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3)
那時候,在副教主震驚的眼神中,常錦煜緩和了嗓音,說道:他的死是你的錯啊。 你的兒子情緒不佳,身為父親的你不知道也就罷了,反倒來質問我?細細簌簌的,是他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姿勢,雙手并攏,放在膝上,冷眼看這個可憐人,而我,我要收誰為徒,要選誰當教主,是我的事情,跟你們有什么關系?難道還要向你們報備一聲么? 常錦煜用最后一句話徹底擊潰了副門主的理智。 還有選擇死,是最沒出息的行為。他確實是不適合這個位子。 后來?后來方岐生聽到里面傳來幾聲悶哼,是副門主想要動手,但是卻被常錦煜輕輕松松地化解,他就只是抬了抬膝蓋,副門主便飛了出去,撞碎了門,一身狼狽,倒在碎渣中。 此番糾葛結仇,副門主將方岐生也怨恨上,實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魔教的宴會上,距副門主的兒子死去已有三年了,常錦煜甚至都以為他已經想通了。 畢竟他能笑著敬酒,笑著祝教主長命百歲,祝方岐生前途坦蕩。 結果哪里想得到,只是回去取個東西的工夫,常錦煜再回來的時候,就發現方岐生滿臉青紫地躺在地上,喘不上氣,黃盛被丟進了蛇窟,哭都哭不出來。 好在他趕到的時候還不算遲,又驚又怒,勉強將方岐生和黃盛救了回來。 但是從那以后,方岐生體內的血液就帶上了毒,極不穩定,隔三岔五會復發。黃盛也怕上了蛇,回去之后悶在被窩里一宿未睡,要是看見蛇,他能嚇得滿臉蒼白,干嘔不止。 常錦煜是這么處置副門主的。 他臉上是再明顯不過的笑,卻陰森冷酷得叫人腿軟,語氣也是溫和的,一字一頓,卻像是判下了死罪。他對副門主說道:我不會殺你,我要你活下去。 死了就太痛快了,像你那兒子一樣。所以你還是活著吧,在人世間永受煎熬。 不止是副門主,還有覬覦魔教已久的神鼎門,一些道貌岸然的正道之人,發現常錦煜無處下手,那就對他的徒弟、下一任教主下手,如此一來不就能永除后患了嗎。 看,魔教就是這樣,里外的人都抱有殺心。 方岐生這一輩子活得是提心吊膽,如履薄冰,身邊的人都想方設法地要害他。 所以,自然而然的,他對魔教教主的位子沒有任何好感。 那位子是冷的,底下堆滿了血rou尸骸,真的沒有吸引他的地方。 常錦煜失蹤后,方岐生被推著,慫恿著登上了教主的位子,可他心里還是有僥幸,覺得常錦煜還活著,而他此時此刻所做的事情,都只是為了常錦煜的歸來鋪的基石。 于是他在穩定了魔教的局勢之后,就離開了總舵,前往四門。 這幾個門主到底服不服氣,方岐生完全不關心,他只想把常錦煜找回來。 無可否認,常錦煜對于方岐生來說就像父輩,是家人,所以他要堅持去找,即使是一點渺然的希望,他也得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又或者,方岐生想找回常錦煜的原因沒有那么簡單,因為他還存了一星半點的私心,并不想要坐上教主之位,只想把它還給該還的人。 他登上教主位子的時候是十八歲。 整整一個月,方岐生都沒有睡上好覺,經常在半夜點上燈,一坐就是一晚上。 他真的怕。 常錦煜只教了他一些東西就失蹤了,而他基本上什么都不知道,匆匆忙忙地就接過了教主之位。面上要裝得嚴肅冷酷,不然制不住底下虎視眈眈的人;要克制自己,喜歡甜的不能表現出來,因為可能會有人對他下毒;心里所想所念,無人可說,無人能說。 方岐生的頭一年,就是這么度過的。 他都記不清自己生辰那天在干什么了,應該和往常一樣,在處理公事的過程中過去了。 然后他就慢慢地習慣了,尋找常錦煜這件事對于他來說,就只剩了個空殼子,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在午夜夢回時驚醒后的安穩與舒心。 即使他一開始并不想當教主,卻還是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習慣了這個位子,也有了某種責任感,變得可以為了魔教的前途付出所有。 而現在聶秋將薄薄的窗戶紙捅破,對方岐生說,你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方岐生想,他此時的心情,不止有被說中心事的慌張,還有記起初心時的慚愧。 聶秋不知道方岐生此時是如何的思緒萬千。 他想的是,這一世,即使方岐生表現出來的擔憂與無措也只是偶然能窺見一點,聶秋說你要找的人就快找到了,莫要心急,方岐生就笑著回借你吉言,面上瞧不出半點端倪,好像他根本就不著急,找常錦煜也只是因為責任感所致 而上一世的方岐生直到最后都還沒有放棄尋找常錦煜,即使是鎮壓四門之后也仍舊經常外出游蕩,如此堅持,常錦煜對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聶秋想到此處,覺得有點心疼,若不是上一世的經歷,他可能真的以為方岐生釋然了。 那他能怎么樣呢? 他只能加倍地對方岐生好,讓他知道,他的家人不止有常錦煜。 還有他聶秋。 第121章 、隱秘 方岐生緩慢地嘆出一口氣。 他往后靠了靠, 半個身子都窩進聶秋懷里,腦袋枕在他肩上。因為距離足夠近,所以能夠感覺到對方的溫度, 很溫暖,又不至于熱得燙人,就連心跳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讓人感到安心。 是, 我有點害怕。方岐生說道,我其實原本并不想當這個魔教教主。 聶秋沒有說多余的話,只是靜靜地聽著, 時不時地應上兩聲, 表示自己正在聽。 聽他師父那一輩的糾葛;聽他九歲那年是如何遭受毒手的;聽他十二歲那年是如何和黃盛因為一件小事而打得頭破血流的;聽他十三歲那年第一次沾了血的感覺;聽他十五歲那年偷偷把常錦煜藏起來的風箏翻出來, 在夜晚的驟風細雨中歡喜又暢快地奔跑;聽他十八歲那年接到常錦煜失蹤的消息后,又去魔教的高臺上把恨不得醉死在酒中的黃盛拎下來 然后聶秋就想,要是他們從小時候就認識,那該有多好。 趕在常錦煜失蹤, 方岐生還沒成為教主之前。 趕在沉云閣覆滅,聶秋還沒有心如死灰之前。 那時候的他們二人, 應該才是最真實的、最坦蕩灑脫、毫無顧慮的。 方岐生半夜里忽然起了興致,要去放風箏, 就能把聶秋也喊起來, 兩個人偷偷摸到常錦煜的書房里,熟練地躲開重重機關, 就為了拿一個紙糊的小玩意兒,拿到手之后還歡喜得不行, 明明外頭黑漆漆的,還要頂著風雨跑到魔教的后山去放風箏。 聶秋每次見了聶家的小廝后,捧著一袋子的甜食, 心里苦惱,繞過層層竹林陣法,碧綠的顏色褪去,就能看到方岐生正坐在一樹繁花下,見他回來了,眼睛亮亮的,喚他師兄,伸手就問他要那些甜得膩人的甜食,匆匆趕來的汶五和汶二見了,撲過來就要搶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他已經覺得自己足夠幸運了。 幸好他重新活了一世,遇見了喜歡的人,結交了知心的朋友。 聶秋現在每次回想起上一世和方岐生寥寥的幾句交談,就忍不住覺得后悔又難過,若是他能夠早點離開正道,拋下一切身份,坦誠地和方岐生談一談,或許一切都不同。 因為不必要的隱瞞而失去擁有的東西,確實不劃算。 他攬住方岐生,側過臉,嘴唇在他的鬢間輕輕地磨蹭,也不是要親,就只是貼在那一塊溫熱的皮膚上,那里生長出的碎發意外的柔軟,叫人心癢癢。 方岐生感覺到癢,邊笑,邊忍不住抬手去推聶秋,問他:到底要不要親了? 此時已經夜幕低垂,談話的時候他們就坐到了床邊去,深色的床帳堆在床角處,又沿著邊緣滑下,堪堪離地面還有幾寸距離,一聲不吭,溫柔又靜默,就等著被扯下,遮擋住床笫之上的一席明媚春光方岐生覺得自己是想多了。 畢竟聶秋好像完全沒有那個意思。 剛剛傾訴了一通,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方岐生說完之后就釋然了,也總歸理解了聶秋講沉云閣往事的那天晚上為什么有點緊張。 換了他也照樣緊張。 畢竟這算是把自己最真實徹底的一面講出來,就怕對方不肯接受這番好意。 天時,地利,人和,都齊了,氣氛正好,不做點什么事情委實說不過去。 結果聶秋一臉的正直,端的是清清白白、心無邪念。 于是方岐生只好先開口試探一句要不要親。 然后,聶秋就真的依他所說,湊過來淺淺地吻了一下,很快又退了回去,也不想著做更深入的事情,面上有一絲猶豫,表情凝重,說道:生生,我想跟你講一件事。 方岐生勉強抑制住怒氣,問他:有多重要?明天再講不行嗎? 聶秋愣了愣,你等會兒是有什么事要做嗎?我還以為你現在有時間。 魔教教主被他這話一哽,還真想不出來該怎么回答他。 好,行,聶秋,我們來日方長。 那我就聽聽你到底是有多重要的事要說吧。 要是你說的事情重要不過春宵苦短,看我怎么收拾你。 收拾好情緒之后,方岐生將那些小心思都拋擲腦后,說道:你要跟我說什么事情? 其實直到剛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聶秋松開了攬住方岐生的手,雙手交疊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臉上沒有笑意,仔細看去,或許更多的是擔憂,我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很離奇,你或許會覺得我在和你開玩笑,但這確實是真實發生的。 他說:方岐生,我活了二十四年了,今年的歲數應該是二十四,而不是二十。 見方岐生一副茫然的模樣,聶秋又解釋道:事情是這樣的,我二十四歲那年,在邀仙臺舉行祭天大典時,死在了戚潛淵的手底下。然后我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再次恢復意識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回到了四年前,就躺在望山客棧中,正準備第二天回到聶家。 也就是說,我重新回到了二十歲的這年。 方岐生有些暈了,等等,按你這個說法,那天晚上阻止了季望鶴派來的刺客的 是四年后的我,也就是現在跟你交談的這個我。聶秋說道,原本,四年前的我,其實并沒有察覺到刺客,也沒有出手相助,只是在第二天的馬車上和你見了一面,說了幾乎一樣的話,然后我就回了皇城,回到聶家,去準備一個月后的祭天大典,從此與你分道揚鑣。 說實話,我很想相信你所說的,但是你總得給我點證據。 方岐生嘴上雖然是這么說,心里卻沒有多相信不是說他不相信聶秋,就憑聶秋這副嚴肅的表情,稍微對他了解的人也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但是方岐生實在是沒辦法想象世上竟然會發生這種事情,他可是不信天道仙術這類東西的人。 聶秋想了想,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假設,假設你有個正道的死敵,深仇大恨,但是因為你們二人的實力相近,身份相似,所以一直都沒辦法解決掉對方。正巧他的相貌還算出眾,正巧又有好些人因為他的相貌而覺得他的那些名譽地位都是用一些拿不上臺面的手段得來的,你會不會令玄武門將消息傳播得更廣,好讓他徹徹底底名譽掃地? 既然他這么說了,方岐生就認真想了一下,感覺自己是有可能這么做的。 這招是以前從常錦煜那里學來的,很管用,畢竟正道都是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比誰都重視這些浮名,若是想要毀掉一個正道的人,先毀了他的清譽,讓他人人喊打,之后的事情就很好解決了,要么是趁機拉進魔教,要么就是直接斬草除根,永訣后患。 聶秋說:你的這個死敵就是我。 方岐生一下子沒緩過來,被嗆得連連咳嗽,差點喘不上氣,按著胸口呼吸了好一陣子才平復下來,抬眼去看坐在身旁的聶秋,又覺得他有點陌生,你真的沒有跟我開玩笑? 你之前問過我,這個痕跡是不是燒痕。聶秋挽起袖子,將纏繞在手腕上的紅繩向上提去,銅鈴搖曳,露出那一截皮膚,還有上面宛如燒痕一般的痕跡,是三輪交相輝映的弦月,我現在回答你,這不是燒痕,是名為三壺月的,只有傳說中才存在的東西。 有這么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 珺瑤仙子被貶入凡間,只好在一處小酒肆落了腳。她飲著酒對月而坐,恍惚間似乎看見弦月在酒壇中化為了三輪弦月,抬眼一看,弦月高掛,清亮明澈。 她走出酒肆想要用手觸碰那輪離得極近的月亮,卻沒注意到自己已經走到了水池旁,一腳踏空,跌入了池中,水面蓋過頭頂,明月四散,才明白那些天宮的回憶不過一場大夢。不過為時已晚,她落入了水池中,就再也沒能再浮起來,殘存的尸骸便隨著時間在水底沉著,化成了個寶物,似有三輪弦月交疊,由此取名為三壺月。 方岐生摸著聶秋手腕上的痕跡,是真的像燒痕一般,那塊皮rou好像新長出來沒多久,邊緣處還泛著紅,可偏偏這痕跡又足夠特別,仔細看去,確實如同聶秋所說,和月亮一樣。 他問:既然是傳說,那為何這故事如此奇怪?編造這故事的人難道都沒有想過,那個所謂的珺瑤是神仙,又不是普通人,神仙落進池子中,怎么可能會簡簡單單地被淹死? 所以我說,這是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聶秋垂眼去看自己手腕上許久沒有過動靜的痕跡,說道,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我頭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覺得,這位珺瑤仙子實際上就是凡人,只不過編造這故事的人添了許多臆想的東西罷了。 但這痕跡是我重生之后才浮現在我手腕上的。而且,從望山客棧醒來的那一夜開始,我時不時就會感覺到渾身guntang,是從三壺月傳來的,那種浴火焚燒時的感覺關于這一點,你應該多多少少有所察覺,在清昌鎮的時候,我的臉色可算不上有多好。 見方岐生回憶起來了什么似的,聶秋繼續說道:直到步塵緣將步家銅鈴交給我,紅繩纏在三壺月的痕跡之上,有了銅鈴的庇護,使用三壺月所帶來的后果才消失了。但是,如果我將銅鈴取下來,很快就會感覺疼痛難忍,宛如投身火爐,熊熊大火要將人吞噬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