿佛也被逐漸升溫的空氣燒得泥濘不堪,聶秋怔愣了片刻,才緩慢地反應過來方岐生剛剛說了什么,他口中的前半段又是指的哪句話,他指的不是這件事,又是什么。 在符白玨突然出現,打斷我們的對話之前,最后一個未能回應的問題還沒有解決。 聶秋呼吸一窒,并非欣喜,反而有點遲疑,搖了搖頭,說道:你不必回答,原本雪揚說的也不是問句,她不過是看到我們以前的相處,所以心生感慨罷了?;蛟S是我這些日子逾越了,我只是習慣了這樣待你,若是你覺得無法接受,我可以和你保持距離。 方岐生問:你要等,等到什么時候為止? 聶秋說:等到你覺得可以了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