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6)
但是聶秋又想,他不愿意在方岐生的面前死去,那該有多難看啊。 他聽見肋骨寸寸迸裂的聲音,五臟六腑都攪作一團,將呼吸聲擠壓得趨近于無,眼前的燭光焰火散去,只剩下了一片白茫茫的云霧,遮掩住人間山河,拽住他的衣襟,小心翼翼地把他從軀殼里取出來,向上托起,引向更高處的空寂渺茫。 虛耗,你記得,去告訴步塵容這些消息一定與天道的軟肋相關。 聶秋輕輕說完,甚至還能聽見虛耗焦急的聲音:你醒醒,聶秋!你現在還不能死! 對,他還沒和其他人告別。但死本身就是件不辭而別的事情。 他窺見了不能被窺見的禁地,要救本來應該已經死去的人,所以代價也隨之而來了。 他能夠猜到,若不是他所窺見的東西太過重要,天道不可能下這么狠的手。 聶秋最后只覺得有點可惜。他有很多話還來不及對方岐生講,也沒有陪著他去尋找常錦煜,沒有和他看過這人間的大好山河;他還沒看見蕭雪揚從圣醫閣學成歸來后的樣子,沒看見她未來心儀的人長得是何種模樣;而竹林中的沉云閣,這么久了,他也沒再回去祭拜過。 生如蜉蝣,死如白霜,轉瞬即逝,倏忽百年。 最后再拜托你一件事情。聶秋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也不知道虛耗到底聽沒聽見,嘴唇動了動,緩緩吐出一句低不可聞的話來,等我死后,帶走我,碾碎了也好,焚燒了也好,灑向風中,拋入海中,走得越遠越好,不要讓方岐生看見我的遺體。 然后,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疼痛感一掃而空,他終于感覺身體變得輕了起來。 人間的景色逐漸遠去,高處的浮云消散,夜空在繁星的點綴下明亮如白晝。 聶秋感覺到云端的罡風呼嘯而過,他猛地喘息了一下,瞇著眼睛順著風來的方向看過去。他覺得自己大抵是產生了幻覺,又或者是在停止呼吸之前的那一瞬做了個美夢,不然怎么會看見這么干凈的天空,離得極近的星光,還有照在他身上的,皎潔如白璧暖玉的月光。 那是三輪交相輝映的弦月,首尾相連,交錯重疊。 在他看過去的那一刻,三輪弦月變成了暗紅色,從月牙兒上淌下黏稠的液體,宛如血淚,將身旁的星河映成毫無生氣的深黑,就像被烈火所焚燒過后的幽暗叢林。 喀嚓一聲,其中一輪弦月裂成了碎片,墜了下去。 隨之而來的,是獨屬于三壺月的,欲要將人燒成灰燼的guntang。 聶秋睜開眼睛,胸腔劇烈地起伏他的手還按在胸口處,是想把那突如其來的恐懼壓下去,可惜效果不大,弦月斷裂的那一幕仍舊在他的腦海中褪去又浮現。 或許就和人們第一次看見洪水,指著怒濤滾滾、暗潮涌動的地方直呼河神一樣。 是對未知產生的茫然與畏懼,是對自身的渺小孱弱產生的絕望與痛苦。 虛耗的聲音重新響了起來,它說的是:現在停手還來得及,你看看你身上正在流血! 聶秋垂下眼睛,看向手中裂成碎片的石子,那些石子混著血液,又硬又硌手。而虛耗俯身而下,陰冷潮濕的風將那幾顆從桌子邊緣處滑下的石子托起,重新放了回去。 這是之前發生過的一幕,他記得清清楚楚,但是虛耗的話卻有所不同了。 他摸了摸眼角,又看了看指尖,便知道虛耗這話為什么和之前不一樣了。 血液已經沒有再繼續流淌,不像他上次那樣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銅鈴隨著聶秋的動作而搖晃,牽動紅繩向內滑去,露出手腕上那塊燒痕一般的痕跡。 明明是 三壺月,應該有三輪交相輝映的月亮,現在卻只剩下了兩輪弦月。 聶秋的手指收緊,碎石嵌進血rou中,他卻渾然不覺一般,死死地盯著手腕上的紋路,腦中在那一霎那想起的便是之前所看到的景象:弦月泣血,有一輪月亮裂成了碎片。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最終還是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又重來了一次。 聶秋感覺他的心臟似有千鈞重,牽扯著他的靈魂,又沉沉地墜了下去。 他這副軀殼,到底是活著的,還是早在邀仙臺被斬首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徹底死去? 玄圃堂,白玄,為何他僅僅只是知曉了一個名頭,就被天道毫不猶豫地抹去? 所謂的三壺月,又到底是什么東西? 以及,這個人間,究竟隱藏了多少世人所不知道的秘密? 種種怪異而錯綜復雜的思緒在深夜中糾纏不清,只留了一盞將要熄滅的燭燈給不眠人。 作者有話要說: 天道下手比較狠,聶秋眼睛沒出問題,人直接沒了 感情戲沒有虐,從頭甜到尾,不過該寫劇情殺還是得寫的 第125章 、挽風 季望鶴被粗暴地從床上拖起來的時候, 都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人是誰。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要動手。 當然,是邊罵邊動手。 然后方岐生的劍就這么橫在了他的脖頸上,冷得他打了個寒噤, 這才清醒了半分,不動聲色地將睡在里側的小白貓往里撥了撥,撥得它驚醒過來。 小白正要發火, 方岐生往它身上冷冷一瞥,那剛到嘴邊的尖聲厲嘯就瞬間低了下去,小聲地喵嗚喵嗚叫喚了兩聲, 縮成一團毛絨絨的球, 只露出雙委屈的藍眼睛, 不動了。 季望鶴腫著一雙睡眠不足的眼睛,皺眉痛斥道:方岐生,你大半夜的不陪你那小情人,跑我房間里干什么?不知道我最近總是睡不好覺嗎?你等著, 我這就去告狀 就是我那小情人。方岐生的聲音啞得很,又嘶啞又低沉, 他身上不太對勁。 頓了頓,又命令道:帶上你需要用到的東西, 跟我過來看看。 典丹從方岐生身后探出個腦袋, 唱白臉:季門主,就麻煩您跟我們去一趟了。 季望鶴打了個呵欠, 擦去眼角的淚珠,又仔細看了看方岐生黑得跟鍋底似的臉色, 頓時明白他這是沖冠一怒為紅顏了,不由得嗤笑一聲,不過倒也沒有說什么, 只是抱怨了一句:我臉上的脂粉都卸了,就這副模樣你們還想讓我出門?等我先 等個屁。 方岐生從旁邊的椅子上取過季望鶴的緞帶,眼神示意他再不走就要用強的了。 那緞帶很貴的,是西域的料子,從大漠深處而來,經過山山水水,這才到了他的手中。 季望鶴心疼自己的緞帶,嘴上再怎么罵,還是只能妥協,扯了張面紗遮了面龐,這才和他們踏出了特地為朱雀門準備的宅院其他人肯定是聽見了動靜的,一個二個裝睡裝得比誰都像。季望鶴咬著牙想,他不等天亮就要把這群好吃懶做的弟子們拎起來去采藥。 方岐生所住的地方是單獨的宅院,平日里很少有人,于是就方便了院中的那些肆意生長的花草,即使已經入了晚秋,仍然昂著頭顱,在霧蒙蒙的天色中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香氣。 深夜的風很涼爽,只要吸進去一口,頭腦就能在瞬間清醒過來。 從回廊走過,繞過幾個彎,就是他的房間了。 推開門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地毯上、椅子上、木桌上,全部沾滿了暗紅的血跡,已經凝固成了扭曲怪異的形狀。 方岐生之前著急勸聶秋,后來又著急找醫師,沒來得及注意這些,只是略略看了一眼,此時點上蠟燭,照亮了房間內的情況,這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氣,感覺心都揪了起來。 因為那血實在是太多了,仿佛放光了一個成年人體內一半的血液。 饒是季望鶴,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聲音放緩許多,疑惑道:你確定他還活著? 莫不是方岐生自己不肯接受事實,所以扯了這幌子來騙他們去醫一個死人吧? 方岐生驟然回過頭去看他,顯然已經起了殺意,咬著牙說道:季望鶴,你再跟我亂說一個字,我會讓你知道我之前都從常錦煜那里學到了多少折磨人的手段。 季望鶴指尖顫了顫,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臉上難得露出了懼色,此后便不輕易開口了。 掀起床帳,方岐生發現聶秋聽到動靜后就醒了,正迷迷糊糊地看著他,臉上、身上全是血,已經辨不清面貌,只能借助那雙彎彎的桃花眼來辨認這到底是誰。 他俯下身,輕輕將聶秋臉側的碎發捋到耳后,哄道:忍住困意,先叫他們給你看看,等會兒他們走了之后你再睡,行不行,聶秋? 聶秋沉默片刻,伸手勾住方岐生的小指,應了下來。 典丹見他不肯撒手,方岐生也默許了,于是和季望鶴對視一眼,皆是在心里暗暗嘆氣,只好將就著他們這個姿勢,勉勉強強地站在床邊去給聶秋把脈看傷口。 其實,聶秋根本就沒有睡著。 身體雖然覺得困乏,精神卻不允許他如此輕易就進入夢鄉。 他不知道三壺月是否真的生效,又有多大的作用,也不知道他下一刻會不會又死去。 之前是因為心念著方岐生,想要他后半生至少有個可以依靠的人,所以才說了值得,即使是強烈的痛意都能夠忍受了。但是他沒想到天道會突然下狠手,這是他的失策。 現在是因為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這才真的感到了后怕不說那詭異的紅月,也不說三壺月痕跡上那消失的一輪弦月,光是看到方岐生之后的反應,聶秋就明白了一些東西。 是他太自私,想得過于簡單,沒有仔細考慮過方岐生的想法。 對于方岐生來說,聶秋沒辦法替代常錦煜,同樣的,常錦煜也不可能替代聶秋。 聶秋拉著方岐生的手指緊了緊,方岐生很快便感覺到了他情緒的波動,以為他是在害怕,就將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說道:你不用緊張。不管你得了什么病都無所謂,就算是把蕭無垠抓過來也好,就算是把圣醫閣的那群醫師都虜過來一遍也罷,總能夠治好的。 我是在害怕啊。 可我怕的卻不是這個。 聶秋喉嚨微緊,輕輕嘆息。 他怕的是若是剛剛三壺月沒有起作用,他真的死了,那方岐生該怎么辦。 他怕的是往后天道的陰影就永遠地籠罩在了他的心頭,未知的、隱秘的東西全躲在暗處,而他到底能不能從這些東西的手上保護好方岐生,讓他免于災厄疼痛。 他怕的是他耽擱了方岐生,將他卷入他本不該接觸的涌動潮水之中。 當初莽撞又直白地袒露了心聲,問方岐生愿不愿意跟他聶秋共度余生。 聶秋想,他是有點后悔。 但是叫聶秋去想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原本應該是怎樣,他又想不出來。 方岐生等了一會兒才等到了聶秋的回應。 對不起。他的聲音很輕柔,說出的話卻是像刀鋒一樣的利,生生,我對不起你。 若不是擔心聶秋的身體,方岐生這時候都想跟他發火了。 忍了又忍,方岐生只好壓著怒火,一字一頓,說道:你沒有哪里對不起我。若是你真的感覺到了懊悔和自責,那就將一個完完整整的你賠給我,余生都不許將他再要回去。 聶秋從不做無謂的承諾。 做不到的事情,他就會說做不到。 但他這回卻沒有再沒有再猶豫,也沒有再拿別的話搪塞方岐生。 聶秋用指腹輕輕按了按方岐生泛紅的眼角,認認真真地和他對視,向他承諾:好。 不論去到哪里,我都會回來找你。他說,所以,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方岐生還沒來得及回答,在旁邊等了半天的典丹和季望鶴就忍不住了。 典丹是實在不敢虎口上拔牙,但是季望鶴拿手肘懟了他好一陣子,腰際又疼又麻,于是他只好屈服于朱雀門門主的yin威之下,咳嗽兩聲,喚道:方教主。 不等方岐生開口說話,他就飛快地將剛剛得出的結論說了出來:我替聶祭司把脈之后,發現他的身體很健康。而他身上雖然沾滿了血跡,但是沒有任何傷口,一切正常。 所以說,這血應該不是聶秋流的。 季望鶴言簡意賅地總結一句,語氣卻像是在說你倆擱這兒演哪一出苦情戲呢。 要是沒別的事情,那我就回去了。他說罷,頂著腫起的眼睛,趕回去補覺去了。 典丹猶豫片刻,沖方岐生和聶秋一抱拳,也跟著退了出去。 季望鶴和典丹鬧鬧哄哄地走了之后,房間內又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這些東西,等你睡醒之后我再問你。方岐生明顯松了口氣,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接著聶秋之前的話說了下去,一口否定了先前的怒氣沖沖,我沒生氣。 聶秋應了一聲,手指滑下去,去解方岐生的外袍。 他身上仍余夜色,袍角處、衣襟處都是冷的,聶秋也好不到哪兒去,只能就這么把手貼在他頸間捂著,邊將方岐生往床上帶,邊說道:嗯,你沒生氣,那你親我一下。 行,那就親吧。 方岐生躺在床上,側過臉就能碰到聶秋,于是他就著這個姿勢親了上去。 嘗到腥甜的味道時,他隱約覺得那就是聶秋的血,心里顫了顫,到底是沒敢深吻。 該說的說完了,親也親了,這下子總算該睡覺了吧? 聶秋就是不。 方岐生腦子里還在回想剛剛的一幕幕,甚至還沒將困意醞釀出來,就聽見一陣布料摩擦被褥的聲音,細密如針腳,又軟又柔,隨著這聲音而來的,是聶秋突然貼近的身體。 往日他們在一起睡覺的時候可從來沒貼得這么近過。 聶秋幾乎是整個人都快窩進方岐生懷里,鼻尖貼在他的肩膀處,額頭抵在頸窩里,淺淺地呼吸,仿佛只有這樣的姿勢才能讓他有一絲安全感似的,過了一會兒又把手臂搭在了方岐生的腰間,環抱過去,折騰了一番之后才算是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他以前有這么黏人嗎? 方岐生胡亂想著,一時間也沒心情再去細想聶秋之前的那些話,摸了摸他的背脊,嗅著那股淺淡而又勾人的冷香,漸漸沉入了夢境之中。 第126章 、吞血 周儒大清早就聽典丹說了昨晚上方岐生將人從床上拖起來給聶秋看病的事情。 他心下覺得奇怪, 總舵又不是什么想進就能進的地方,更別說四門的人都在,稍微有點風吹草動也能夠立刻反應過來, 這刺客能潛進教主的房間實在沒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