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24)
那九名弟子與肆的關系向來很好,此時卻噤若寒蟬,無人敢開口求情。 從加入玄武門的那天起,所有人就都知道想要退出玄武門的代價是什么了。 肆卻沒有半點猶豫,或許他早就想到了一切后果,答道:是的,我做好了準備。 他原本是有那么點僥幸的心理,可任務還是結束了,門主還是回來了,該來的還是會來,逃不過的自然逃不過,他還想過就這么一走了之,但是下半輩子都活在逃亡之中,與昔日的同伴刀劍相向,這不是他想要得到的生活,也不該是碧桃得到的生活。 這是于公。唐琢微不可察地嘆息一聲,繼續說道,于私,我自然是不愿意動手的。當初要你去看守碧桃,是我的抉擇出了問題,肆,你現在還來得及反悔。如果我反悔了,您會如何處置碧桃? 我會殺了她。 肆毫不意外,他知道門主會這么做,斬草除根,不留后患,如此才是斷情絕愛。 我不會反悔的,真的。他輕輕說道,還有,我很感謝您當初選擇我去看守。 離開玄武門之后,你就是個廢人。唐琢的眼神帶上了一點憐憫,口不能言,手不能寫,足不能走,在這亂世之中連自己都無法保全,又何談保全她?更何況,她在這之后也有可能棄你而去,這種事情我見得太多了,那都是你所無法想象的殘酷現實。 您沒有對任何人動過情吧。肆忽然笑了,您或許永遠也不會懂,但我愿意相信她。 這種能讓人孤注一擲,如同飛蛾撲火,瞬息間即又化為塵埃的情愛,到底哪里好了? 肆說得對,唐琢確實不明白,以后也不會有機會明白。 她知不知道你離開玄武門的代價是什么? 碧桃?她不知道。 唐琢抬眸看向一名旁觀的弟子,抬了抬下顎,說道:將那位姑娘帶去刑室。 肆似乎沒想到唐琢竟然會做得如此決絕,嘴唇顫了顫,正要開口,卻聽到他說 她若不是親眼見過了,哭過了,就永遠都不會明白你付出的一切。 唐琢的左手搭在右手上,輕輕活動了一下關節,沒有看向肆,只是盯著手腕上的那一節凸起的骨頭,低聲問道:你們離開玄武門之后,準備去哪里? 肆突然明白了什么,好像頭一次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似的,露出了幾分釋然的神色,眼神飄忽,大概是在思索,半晌后,啟唇回應道:之后,碧桃也會離開王府。我想想,她的家住在水邊上,四時溫暖如春,那個地方的人友善溫和我本就無家可歸,應該會和她一起回去,然后拿出這些年在玄武門攢下的積蓄,買下一家茶館,我們二人就在那里做做小生意。 不錯。唐琢給出了中肯的評價,抬手喚兩個人過來將肆綁起來,帶往刑室。 肆沒有掙扎,很順從地被綁了起來,押往刑室的途中,他仰頭看向高處,那里是漆黑一片的石壁,明明什么也看不見,他卻笑了,側頭看向至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唐琢。 很奇怪,門主,我確實很希望您有那么一天也能體會到這種甘愿陷入泥沼的感覺。 你是想要在我動手之前先詛咒我嗎?唐琢說,情愛如鴆毒,入喉即死,我敬而遠之。 押住肆的那兩位弟子忍不住想笑,表情卻還是難過的。 我怎么敢詛咒您啊。肆笑得肩膀顫抖,字音破碎,往后遇到困難還得靠您接濟我。 他是被當成了這群無家可歸之人的娘家人嗎? 唐琢幅度很輕地翹了翹嘴角,放慢了腳步,手掌在肆的肩膀上不重不輕地按了一下。 好。他給出了承諾,愿你以后能夠過上你想要的生活,永遠不會后悔此時所做的決定。 第164章 、碧桃 誒呀! 一聲被壓得很低的驚呼響起。 面似桃花的侍女掩住薄唇, 很是驚訝地看著面前的人。 也就一天不見,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她憐惜地用微熱的手指碰了碰小姑娘的眼睛,指腹下的皮膚光滑, 微微腫起,平日里總是清澈明亮的眼睛泛著紅,一副強撐苦楚的模樣, 你看,你的眼睛都腫得和核桃差不多了,怎么不拿冷水敷一敷?我這就去給你打水 碧桃聞言, 搖了搖頭, 委婉地拒絕了她的好意, 說道:jiejie,我是來收拾東西走的。 走?年長的侍女遲疑片刻,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是不是有誰欺負了你? 不是的, 王府的人都對我很好,這是我深思熟慮后做出的決定。 那雙杏眼腫成了核桃眼, 碧桃感覺眼眶周圍脹得難受,拼命向里擠壓, 擠得眼睛干澀, 被風一刮,就是針扎般的痛意, 熱騰騰的淚水差一點就跟著寒風滾了出來。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還有點紅, 分外可憐,卻不肯透露半點緣由,只在那里悶著。 嗯, 我撿到一只小貓,因為它很怕生,又受了傷,不肯讓我離它太遠。碧桃低咳兩聲,眼神飄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隱隱還透著一股哀愁,它沒有家人,但是它喜歡和我在一起,也喜歡我口中所描述的,我的家鄉。所以我要帶它回去,去看它想看的春花秋月。 年長的侍女這才緩和了神色,好奇道:是什么顏色的貓? 黑色,稍有不注意就會融入黑夜,徹底消失。 碧桃感覺眼睛一酸,喉嚨處仿佛也塞進了一團咽不下去的絨毛,迫使她發出了顫抖的、有點哭腔的聲音,于是她只好抬起眼睛,勉強將那些眼淚都憋了回去。 別哭呀。侍女用手輕輕地觸碰她的眼角處,問道,你今日就要離開嗎? 來不及好好地和你們道別,實在抱歉。碧桃忽然拍了拍圓鼓鼓的臉頰,強打起精神,沖她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我與老爺、少爺,小姐們辭別后,就要踏上返程的路了。 她先去找了這王府的掌權人,鎮峨王張雙璧。 張雙璧白天里一般都會在書房處理公務,那些書卷文籍都堆成了小山,碧桃每次見了都會覺得心驚,只覺得這王爺也不是好當的。若是公務太多,書房中的那盞燈就會一直亮到深夜,從回廊中走過,遠遠地望去,就好像漆黑夜晚中浮動的螢火蟲,光芒微弱而溫暖。 她沒有見過鎮峨王披掛上陣的模樣,也慶幸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披掛上陣的模樣。 在這偌大的鎮峨之中,唯有張雙璧一人能夠被百姓如此敬仰,他就是鎮峨城的城池,是鎮峨城的高墻,是所有人心中的定心石,只要有他在,仿佛一切艱難險阻都不足為懼。 廊腰縵回,檐牙高啄,梁上懸銅鈴,四角布細線,柱與柱的交界處是一片陰慘慘的天際,白得刺眼,是鎮峨常有的天氣。碧桃踏過長長的回廊,心想,這或許就是最后一次了。 近了,繁雜紛亂的聲音闖進耳蝸,她意識到這書房內的人好像正在進行激烈的爭吵。 梁上的銅鈴晃動,牽扯著那十多個銅鈴齊響,房內的聲音驟然間停了下來。 眉眼溫和的男人打開了房門,他身著單薄的衣裳,完全不覺得冷似的,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碧桃也能夠看清楚那衣服底下盤曲交結的肌rou,隱藏著豹一樣矯健兇狠的力量。 是鎮峨王的客人,碧桃認識,她在府內見過幾次,卻不知曉他叫什么名字。 不過現在再想這些也沒有意義,她屈膝行禮,視線微微一抬,越過了面前的男人,看向房中那個正坐在桌案前,眉頭皺起,闔著眼去揉太陽xue的鎮峨王。 張雙璧經常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也許鎮峨王的想法是他們這些百姓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他們剛剛吵了一架嗎?碧桃暗暗想到,她只聽見了零星的字眼,比如,你們明明就知道,讓他孤身一人,還有隱瞞、欺騙、無能為力,諸如此類的話。 她鮮少見到鎮峨王發怒的模樣,挑著這個時候過來告別,是不是不太合適? 但是碧桃來不及退縮了,張雙璧已經看見了她,臉色漸漸地緩和了下來,擺手示意她進來說話她慶幸自己原本是少小姐的貼身侍女,張雙璧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才記住了她。 碧桃將那些在心里斟酌了一遍又一遍的措辭說了出來。 無非是辭別,用的都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借口的理由,可張雙璧并沒有拆穿。 清俊寡言的白衣男人認真聽完了,雙手交疊在膝上,思索片刻,問出一句沒來由的話:不是因為在我府中受了什么委屈才離開的吧? 和她之前在侍女那里聽到的話很相似,碧桃略微吃驚,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會這么想。 不是的。她強捺住內心的疑惑,終究沒有敢問出口,是我自己決定要離開。 于是張雙璧無聲地點點頭,沒有阻攔,寒暄的話不多說,只祝她返鄉的路上平安無虞。 然后,是緊挨著書房的閨閣,向來說話都溫溫柔柔的張妁與她夫君就住在那里。 他們好像是分房住的,鮮少住在一起,王府的下人雖然都不是喜歡嚼舌根的,卻還是不免對他們二人的關系產生好奇心,畢竟,一個是王府小姐,一個是商賈世家的二公子,這婚約多半也不是張雙璧牽的線,鎮峨和皇城相隔甚遠,他應該是不愿意將女兒嫁得那么遠的。 琶音響起,如潺潺的溪水流淌,就從亭中傳來,碧桃循聲而至,果然,一身淺青的張妁就坐在亭中,眉眼低垂,朱唇微啟,輕輕地哼唱,細白的手指緩緩捻動琴弦,時緩時急,碧桃不通音律,只聽得出來好像是首大漠深處的歌謠,有種風沙撲面的雄厚悲壯感。 賈家二公子賈昭坐在一旁,隔了幾步的距離,一言不發地看著張妁,眼中有含蓄溫和的笑意,好像陷入了沉思,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他只是想安安靜靜地聽完這首曲子罷了。 張妁的手掌按在琴弦上,將還沒來得及發出的樂聲阻隔在掌心中,戛然而止。 她抬眼看了看來者,抿起嘴唇,向碧桃頷首示意,有什么事要同我說嗎? 聽完碧桃那一番拙劣至極的說辭之后,張妁輕輕地嘆了一聲,說道:我本來是想要勸你的,畢竟蕊蕊對你很滿意,你完全可以繼續留在王府。不過,我見你的眼神堅定,應該也不會將我的勸阻聽進去,所以我就不再多說了,只是 張妁的視線從碧桃腫起的眼睛上掃過,你離開王府應該還有別的原因吧。 是有,但是和王府的人沒有任何關系,為什么每個人都覺得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見碧桃不答,張妁也不多問,從手腕上取下一個玉鐲,剔透明亮,色澤溫潤,然后她把玉鐲放進小姑娘的手中,只說是送別的禮物,雖然算不上多貴,好歹是片心意。 碧桃沒有再推辭,道了謝,將玉鐲小心翼翼地收好。 緊接著,是她原本侍奉的那位少小姐張蕊。 張蕊一般都不在房里,她是沒有片刻安分的時候,稍不留神就會追丟了,基本上都在外游蕩,如果她在府內,那就說明天色漸晚,又或者是另一個原因。 她在練武。 這個少小姐啊,好動又不安分,偏偏能十年如一日地練那些枯燥的招式,將那柄從父輩傳下來的溯水槍磨礪精進,揮舞時就如陣陣驚雷炸響,又如河流漲潮退潮時的洶涌澎湃。 風聲襲來,雷鳴聲在耳畔響起,吹動她鬢間的長發,碧桃緊張得連動都不敢動一下。 溯水槍安安穩穩地停在她臉側的幾寸處,一旦驅使者停了動作之后就恢復了原先的模樣,沉默,安靜,仿佛揮舞起來的時候才能活過來似的,停下來后就即又死去。張蕊的臉上還掛著汗珠,她卻沒有在意,像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兒,忍不住笑了兩聲,退后一步,翻過手腕,長.槍在她的掌心中跳躍,然后又被她壓下,將槍頭斜斜地指向地面。 你這么緊張做什么?我又不會真的傷到你。她說著,騰出一只手去擦那滴懸在下顎處的汗珠,即使練了許久都不見氣息絮亂,語氣如常,找我有事嗎?是我爹?還是妁姐? 少小姐,我決定離開王府了。碧桃最放不下心的就是面前的張蕊,連聲音都放緩了許多,解釋道,我考慮了很久,還是想要回到故鄉,開一間茶館,悠閑度日。 張蕊將長.槍放在木架子上,聞言,露出了一點驚訝的神色。 是因為我兄長嗎?明明是問句,她的語氣卻幾乎是篤定的,咬著牙,從牙縫中一個字一個字憋出來,憤恨又后悔,他那天,果真對你做出了什么事? 碧桃聽出來她的言外之意,倒吸一口冷氣,回頭一想,原來之前那幾個人都是這么看她的,怪不得會問她是不是在王府里受了欺負可是她這兩天根本就不在王府。 哪天?她想不出來,隱約覺得自己不在王府的這段時間里,好像有另一個人代替了她。 難道是那個冷面寡言的年輕男子嗎?這就是肆背后的那群人將她綁走的原因嗎? 沒有,少小姐,您想多了,大少爺從來都沒有對我做過什么啊。她連忙解釋道。 張蕊自然是不信的,此后又是如何百般追問,死纏爛打的,暫且不贅述。 等見到大少爺張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碧桃好不容易從張蕊那里脫了身,疲倦不堪,又困又累,想到這是最后一件要做的事情了,就強打起精神,在棋閣前輕聲喚了兩句。 里面的人很快就有了回應,語調溫柔,尾音微挑,讓她直接進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其他幾個人的影響,連碧桃自己都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她在心里暗罵了自己一句,深吸一口氣,撩開珠線勾連的長簾,映入眼簾的便是書籍堆砌成山的房間,軟榻,桌案,煙霧繚繞的香爐,黑子,白子,棋盤,還有座上的人。 張漆平日里好像總在下棋,碧桃甚至沒有碰見他做別的事情的時候。 身披鶴裘,懷中抱著一個小巧的暖爐,手持一本快要看完的書,眼神專注認真,長發被妥帖地梳到腦后,高高束起,就顯得發尾格外溫順,貼在后頸的那截如白玉的皮膚上。 房間內有股奇異的香氣,繾綣輕柔,是張漆身上常有的那種香料味道。 碧桃屈膝行禮,像之前無數次的那樣,向面前的大少爺解釋了自己的來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