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9)
他正與面前這個睜眼瞎的門房對峙,正巧另一個年邁些的門房小解歸來,聶秋記得他的名字,便喚他過來解釋。 那人仔細瞧了瞧,一驚:四公子,你怎么是這副模樣? 年輕的門房這才變了臉色,趕緊打開門,又有些不好意思,轉身去喊總管了。 聶秋就等在門口,也不踏進去。 這聶府他是許久沒有回來看過了,里面的擺設卻沒有太大的變化。 唯一奇怪的是,院內清凈得很。 總管匆匆地趕來,看見聶秋這副狼狽的模樣,差點嚇昏過去。 聶秋擺了擺手,止住他后續的說教,急切地問道:父親呢? 老爺夫人們前些日子去靈山看雪了??偣苋嗔巳嗵杧ue,強迫自己定神,半是心疼半是擔憂地追問道,四公子,發生什么 他話才說了一半,就看見面前的人眼神冷了下來。 似有怨恨,似有悲哀,似有憤怒,還有一絲的無奈。 他們多久回來? 約摸今天就回來了。 好,聶秋默不作聲地將兩柄刀放在地上,盤腿坐了下來,我就在這里等。 誒喲,小祖宗哎!總管趕緊伸手去拉他,換身衣服,去里邊等吧! 任他怎么拽,聶秋都不肯起來,總管也不敢真用上力氣,想叫侍衛幫忙,視線一掃過去,那群人腦袋全都低下了,連兩個門房都仰著頭假裝看風景。 總管又去叫人準備吃食茶水,還準備了軟墊,忙得焦頭爛額,可他就是不領情。 以往他見過二公子三公子撒氣耍賴的樣子,甚至連大公子大小姐的也見過,就是沒見過這個被聶遲半道收養來的四公子亂發脾氣的時候,印象里他大概總是溫潤內斂的,也不與旁人爭東西,聽話得很??偣茏栽傋约簯哆@種事情是有經驗的,可真對上聶秋時卻又沒了轍,他從來沒想過四公子固執起來竟然是這個模樣,軟硬不吃。 聶秋全然不知總管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盤腿坐在地上,讓兩個門房把門敞開一條縫隙,就這么望著門外空蕩蕩的街道。 尋常人是不敢大搖大擺從聶府門口經過的。 他輕輕碰了碰手臂,感覺到熟悉的疼痛時才終于有了一絲真實感。 這一等就是一個下午。 冬日里天黑得早,很快,夜幕就將天際遮住了。 聶秋迷迷糊糊抱著含霜刀睡了一會兒,頭一點一點的,最后猛地一下沉,就醒了過來,他轉過頭看向兩個同樣跟著他一起坐在地上的門房,問道:他們回來了嗎? 年輕的那個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回四公子的話,還沒有。 總管在他身旁繞了幾圈,適時開口勸道:四公子,先進去吃點東西吧。天這么晚,老爺他們怕是要等到天亮之后才回來了。 然而聶秋只是應了一聲,卻動也不動一下,沒了下文。 到底是有什么事情這么要緊,非要親自和老爺說?總管急得很,要是聶遲回來就看見這副模樣,非得罵得他狗血噴頭不可,四公子,身體要緊,有什么事往后再說。 要緊,比他的命都重要。 對他來說比世上任何一切都要重要。 聶秋抿了抿嘴唇,并沒有回答總管的話。 他風雨兼程,從沉云閣到聶府,整整一個季節,幾個月的時間,為的不是這個。 但是他到底想要什么,聶秋自己也說不清楚。 在聽見總管那句去靈山看雪的話后,聶秋就覺得氣血上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憋著一口氣,上不去也下不來,堵得胸口悶悶的疼。 他夢里夢外都是猩紅的血。 而他的養父母和他的兄弟姐妹們,夢里夢外都是白茫茫,干干凈凈的雪。 聶秋想,他其實不是在和誰賭氣較勁,他只是對自己失望透頂。 他垂下頭去,用含霜刀撐著身子,有點想哭,眼眶里卻沒有流出任何東西。 所有東西都逐漸離他而去,現在就連痛哭都做不到了。 聶秋席地而坐,冰冷的地面讓他整個身子都冷了起來,然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望向天空中孤寒的一輪明月,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個人身處在世上,煢煢孑立,無依無靠。 半夜的時候,聶遲一行人總算是回來了。 聽說是因為二公子有些咳,就快馬加鞭趕回來了。 連年輕的那個門房都有些激動,輕輕拍了拍聶秋,把他叫醒,老爺回來了! 他原想說,四公子,你該起來了,地上容易著涼。 結果看見聶秋抬起頭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像是漆黑夜空中零星的幾點繁星。 他不好意思打斷那種莫名的氣氛,就搭了把手,把聶秋扶了起來。 四公子渾身狼狽,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披頭散發,就余那雙桃花眼,瞧著水光瀲滟,現在正直勾勾地盯著最前頭的聶遲,父親,我 聶遲前頭的侍衛謹慎地將提燈移了過來,照亮了前方的臺階,也照亮了站在門口的聶秋。 聶家家主終于看清楚面前的人,眉頭一皺,問道:你這副模樣像什么? 小門房眼睜睜地看見那雙眼睛里的光亮一下子暗了下去。 四公子的喉結輕輕地上下滾動,似乎是想說些什么,卻又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 去收拾一下,聶遲斥責道,我以往教給你的禮數都在沉云閣忘得一干二凈了嗎? 聶秋沒有吭聲。 總管覺得形勢不妙,本想遞個臺階給聶秋,讓他順勢下了,恰在此時,五公子手里的蹴鞠正好從他手里掉了下來,滾到聶秋的腳底下,彈了起來,砸在他右腿上。 五公子年紀還小,全然沒察覺氣氛哪里不對,下意識就追著球跑了過去。 他猛地撞到聶秋懷里,先是聞到一股腥甜的陌生氣息,抬頭一看竟然嚇得哭了。 那雙黑不見底的眼睛比靈山上的雪更冷,毫無生氣。 是只剩下了死水一潭,連食人腐rou的寒鴉都不會在此多做停留。 聶秋伸手撥開他,強忍住胸口處傷口撕裂的疼痛,拿起含霜飲火,邁出了聶家的大門,從聶遲等人身側經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他的身形搖搖晃晃的,步子卻很堅定。 然而那具脆弱的身體終究是經不起這般長時間的折磨。 走了兩步,便猝然倒地,昏了過去。 第63章 、浮塵 這一倒, 就是整整三天。 夢中有形形色色的人,都與他擦肩而過,視線不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分一秒的時間。 聶秋睜開眼睛。 身上是干凈的衣服, 身下是他臥房床上的柔軟墊子,輕飄飄的,就像一團棉花。 他張了張口, 嗓子疼得不行,勉強發出個音節都是嘶啞低沉的。 侍女趕緊端了杯溫熱的水過來,抵在聶秋唇邊讓他喝了兩口。 這三天他斷斷續續地發燒, 聶府上下忙得不可開交, 侍女剛出門換了盆水, 進來就發現他渾身又燙了起來,即使在夢中呼吸也變得急促,額上流汗,很不舒服的模樣。 就算是他現在清醒過來, 身體也是酸痛無力,動也動不了。 外邊的落雪簌簌, 似乎是很冷,臥房內卻有暖爐, 驅散了冬日的寒涼。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淺淡悠長的香氣, 是安神香。 侍女湊過來擦了擦聶秋額上的汗,柔聲說道:我去叫老爺他們來。 聶秋斜過眼睛輕輕睨了她一眼, 搖了搖頭。 可老爺說了只要聶秋醒來就立刻告訴他。侍女剛露出了點為難的神情,就聽見面前的四公子啞著聲音說道:和我講講這幾天的事情。 在聶家已經呆了有五六個年頭的侍女想了片刻。 四公子, 你當時突然昏過去的時候,大家都嚇壞了。老爺馬上叫人將你抬進去,然后喚郎中過來看看你的病她頓了頓, 不知道當說是不當說,你身上的傷太多了,特別是背后的刀傷,深可見骨,衣服和血rou都黏在了一起,我們只能剪開你的衣服。郎中說你身上有好幾處骨折,內傷也重,主要是拖得太久了,傷了元氣,估計會落下病根,只能慢慢地養。他說這話的時候,老爺的臉色都是鐵青的。 其間老爺和夫人來看了好幾次,后來四公子的燒慢慢地退了之后,老爺才回書房夫人去置辦了一些新衣,全都放在柜子里呢。 侍女說著說著,又想起另外一回事來,老爺怕你喝不慣苦藥,還特地去叫人買了蜜餞,味道甜不膩口,四公子等會兒喝藥的時候可以嘗一嘗。 聶秋嘴唇動了動,好像說了句什么話。 什么?侍女沒有聽清。 我不喜歡吃甜的。聶秋的聲音嘶啞低沉,他說話時嗓子似乎還在痛,即使這樣也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把這句話完整地說了出來,扔了。 侍女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半晌才說了個是。 那四公子想要什么,我喚人去買。 聶秋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將空氣中濃郁的安神香氣息連同房外的落雪氣息都吸進了鼻腔中,然后說道:沒有。我什么都不想要。 他不想再說話了,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重新沉入昏沉的夢境之中。 郎中確實沒有說錯,聶秋的身子就這么落下了病根。 即使是病好之后的大半年內,只要他的情緒稍有激動,就會忍不住俯下身干咳起來,牽動著五臟六腑,悶悶地疼。冬天里只要一落雪,膝蓋處曾斷過骨的地方就會隱隱作痛,疼得厲害的時候連路都走不動,只能抱著暖爐,穿著厚厚的狐裘坐在門口看雪。 也就是這一年的時間里,聶秋的情緒漸漸地內斂,最后變得有些沉默。 他沒辦法生氣,連太高興也不行,偶爾要見客的時候就掛上那張他慣用的臉,嘴角處噙著點笑意,然而眼底里卻是笑意全無,心里頭連半點感覺也沒有。 仿佛有看不見的東西,將他與塵世隔絕開來。 只有想到沉云閣的時候,聶秋才能感覺到一絲絲的鮮活。 然而他現在身體虛弱,用藥浸著,金貴得很,別說練武了,連刀也許久沒有揮動過,最多就只有在外頭下大雨的時候點起一盞燈,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著那柄含霜刀,細細地磨過幾遍,卻也舍不得就這么收回鞘中,索性把斷刀飲火也拿了過來,放在身側。 飲火刀上系著紋有卿字的刀穗。 含霜刀上系著紋有秋字的刀穗。 有時候忘記了放回刀鞘中,就這么躺在兩柄刀旁邊睡著了。 清晨醒轉過來,錚亮的刀口對著他,聶秋也不覺得害怕,反而用手肘撐著身體,側身輕輕地撫摸這兩柄刀的刀身,看上面冷冷熱熱的華光慢慢地移到自己手上。 也就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在沉云閣習武的弟子,該是行走江湖的俠客,而不是窩在聶家的嬌貴小公子。 時間過得太久了。 但背上的那道深深的刀傷,卻永遠在那里了。 聶秋沒有回過沉云閣,一來是不敢回去,似乎只要他不回去,沉云閣的弟子們就還好好地活在那片竹海背后;二來是不必回去,他現在這副身體經不起長途跋涉,又虛弱的很,回去也只是干看著,而且他并不想將聶家的侍從也帶進去。 他知道寒山現在在什么地方,也知道那些黑衣人的身份。 他們是賊寇,掛著中立的牌坊,加入了一個小門派,像猛獸一樣藏在林中。 知道歸知道,但是聶秋現在什么也做不到,他沒有底牌,也沒什么地位。 雖然聶家是赫赫有名的商賈之家,但是與正道各大門派的聯系并不密切,倒不如說是基本上沒有接觸,只有情況特殊的時候才會見上一面。 更何況聶秋現在也只是聶家的四公子,他要瞞著聶遲做什么事情,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價值,再向別人開口。 而聶遲并沒有將他培養成家主的意思,所有人也都看得出來。 也就是說,聶秋這個人在其他人的眼里是毫無價值的。 他拉攏不了任何勢力。 但是聶秋不著急,他有的是時間等。 等身體好轉,等寒山放下警惕。 唯一有些愧疚的是沒辦法早點向師父他們交代了。 話雖如此,聶秋該要的還是得去取。他年紀小,現在身體又不好,所以聶遲還沒想過要分他些什么東西,但是聶秋既然提了,聶遲本來也是有意讓他經商,就讓他自己選?;食歉浇牡仡^肯定是不行了,他想要,聶遲也不會給,所以聶秋保守起見,選了稍遠一點的北部商隊,雖然比不上聶家其他人所接管的區域,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聊勝于無。 見他對經商有興趣,聶遲也不阻攔,倒還覺得有些欣慰。 更何況聶家底子擺在那里,目前而言他再怎么胡來,也不會對聶家造成多大的損失。 不過聶秋從小學習經商之道,又耳濡目染,雖然做得算不上有多好,但好歹是四平八穩,比他頭上的那三個哥哥剛開始著手的時候要來得靠譜多了。 契機是在兩年后,皇帝出行時。 按理說,凡是有點名頭的人都受邀而去了,聶家自然也不例外。 那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聶秋自認為沒什么特別的地方,從旁人來看頂多是有點姿色,可這里面長得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根本輪不著他但那個年邁的老者手一伸就把他給拉住了,聶秋本來下意識地要躲開,瞧見來人之后又硬生生地忍住了。 是當朝的大祭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 聶秋起先是以為他認錯人了。朝廷雖然邀請了商人,卻也不代表皇帝心里頭就真的認可這些掠走他小半國庫的人,他們也沒理由來拉攏自己一個聶家的養子。 于是聶秋恭恭敬敬問道:大祭司,有什么事嗎? 老祭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不同他廢話,直接說道:就是你了。 聶秋正疑惑著,就見老祭司轉身離去,附身在皇帝耳邊說了兩句話。 皇帝聽罷,抬起眼睛,神色不明地看了過來。 聶秋被那視線刺了刺,一時間還覺得有些毛骨悚然,卻也沒有移開視線。 然后他看見皇帝的嘴唇動了動,說了個字,好。 第二天,是身為五皇子的戚潛淵帶著人親自拜訪的聶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