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2)
她咬緊了牙關,反倒先后悔起自己吐露了真相,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人打醒。 溫展行卻在這時候回答了她的問題,用一種毫不客氣的方式,從她的逆鱗處盡數刮過,每個字眼都能準確無誤地點著她的那股快要爆發的怒氣,我認為自私是人之常情。 張蕊心想,干脆殺了他算了,世上怎么會有這種人存在啊。 但溫展行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她的殺氣般的,繼續說了下去:正是因為人生來便有私欲,所以才顯得舍己為人的可貴,我自然是希望這世上人人大公無私,然而,事實上,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微乎其微。戰場上有逃兵,朝廷中有貪官,無論何處都有光明無法照到的地方。 張蕊怔了怔,又聽見他說道:你恐怕不喜歡聽以德報怨這類話,但是我也不準備說。 如果這個地方已經讓你感到痛苦。溫展行凝視著她的眼睛,那你為什么不逃呢? 逃得越遠越好,逃到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他說,張蕊,你大可如此。只要你下定了決心要走,沒人能夠攔得住你,沒人能夠留下你,也無人可指摘你的所作所為。 你才十六歲。無論何處都只是你旅途中暫時歇腳的地方,無論有多少痛苦的過往,在你漫長的人生中都不過是很微小的一部分罷了。溫展行說到這里的時候,深吸了一口氣,你可以逃走的,但是你卻沒有這么做,絆住你腳步的到底是什么東西,你其實是清楚的。 張蕊沉默了半晌,忽然覺得嗓子有點干,我以為,你更推崇父母在,不遠游的觀念。 溫展行反而覺得納罕,原來你還是讀了? 他搖了搖頭,輕輕笑了:張蕊,你讀的時候是在走神么?這句話的全句實際上是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孔圣認為人如果有了明確的目標就應當追逐。不過,我卻認為,在游歷的過程中尋找目標,放眼看看這大千世界,對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壞事。 這世上,有好就有壞,有壞就有好。溫展行似是在回憶,因為你看到他們是壞的,就認為所有人都是壞的,其實,滿懷善意的人并不少,或許只是你還未與他們相遇罷了。 你看,張蕊,這鎮峨外的一切不是正是你所追求的嗎? 你明明是知道的,你明明是很想離開的,可為什么不逃呢? 絆住你腳步的是什么,其實你比所有人都清楚,不是嗎? 張蕊將溫展行的那幾句爛透了的話翻來覆去地想,不得不承認他的直覺還是挺準確的。 她有多么厭惡這里的人,就有多么眷戀這片永不消融的凍土。 從那天之后,張蕊就再也沒有想過要當將軍,也沒說過這種愚蠢至極的大話。 但她還是忍不住,趁著張雙璧不注意的時候,偷溜到軍營去,摸摸那些洗不凈血的盔甲,看看那些滿面風沙的士卒,跟他們說兩三句不能叫父親聽到的諢話,暢快地練上一場。 張蕊心中的旗幟在那場暴風雪后就倒下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執著到底源于何處 可是她就是想,很想,想得午夜夢回驚醒時,腦海里都還是披掛上陣的景象。 人終究不是鳥兒,這無形的枷鎖,終究會將她永遠地鎖在鎮峨。 不過,即使她要離開鎮峨,也無人可以指摘她,張雙璧更不會強行挽留她。 張蕊想,她或許需要一些時間來解開心結,不知道是多久,總歸,她最后還是會回來的。 咬文嚼字的家伙。她放緩了聲音,說道,我不得不承認,你的某些見解確實有道理,不過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不要以為我說這話就是在贊賞你了。 她聽到一點不尋常的風聲,由遠及近,約莫是聶秋和方岐生姍姍來遲了。 倘若你不那么死板,倘若你說話的方式不那么得罪人,我想,你或許適合去朝中謀個文官,時不時就要磕頭請陛下三思的那種。張蕊總覺得越說越奇怪,索性不說了,松開緊握住清陽劍劍柄的手,往后退了退,大概是準備起身的意思。 溫展行莫名其妙地應下了她這句話,見她拉開距離,稍微松了口氣,也準備站起身來。 然后,張蕊攏了攏被風吹亂的一頭長發,忽然傾身向前,在溫展行猝不及防之時,伸手拉住他發帶的一角,往下一拉,就將整根細長的青色發帶解了下來,道了句拿這個來賠吧,很快又退后幾步,草草地將頭發束起,用奪來的發帶系好,隨意地晃了晃頭,確認頭發不會散之后,她回身取走地上的溯水槍,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翻下了城墻。 只剩溫展行一人滿面茫然地站在原地,被撲面而來的寒風吹亂了一頭的黑發。 第175章 、挽煙 田挽煙抬手合上蓋, 將蒸騰的熱氣盡數收入杯中。 珠簾被撥到一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馬車輕輕地一晃, 是有人上來了。 我原以為還會再等好一陣子,沒想到聶公子的動作竟然如此快。她難得露出訝異的神色,抬眸看向來者, 看來,你已經與方教主道過別了? 聶秋的眼神有點奇怪,他卻并未多做解釋, 只是頷首示意, 然后坐到了田挽煙的對面。 他沒想到溫展行會選在這時候罷休不過, 就憑溫展行那副樣子,連耳根都是紅的,頭發散亂,被風吹得撲了一臉, 趕也趕不走,只能草草地用手指攏著, 既尷尬又狼狽聶秋又覺得溫展行的罷休也是有道理的,畢竟他那個樣子也沒辦法和他們二人對峙。 到城門之前, 聶秋和方岐生都聽到了隱約的腳步聲。 張蕊肯定是來過了, 而且搶在他們趕到之前就離開了。 溫展行的清陽劍嵌在石縫中,他脖頸間還有血痕, 衣角處也被劃破了,軟塌塌地垂在那里, 想必他與張蕊此前一定經歷過一場惡戰,但是他為什么如此窘迫,他們就無從知曉了。 方教主, 聶護法,若是二位之后還有時間 沒空。方岐生立刻回絕了溫展行,帶著點嗤笑,說,你真以為教主和護法是那么好找的?還是說,你在妄想我們會為你騰出時間?若是你想要罷休,那便就此別過了。 那,二位能不能借我一根發帶? 他還想試圖挽救一下局面。 不借。方岐生的回答言簡意賅,理由很簡單,你的錯,為什么要我們來替你收拾爛攤子,溫展行,我知道你是溫家人,想要伸張正義,為民除害。但你想要用這種方式來明辨是非,未免也太幼稚了些,你說你用的是魔教的方式,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魔教不用。 如果你執意認為魔教就是惡,那就這么一直想下去就行了。 方岐生眼神冷冷,用這么一句尖銳的話來道別:我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這場鬧劇,我和聶秋都不奉陪,無論你眼中的善惡到底是何種模樣,魔教一點也不在乎。 他說罷,轉身離去,而聶秋看了一眼神色復雜的溫展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 魔教和正道相容的那天永遠都不可能來臨。他如此說道,溫展行,不必等了。 然后,這大概也是他們最后的一次正常交流。 聶秋沒有再看溫展行一眼,心想,下次見面,他們就是仇敵了。 這鎮峨城中的悲歡離合,也該落下終音了。 方岐生前往昆侖,和黃盛尋找常錦煜,聶秋和田挽煙前往霞雁城尋找覃瑢翀。 人人都有不能言說的東西,所以,縱使聶秋有些疑惑方岐生為什么會想獨自前往那個偏遠的小村落,他也只是將疑惑藏在了心中,并沒有真的問出口。 他想,方岐生總有一天會告訴他的,就像他總有一天會將天道的事情告訴方岐生。 我以為情人之間的分別總是多愁,看來聶護法和方教主并非如此。田挽煙擱下茶杯,拉動身側那根垂在空中的粗繩,銀鈴敲響,車夫得了令,一聲吆喝,馬車緩緩地向前駛去,還是說,你堅信你們很快就能夠再見面嗎?覃瑢翀那邊的情況可算不上簡單。 事實上,聶秋雖然早就說服了自己,但當告別的那一刻真的來臨之際,他還是難免感覺到了不舍,所以他走得很干脆,生怕心中翻騰的情緒將他所有的決定都擊潰。 興許方岐生也是這么想的,所以他們只是簡單地道了別。 一個說再會,一個說不送,和幾個月前他們在霞雁城告別時所說的話沒有區別。 他到底該慶幸他們兩個都是理性勝過感性的人,還是應該感到遺憾? 聶秋輕輕地搖了搖頭,將腰間的含霜刀連同行囊一齊放到了旁邊,不再和田挽煙繼續這個話題,正襟危坐,提議道:田姑娘大可在這漫漫路途中和我講一講覃公子的情況。 我本來想等到明天再和你說這些畢竟相思之苦可沒有解藥。她斂眸沉思了片刻,說道,不過,既然聶公子想要聽,那就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吧。 大概是兩個月前,田挽煙就敏銳地感覺到了覃瑢翀的情緒不太對勁。 她常常陪在覃瑢翀的身側,對他的脾性了如指掌,就算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也能被她看出端倪,更別說覃瑢翀這次在無意之間流露出來的情緒比往日都更加濃烈。 凌煙湖的水尸被徹底解決了,多年以來的負擔也隨之而去,他確實是該高興的。 但是,除了釋然以外,還有一些別的情緒混雜其中,是田挽煙看不出來的復雜情緒。 田挽煙確實可以直接問他,她很清楚自己在覃瑢翀心里的地位,很清楚自己偶爾的耍小性子、使冷臉色,也不會叫他感到厭煩這些細微的東西,她一直拿捏得很合適。 然而,覃瑢翀不知道她是田家人,自然也不知道她對凌煙湖中所發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所以她不能直接問出口,而且她也不想直接問出口。 田家的規矩不像步家、青家那么多,沒有人人都必須學田家卦術的規矩,往后也不用成為天相師,所以田挽煙成年離家之后,就將卜卦之術放到了一旁,很少將它重新撿起來。 畢竟志不在此,她就刻意地將那些早就鐫刻在骨子里的東西忽視了。 她向來不喜歡意料之中的東西,就像她同樣不喜歡意料之外的東西一樣。 田挽煙不喜歡卜卦,不喜歡像田家其他人那樣去窺視天命,如果未知的將來都像圖畫似的徐徐展開,那這人生到底還有什么意思?她活著,只想靜靜地等待,看看這天命到底要將她引向何方,無論是痛苦的還是喜悅的,她都全盤接受,因為那是她自己選的。 為什么這霞雁城內無人知曉她的身份,原因其實很簡單。 她不選擇走田家的這條道,也不希望有人來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情,所以她只字不提。 結果當初的抉擇反而成了橫亙在她面前的一條深壑,田挽煙只能暗自嘆息。 不過,她的直覺一向準確得驚人,沒過幾天,覃瑢翀的那種奇怪態度就有了結果。 田挽煙像往常一樣,喚了幾個侍女,大清早就去集市上瞧瞧那家新開的首飾店。 回到覃府之后,她們一行人很遠就看見陸淮燃在門口張羅著什么,書生模樣的沈初瓶雙手抱胸,倚在門邊的那座石像旁,作壁上觀,絲毫沒有要過去幫忙的意思。 一個是文,一個是武,都是覃瑢翀身側的得力干將。 能叫他們二人同時在這里,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發生了。 田挽煙心中升起一種不詳的預感,緩步走了過去,問道:沈先生,你們在做什么? 其實她根本不用問,只消站在門口,往府里一望,就能看見里面的景象。 那些年輕姑娘們都站在院子里,或是冷艷,或是嫵媚,或是清秀,各有千秋,難分高下,她們正茫然地看著院中的侍女雜役們奔走,嘰嘰喳喳地低聲談論著,很是慌張無措。 但是沈初瓶側眸看了田挽煙一眼,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公子說,此前的種種行為都是他一意孤行,沒有考慮過各位的想法,如今他想通了,就不耽擱姑娘們的大好年華了。 他說得算是委婉,田挽煙又看了看府內的景象,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切塵埃落定,一切都結束了,覃瑢翀是盡興了,便要將她們這些人全部遣走。 公子人在何處?田挽煙的聲音驟然冷了下去。 沈初瓶與她相處的時間也不算少,知曉她不是輕易善罷甘休的性子,聞言,并不意外,卻還是勉勉強強地勸道:月華姑娘,你往后也能夠離開此處,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我所認識的沈先生可不適合充當勸解別人的角色,這是覃瑢翀叫你說的吧。田挽煙忽地笑了,您是故意裝傻充楞嗎?不說別人,您難道不知道我想要的東西是什么嗎? 陸淮燃在旁邊豎起耳朵聽了半天,察覺到他們之間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就趕緊放下了手頭的東西,大步走過來,躬身一抱拳,說道:姑娘,我們與你相處這么長的時間,關系早就比一般人更加親近,我就不與你繞彎子了,這確實是我們公子的吩咐。 姑娘也不必為難我們,既然公子已經下了令,我們便只有照辦。陸淮燃下意識摸了摸后腦勺有點扎手的短發,笑得很憨厚,話中的意思卻如冰錐般刺骨,月華姑娘,請吧。 田挽煙的嘴唇很輕微地顫了顫,事已至此,她的情緒反而冷靜了下來,說道:既然覃瑢翀連我也不肯見,連給個解釋的機會都要交給你和沈先生,是不是說明他心里有愧? 她笑:在他眼里,我們不過是卑賤之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對不對? 給點銀子就來了,給點銀子就走了,和青樓里的那些歌妓舞妓又有什么分別? 覃瑢翀的心里,大抵還是將她視作當初那個可以視如拱璧,也可以棄如敝履的花魁吧。 田挽煙想,如此可笑,倒好像她這一腔熱騰騰的真情是毫無用處的累贅。 陸淮燃和沈初瓶對視一眼,只覺得這件事難辦得很。 月華姑娘不要妄自菲薄。陸淮燃開了口,委婉地說道,再過陣時日,將霞雁城的事務打理好之后,公子就要離開霞雁城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來公子此番打算,是因為牽掛你們,所以才要在離開之前為你們找好去處,他從未將你們視作卑賤之人,姑娘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