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5)
張漆在她開口的一瞬間就將視線從書中抽了出來,等到她把話說完了之后,很輕地笑了笑,他的身子一向不好,冬日里又容易受涼,所以那笑意伴隨而來的是陣悶悶的低咳。 他擺手謝絕了碧桃端過來的那杯熱茶,抬眼看著她,說道:好,一路順風。 語氣正常,和以前沒什么區別,不摻一絲的曖昧,碧桃真覺得是其他幾個人想多了。 說到底,他們究竟為什么覺得張漆這樣像風一樣捉摸不定的人會有心儀之人? 碧桃將那些被誤導的想法扔到一邊去,她和所有人都道過了別,心中難得有了幾分輕松,笑著,應下了張漆的祝福,說道:愿您的身體也能早日康復。 張漆卻只是搖了搖頭,笑而不語。 離開鎮峨府之際,碧桃忽然回過頭去,遙遙遠望。 薄暮冥冥,鎮峨府逐漸籠罩在夕陽的余暉中,鍍上一層溫暖的光芒,然后,它在寒鴉啼鳴聲中,逐漸地遠去,成為一道痕跡,將這樣的景象永遠鐫刻在了碧桃的回憶里。 第165章 、來者 既然從張雙璧那里得知了常錦煜的去向, 方岐生就決定和聶秋離開鎮峨了。 玄武門遲遲沒有將黃盛的音訊帶回來,他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光在鎮峨府干等著。 更何況, 玄武門的眼線分布各地,即使方岐生和聶秋踏上旅途,玄武也能夠輕而易舉地根據線索查出他們的行蹤, 所以他們完全沒必要留在這里,坐以待斃。 不過,張雙璧盛情相邀, 聶秋和方岐生推拒不過, 只好多留了兩天。 這兩天的時間里, 聶秋偶爾會被張雙璧喚到書房去,和他講一講常燈和汶云水的故事。 比如,常燈還是喜歡笑,完全沒有長輩的架子, 和所有人都能打成一片,因為他身材挺拔高大, 站在一群小孩子之間,就像十幾棵竹筍中的一根翠竹, 十分明顯, 其他人在他眼里就只剩個小小的發旋所以他尤其喜歡摸別人的腦袋,把一頭整齊的黑發揉得亂糟糟的。 又比如, 汶云水表面上看起來冷冷清清,不茍言笑, 他那五個弟子都有點畏懼他,卻偏偏就喜歡招惹他,不小心打碎了他房中的花瓶之后, 呼啦一聲,大難臨頭各自飛,然后又被他一個個抓了回來,那時候已經是深夜了,他就懶得教訓了,只讓這群不省心的回屋睡覺。 張雙璧問:他們曾有片刻間因為往事而后悔過嗎? 從未。聶秋說道,他們都是做了決定就不會后悔的人,您也知曉的。 張雙璧便放下心來,舒展了眉眼,側眸遙望窗外的那一片翠綠蒼色,說道:那就好。 這位鎮峨王沉默不語的時候是在想什么,聶秋全然不知。 但是他發現張雙璧看他的眼神隱隱帶著一股愧疚,卻又不知是從何而來的。 聶秋心中存疑,可張雙璧不提,他也就假裝不知道。 其余的時間,聶秋偶爾會受邀陪張漆下幾局棋,他自小學習琴棋書畫,對圍棋卻不過是略通一二,遠不如張漆這般潛心鉆研,最好的一次也只是勉強下了個平局。 而方岐生受不了張蕊的死纏爛打,時不時會與她切磋兩把,點到即止,劍與槍本來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武器,所以大多時候還是張雙璧陪張蕊練槍。 張妁沒有停留太久,或許是因為賈家那邊在催促,所以她和賈昭只留了幾天便離開了。 安丕才離開青龍門已接近兩個月,既然事情已經結束,他再多呆也沒有意義,和其他人道別之后,在張雙璧還是無法釋懷的復雜眼神中,策馬離開,奔向大漠深處的青龍門。 就這樣過了兩天時間,沒等來黃盛的音訊,卻先等來了一封信。 薄薄的宣紙,有一股淺淡的藥香,苦澀,悠長,上附兩枝曬干的藥草,名為遠志,用一根粗糲的細繩小心翼翼地系著,打了個漂亮的結,足以看出它在寄信人心目中的地位。 兩枝遠志,一枝是給自己的,一枝是給方岐生的。 聶秋抿唇笑了一下,忽然有種解出了謎題的答案時才會有的愉悅感。 他解開那根細繩是藥房中常用來捆草藥包的那種,然后他將兩枝遠志連同細繩妥帖地擱到一邊,掌心托著輕而薄的宣紙,緩慢地將它展開,鋪平,顯出上面的字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行大字,上書聶哥親啟。 不知道是不是她百忙之中騰出空來寫的,字體潦草飄逸,邊角處折了個角,中間沾了一滴藥液,深褐的,被她欲蓋彌彰地畫了朵花兒,大概是想要讓它看起來不那么討人嫌。 在魔教總舵的時候,聶秋給蕭雪揚寫了一封信,她卻遲遲不回,直到兩個月后才有了這封信,當作回復,開頭就是幾句誠懇的道歉,略略解釋了一下自己為什么一直沒有回信。 她就和一開始商量的那般,進入圣醫閣之后,便拜入了典丹那個師父的門下。 和意料之中的一樣,典丹的那位師父果然在典丹叛逃魔教之后,對此事耿耿于懷,看到蕭雪揚帶來的信函之后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立刻出山去逮那個不知好歹的逆徒。 雖然不知道典丹到底在信里寫了什么,但是蕭雪揚知道這激將法確實很管用。 起初的兩個月,這位懷恨在心的師父對蕭雪揚是百般刁難,動不動就對她使絆子,冷眼旁觀,大概是想要等她主動說出放棄的話來,但是她又不是輕易言棄的人。 要么是你讓我感覺痛苦,要么是我讓你感覺痛苦,這兩個月就像拉鋸戰一樣過去了。 直到不久前,蕭雪揚才能夠騰出半點時間,趁著師父不在,從柜臺底下抽出一張寫藥方子的宣紙,就著一角狹窄的臺面,用毛筆蘸了墨,提筆寫了這么一封信。 寫的時候太過急切,就沒有發現手肘壓住了一個角,也沒有發現那滴臟兮兮的藥液。 但是,我感覺他現在對我的態度慢慢在轉變。蕭雪揚在信中這么寫道,雖然我這個師父是個固執的、古板的,脾氣挺壞的人,可該教的一樣都不會少,無論他是以何種方式教導的我,我都從他那里學到了許多東西還有,其實那幾位師兄師姐對我都很照顧。 她還在信中提到,自己還趁著師父不在的機會,還寫了兩封信,是寄給家里和黃盛的。 寫到此處時,蕭雪揚的字跡變得歪歪扭扭的,好像受到了什么驚嚇。 下一行字,潦草至極的字又恢復了正常,比原先的還要工整許多,是她平時的字跡。 剛剛師父突然回來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在我身后站了半天。 聶秋能夠想象她當時驚慌失措的模樣。 我轉頭的時候都快嚇死了,但是師父什么也沒說,冷哼一聲,轉身就走了。我懷疑他不是想要故意讓我難堪,只是想讓我知曉他回來了,讓我收斂一些而已。 之后,蕭雪揚當然是放松了下來,放心大膽地倚在柜臺旁寫這封遲來的信。 后半封信都是零零散散的,前言不搭后語的話,想到什么就寫什么,很是隨意。 什么她養了只小兔子啊,什么師姐下山的時候給她帶了零嘴啊,諸如此類。 這種瑣碎的生活中,還夾雜著兩句關懷,比如你和方教主最近相處得怎么樣呀。 這么薄又小的紙,蕭雪揚竟然能把這么多話一并塞進去,填得滿滿當當,不留空隙。 聶秋換了一個更加放松的姿勢,抖了抖信,將皺褶撫平,視線微動,向下看去。 到了最后,發現紙不夠用了,她就決定拿一件有趣的事情當作結尾。 我最近做了一些奇怪的夢。密密麻麻的字之間多了個顯眼的墨跡,蕭雪揚大抵是在思考該如何向聶秋解釋這件事情,頓了頓筆,猶豫片刻,才繼續寫了起來。 說來還挺不好意思的,我夢見了林渡啊,你應該不認識他,他是我在燈會的時候遇到的,當時我去追黃盛,人沒找到,卻差點跌倒在地,是他過來幫助了我。 然后你也知道了,我五哥過來把我強行帶走了,之后也就沒有后話。 我之所說這些夢很奇怪的原因是,我明明就沒有再想過他,甚至都快忘記他這么個人了,卻夢到我不顧父親和兄長們的勸阻,硬是要和他成親,還隱瞞了家世。她這么寫道,我還夢到了你,夢中的我卻有種沒來由的恨意,不知從何而來,又因何而起。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人,卻是我最重視的人;明明是我重視的人,卻成了我痛恨的人。 蕭雪揚問:你說,是不是很奇怪?不過這也就只是個夢罷了,我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之后就沒了地方寫,她便順勢擱了筆,只把這可笑的夢境當作茶余飯后的閑談。 但是聶秋并不覺得可笑,也不覺得有趣,因為他很清楚,這并不僅僅是夢境而已。 這分明是上一世,他重生之前所發生的事情。 蕭雪揚明明沒有和林渡有過多接觸,沒有和家里人鬧得那么僵,也沒有理由記恨自己,卻夢到了這些看起來沒有任何邏輯的東西,她自己覺得荒誕不經,聶秋卻覺得惶恐起來。 他以為他改變了所有事情,原來所有事情都沒有改變嗎? 聶秋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頭一次感覺到鎮峨冬至時分原來是如此寒冷,刺骨的風直往骨子里鉆,凍住他全身的血液,頂得皮rou生疼,甚至有點呼吸不上來。 于是他放下手中的信,起身去把窗戶關嚴實,不留一條縫隙。 步塵容說過好好享受此刻的安寧吧,因為,之后的事情將要接踵而至了。 聶秋的手指在窗欞上久久地停留,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其余的東西都被他忘在腦后。 這難道就是她口中接踵而至的事情嗎?聶秋想,先是上一世的記憶與這一世的相糾纏,之后又會發生什么?他難得感到恐懼,恍然間覺得之前做的一切都化為云煙。 很快,他就沒有心思再想這件事情了。 急匆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侍女敲響房門,喚道:聶公子,外面有人找您。 聶秋隱隱有種不詳的預感,卻全然不知之后會發生什么,他收起信,起身去開房門,吱嘎一聲,顯出恭恭敬敬站在門外的侍女,她屈膝行禮,解釋道 有位姑娘來府上找您,因為我們不能確定您確實認識她,所以就沒有將她放進來。 她長得很漂亮,眉眼卻有點鋒利,語氣急切,好像有急事找您似的。侍女想了想,斟酌著措辭,緩緩說道,她說,她名為月華,不知公子還記不記得凌煙湖上的相逢? 霞雁城,凌煙湖,歸蓮舫。 回憶被拉扯著蘇醒過來,聶秋很快記起了她的身份。 是以前經常呆在覃瑢翀身側的那位姑娘,在凌煙湖一事解決了之后,覃瑢翀便遣散了原先納入府中的美姬,其中就有這位名叫月華的姑娘。 選在這時候來找他,難不成是覃瑢翀那邊出了什么事嗎? 聶秋皺起眉頭,應了下來,跟著侍女匆匆走向了鎮峨府的大門。 第166章 、月華 鎮峨府的大門, 有侍衛看守,手持長矛,甲胄堅實, 戒備森嚴。 與他們肅穆警戒的神情全然不同,旁邊還站了個容貌昳麗的姑娘,眼底透著股焦急, 秀眉微蹙,不安而緊張,面上卻強作鎮定, 眉眼鋒利依舊, 嘴唇抿起, 始終一言不發。 直到看見聶秋的身影后,她的表情才有了些許的變化,薄唇微動,好像想說點什么。 果然是當初在歸蓮舫上看見過的那位姑娘啊。 聶秋還記得那時候覃瑢翀輕浮的調侃, 這位叫月華的美艷姑娘還明里暗里地搭了腔,表面上好像是在對覃瑢翀冷嘲熱諷, 實際上卻是在暗地里替覃瑢翀的行為做解釋。 她是個聰明的、謹慎又善于掩飾的人。 之后,陸淮燃來皇城找自己, 帶來了覃瑢翀口信的同時, 還不放心地囑咐了兩句。 我們公子遣散了原先納入府中的美姬,甚至連月華也遣走了就是你上回在歸蓮舫見到的那位, 我們公子平日里最喜歡和她飲酒作詩。 我總覺得公子對他要去找的那人態度不大一樣。 他原話是這么說的。 自己和月華的接觸僅僅是因為他們之間有覃瑢翀這個紐帶,而且他們不過是一面之緣, 算不上太深的交情。聶秋想,她會選在這個時候來找自己,恐怕是為了覃瑢翀而來的。 月華或許是顧忌其他人的存在,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究還是只輕輕喚了句聶公子,眼尾微翹,抬眼看他,眼中是一汪佳釀,明明什么都還沒說,卻又像是已經說了千言萬語。 這個姑娘與聶秋所熟悉的其他幾位都不同,一身的煙火氣,舉止言行大方而不輕佻。 讓人很容易就看出來,她是那種甘愿墜入紅塵,作繭自縛的類型。 聶秋想了想,實在無法忽視步塵容之前宛如預言的那句之后的事情將要接踵而至了。 貿然迎入王府不是個妥當的做法,所以聶秋上前幾步,有意無意地向身側的侍衛、侍女們透露道:我認得她。月華姑娘,若你找我有要事相商,不如先和我找個清靜的地方細談? 月華自然求之不得,很快便點頭應了下來。 聶秋又吩咐侍女,如果方岐生問起,就告訴他霞雁城這三個字,說有人來找。 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他依稀記得這附近就有一家茶樓,里面還設有清雅的隔間,在這種地方也不用怕有人會偷聽以及,如果他沒猜錯,玄武應該是那處地盤的掌權者。 無論面前的這位姑娘到底是何居心,聶秋總歸不能掉以輕心。 一路上,月華都沒有再開口說話。是了,他們本來也就不熟悉,硬要找話題也該從覃瑢翀身上找,但是月華來的目的正是如此,所以她當然不可能將這件事作為簡單的閑談。 她身著淡紅色的衣裙,鎮峨嚴寒,外面就披了件領口處有雪白絨毛的紅袍,袍角處繡了花鳥的紋路,風一吹,衣袖袍角翻動飛舞,好像盛放的海棠。 發尾微微卷曲,偏褐,梳成發髻,被一根蝴蝶形狀的金簪固定在腦后。 聶秋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半晌,懷疑這個發簪是覃瑢翀所贈,畢竟,除了那枚螭虎銜蓮玉佩以外,他屋內的擺設基本上都是這樣的風格,可見他本人就喜愛這樣繁復的鏤空工藝。 那家茶樓并不遠,幾步路就到了。 踏進堂內,映入眼簾的便是敲著桌子暢談的說書人。 說的都是那些江湖趣事,無非是正道哪個門派如何了,邪道哪個門派又如何了,這位和那位結仇,那位和這位結緣,聶秋對這些不感興趣,也就沒有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