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9)
按理說,經歷過百鬼反噬一事后的她,在那之后就該將厲鬼視作會咬人的惡犬而她確實是這樣做了,她將鎖鏈結結實實地拴好,免得那些厲鬼會趁機反咬一口。 難道說這個生鬼有哪里與其他鬼魂不同嗎? 聶秋沉吟片刻,沒有再回信,而是轉頭看向在一旁安安靜靜等他開口的生鬼。 交給你了,這一路上一定要護好他。 溫婉的女子抿唇笑了笑,奴家定不會辜負公子之托。 聶秋點頭,狀似無意地晃了晃袖中的銅鈴,鈴音收攏,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步搖輕輕晃動,繡著牡丹和孔雀圖樣的華美衣裳溫順地垂在地上,生鬼垂著眼睛,恭恭敬敬地將雙手交疊在身前,臉色沒有絲毫變化,脖子上干干凈凈。 果然,生鬼的身上是沒有鎖鏈的,甚至沒有一絲讓聶秋熟悉的陰冷氣息。 它與步家根本沒有立契。 聶秋心中暗暗想著,卻沒有問出口,畢竟步塵容都信任它,那便容不得旁人指摘了。 他不動聲色地算了一卦,見男童此去步家的路途順利,這才放下了心。 不過,他還是將這個年紀不大的稚童送到了城門才離開。 你自己去封雪山脈,會不會害怕?聶秋看向牽著他手指的男童,側頭問道。 男童另一只手里抱著塞滿了吃食的行囊,聽見問話,轉過頭來瞧了身邊的人一眼,又看了看女子模樣的鬼魂,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視線所及處已經能夠見到城門了。 聶秋松開手,讓他自己一步步地走過去,走出霞雁城,走向封雪山脈。 從此以后,他就不再是霞雁城中不知名的遺孤,而是赫赫有名的步家天相師。 聶秋看不見這個孩童的未來,卻暗自揣測這或許已經是他能夠選擇的最好道路。 正午的時候太陽正烈,今日卻有和煦的暖風,吹散了那絲絲炎熱。 生鬼盈盈一拜,旋身附在了男童懷中的四方開天鏡上。 明眸皓齒的稚童瞇著眼睛露出一個靦腆又燦爛的笑容,揮了揮手,便離開了。 他的身影像只活潑的燕子,帶著絲毫不畏懼未來的勇氣與懵懂,頭也不回地,直直地飛向了遠方,融入了春日暖陽的淺橙光芒中。 回憶收束。 聶秋收回視線,看著平放在桌面上的那封白底黑字的信,揉了揉額角。 臨到要走的那時候,如果他也能夠像那個男童一般不畏懼命運地離開,那就好了。 先有朝廷中看他不順眼的太子殿下,再有聶家,或許還有賈家可謂是前有狼后有虎,而他即使重活了一回,卻依舊沒有選擇,明知山有虎,卻偏偏要向虎山行。 不過,他也手握一些底牌,處境也不似那時候那樣困厄。 也只有這個能叫他感到寬慰了。 聶秋將手指輕點在信紙上,悠悠吐出一口氣。 不知道方岐生何時才能回來,又有什么話要和他說。 他留在這霞雁城已經整整三天了,今天是第四天,再拖下去聶遲估計就要親自來綁人了。 聶秋起身草略地收拾了一番行囊,將含霜刀拴在腰間,垂下袖口遮住手腕上的銅鈴,最后站在桌前,慢慢折好信紙,將它妥帖地收了起來。 如果方岐生是從玄武門回來,那就是走的西邊的城門,正巧東西兩邊的城門都有驛站,當初他們入霞雁城的時候是走的東邊的城門,如今要離開了,聶秋便去西邊的城門相候,若是方岐生能在天黑之前趕到霞雁城,那便是好事一樁,如果趕不到,聶秋就只好先行離開,讓客棧的小廝帶話給他了。 聶秋想清楚之后,便下了樓,知會了小廝一聲,退了房就離開了。 馬蹄聲清脆,踏過了春日的微風。 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脊梁挺直地端坐在馬背上,瞇著眼睛看向城門外,視線所及是一片茫茫的大漠,寸草不生,只剩下沉郁的深金色,是沙石泥土所堆積而成的荒地。周圍熙熙攘攘的人群隨著夜幕的低垂而漸漸不知所蹤,而他依舊看著遠處,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搖著蒲扇的老人倚在城門下的大樹旁乘涼,眼見著天色漸漸暗下來,面前那青年卻只是松松地握著韁繩,眉宇間并未流露出一絲焦躁不安。 老人心下覺得好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索性便多看了幾眼。 遠處的大漠中,枯黃的顏色之上是一片由淺至深的天際。 不知從何處忽而傳來兩三聲鷹鳴,劃破了長空。 金色與淺藍色交匯處的那白蒙蒙的一線中,出現了小小的黑點。 他瞇著眼睛瞧了半天都沒看出來是什么名堂,只勉強看清楚好像是個人坐在馬背上。 振翅聲撕裂了倒懸而起的罡風,寬大的羽翼在半空中勾勒出一道優美的弧度,一只白頭黑羽鷹逐漸出現在了視線中,清越的鳴叫聲驚得馬匹sao動起來。 盤旋于長空,居高臨下,天地不過咫尺方寸間。 陣陣鳥鳴馬嘶聲中,身著藏青色俠客裝的男子策馬而來,不消片刻便奔赴至城門口。 白衣男子淺笑著瞧他,并未多語,牽過韁繩,將馬匹引向城內。 你要是急著要走,大可提前離開。 交談聲遠遠地傳來,又被纏綿的風聲一攪,變得輕柔易碎起來。 我不過一試罷了。若你能趕到,那便好,若是來不及,我也就不等了。 聶秋找了條去東門的近道,幸好天色漸晚,路上的行人不多,他們這一路倒走得很順當。 我想著,既然你執意要來送我,應該是有什么話要對我說的。 方岐生聞言,將指節抵在唇下,意味不明地露出了一點笑意,卻沒有接著聶秋的話題繼續說下去,而是問道:先不提我,你就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嗎? 聶秋思忖片刻,把那一夜暴雨中的驚險和方岐生略略講了一遍。 方岐生聽罷,面色如常道:我安排了人在附近候著,即使湖內的水尸掙脫,也不會使霞雁城覆滅,頂多會使附近的百姓受難。 這一點聶秋倒是沒有想到。不過,轉念又一想,方岐生在留在霞雁城內的那些天都去了玄武門分支,分出一點精力去注意凌煙湖水尸這件事,對他來說只不過是舉手之勞。 況且,若是霞雁城真的覆滅,對玄武門造成的損失也并不小。 剛想到此處,方岐生就忽然開口打斷了聶秋的思路。 他側頭看向身旁的人,一雙眼睛在逐漸暗沉的天色中顯得格外明亮,好似隱于烏云后的星辰,忽明忽暗,聶秋,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 聶秋看著方岐生的眼睛,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么。 一時間,狹窄的道路上只有噠噠的馬蹄聲回響。 我暗示得那么明顯,你不要告訴我你到現在都還沒有看出來半點端倪。 然后方岐生就看見聶秋搖了搖頭,唇邊的淺笑中半是釋然半是無奈。 你不叫方晟生。聶秋緩緩將方岐生已經算不上是秘密的秘密說了出來,你叫方岐生,年僅十八歲就登上了魔教教主的位子;而你的師弟黃盛,他在江湖中兇名赫赫,正道里的人即使不知道他的名字,卻都聽過他銜環豹的名號;你的師叔,歲陰闊斧安丕才,是青龍門門主;你的師父是上任魔教教主常錦煜 我還有什么沒說到嗎?聶秋添了一句。 你是什么時候看出我身份的? 如果我說從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了,你會信嗎? 方岐生知道聶秋應該早就看出自己的身份了,卻沒想到他從他們打的第一個照面起就認出了自己。 因為聶秋對他的態度,完全不像是對惡名遠揚的魔教教主該有的態度。 聶秋這么一番話,將方岐生之前想說的話都推翻了。 不過,驚訝歸驚訝,他卻沒有絲毫的驚慌。 我要對你說的話是 城門近在咫尺,方岐生勒住了馬匹,深深地凝望著同樣停下來的聶秋。 聶秋,你愿不愿意加入魔教? 這下輪到聶秋驚訝了。 他實在沒忍住笑了出來,連帶著肩膀都隨著這股突如其來的笑意抖了抖。 迎著方岐生疑惑的視線,聶秋好不容易斂了笑,正色道:方岐生,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 他是商賈世家聶家的養子,是沉云閣裂云刀常燈的弟子。 他上一世是正道表率,身負渡世濟人的使命。 不僅如此,他還被世人稱作聶祭司。 方岐生依憑魔教的人脈,雖然能夠知曉聶家和沉云閣這兩層身份,卻肯定是不知道他殼子里正道表率的身份,也不知道還沒有昭告天下的祭司身份。 雖然方岐生不明白邀請他加入魔教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但聶秋卻是知道的。 昔日的正道表率被自己的死對頭魔教教主邀請加入魔教 世上沒有比這更離奇的事情了。 即使聶秋答應,朝廷那邊也不會放人,他們怎么會眼睜睜看著大祭司跑去當個魔教弟子。 幾日后的祭天大典,圣上交給我來舉行。聶秋誠懇地說道,方岐生,我是大祭司。 方岐生難得沉默了許久,大概是確實沒想到他會和朝廷扯上關系。 晚風沉沉,遠處城門邊的侍衛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最后,年輕的魔教教主也笑了笑,抬起頭看著聶秋,神色卻變了。 聶秋,你不會以為你還有得選吧? 你知曉了我這么多事情,又身兼大祭司的身份,不會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吧? 聶秋也不生氣,迎著方岐生的視線,笑盈盈說道:我得考慮一下。 如今的魔教,還剩一個右護法的位子。祭天大典后,我便親自來皇城請人了。 方岐生語氣平和,好像他說的不是什么要緊的話,話語中潛藏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你別想著逃,逃也逃不掉,就扔了大祭司的位子,安安心心來魔教做個護法吧。 聶秋想,他也沒想逃。 他估摸著時辰,說道:我得走了。 聶秋說罷,從懷中拿出一個劍穗,是深綠色的流蘇,墨黑的珠子,剛好與池蓮劍相襯。他將這幾天抽空做好的劍穗遞給方岐生,卻未料到他竟然不接。 等我到了皇城,你再給也不遲。 這話是在說他們肯定會在皇城相見了,畢竟聶秋也不是那種反悔之人。 聶秋想了想,也不扭捏,收回了劍穗,抱拳說道:再會。 方岐生亦是笑著回禮,不送。 前路似乎并不漫長,遙遠的未來也不如想象中那般令人畏懼。 皇城,聶家,他曾經的歸宿,如今的夢魘,正靜靜地候在那里,就等他前來。 夜幕終究籠了下來,鮮紅的殘陽漸漸褪去,卻有星星點點的光懸在空中,又有明月照亮了坎坷前路,叫人不懼黑夜的未知與冗長。 話說到這里,便已經足夠了。 雙腿一夾馬肚,在落日余暉中,白衣男子策馬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滴,文案劇情上線 第50章 、皇城 皇城腳下有條山脈, 綿延不絕,宛如盤踞的巨龍,若是待下過一場雨后再看, 霧氣彌漫,看山像云,又恰似一個仙人懶洋洋地臥在云端假寐。而群山之間最巍峨聳立的當屬濉峰, 赫赫有名的望山客棧就是因為正對著濉峰,由此得名望山。 上回來時聶秋在屋檐上吹了一夜的冷風,已經將山間美景盡數刻入了腦海中。 約摸二十天后, 他又回到了這個最開始的地方。 實際上, 望山客棧雖然是建在了皇城腳下, 離聶家卻不遠,半個時辰的時間就到了。 如果讓聶遲知道聶秋早就在望山客棧落腳,卻特地繞了遠路去西北,估計少不了他一頓恨鐵不成鋼的數落。 不過聶秋壓根也沒想讓聶遲知道這件事。 四公子回來了! 守門的門房眼尖, 一見到聶秋的身影,便馬上叫侍衛進去傳話給了聶遲, 又招呼了幾個下人將馬匹牽走,把行囊拿去整理了。 年過半百的總管迎出門來, 苦著臉說道:四公子, 你可算回來了! 聶秋應了一聲,翻身下馬, 隨他一同進了聶家。 父親現在怎么樣? 總管聽出他言外之意,長嘆一口氣, 公子你不回信,老爺急得很,差點就帶人去尋了。 果然是聶遲的作風。 估計現在皇帝那邊還不知道他之前不在皇城, 以聶遲的一貫做法,他肯定是把事情壓了下來,就等著聶秋一回來,趕緊去皇宮面圣,這樣他也不必受皇帝的責難了。 但是,聶遲卻不知道一件事:這次祭天大典是由當今太子殿下一手cao辦的。 而那個太子殿下的想法卻與皇帝全然不同。 他摒棄長生,蔑視天道,認為所謂的仙術不過是邪術。 暫且不論聶秋究竟要不要加入魔教,就從現狀看來,他是不愿意再冒上一世那樣的風險,既不想成為正道表率,也不想再成為受人擺布的大祭司。 再過兩年皇帝就要駕崩了,他此時要成為大祭司,就是站到了和太子對立的陣營中。 實在是很不劃算的買賣。 如果要避免這種情況,就要進宮后與那位太子殿下談一談 想起那個上一世冷著臉對他下令斬首的人,聶秋就覺得太陽xue突突的疼。 重生后的時間如果再早個一年半載,或許聶秋還有與太子談判的籌碼,但是他早就將自己的把柄親手交到了太子手里,也就是說,他已經處于下風的位置,沒得選了。 滅門慘案。 他借助了太子之手,滅了那一門上下幾百弟子。 并且,他都是親自動手,眼見著挑斷了喉嚨,呼吸漸漸停止,才肯離開。 雖說聶秋自己將自己放到了不利的位置,但是他要是再來一回,他還是會選擇和太子交易那時候他已經喪失了生的想法,只是空殼一具,根本不懼怕那些勾心斗角。 背脊上那一道又長又深的傷疤忽然隱隱作痛起來。 四哥。 怯生生的一聲呼喚。 聶秋轉頭看過去,他的小妹正縮在樹后,只探了個腦袋出來看著他。 他抿唇笑了一下,小妹便完成了任務似的放松下來,跑去和其他人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