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8)
只要他能知道就好。這已經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希望這多少能完成他的夙愿。 覃瑢翀撩袍起身,拱手向聶秋和徐閬二人鞠躬道謝。霞雁城,多虧了你們才得以恢復安寧。 聶秋抖開袖口,伸出手虛虛托住他的雙臂,說道:我也并未做什么。 徐閬在一旁沒什么形象可言地剔了剔牙,感謝的話不必多說了。往后的日子,霞雁城該如何就如何,而覃家,也全看你了。 我吩咐好后事,就要離開霞雁城了。覃瑢翀直起身子,側頭淺淺地笑道,我要去的地方離皇城很近,聽聞聶公子也要去皇城,想必不久后我們還能再見。 我還有一定要見的人,如果你想要我這條命,我也只能在那之后再給你了。 聶秋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那日下午覃瑢翀對他說的話。 他大概,是終于掙脫了霞雁城無形的束縛,要去見想見的人了。 念及此處,聶秋也笑了笑,定會相見的。 對了,聶公子往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難 這是子母蠱中的母蠱,名為羽化蠱,只需要凈水就能活,要是沾了血,連帶著子蠱也會產生反應。覃瑢翀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匣,鄭重其事地放在聶秋的掌心中,聶公子如果需要幫助,就盡管告訴我,覃家將永遠是你的后盾。 這便是他毫無防備的赤誠誓言了。 聶秋接過那個通體淺白的小匣子,說道:我記住了。 無需多言,他就這樣接下了覃瑢翀的好意。 覃瑢翀身后尚有整個覃家,有霞雁城,而他的身后什么也沒有。 聶秋心想到,他只是在單方面地為自己積攢底牌而已。 要是有一天和朝廷決裂,和聶家決裂,他至少還有一隅去處,好過漂泊流亡。 懷揣著心事,聶秋就這樣與徐閬踏出了覃府的大門。 師父,你卜卦一術比我精通了許多,為何要等我醒了再去找覃瑢翀? 徐閬摸了摸下巴,笑得jian詐,謝慕不是說我盡多管閑事么,那我就少管這些,叫你們這些年輕一輩的去摻和,我在一旁守著就好小毛頭,還舍不得走嗎? 一個身著華麗衣裳的男童就這樣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他的身上臉上洗得干干凈凈,露出一張有些紅潤的臉蛋,倒是很像大戶人家的小少爺,又秀氣又矜持要是忽略了他手中抱著的一堆吃食不計的話。 你要帶上他么?聶秋問道。 非也。徐閬擺了擺手,我很快也要走了,他的去處確實是成了問題,但覃家是沒辦法留住他的,覃家是修的煉蠱一術,而他,你也聽過了謝慕的話,他該去學遣鬼一術。 徒弟,你心里頭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該說是徐閬看得透徹,還是該說卜卦一術果真是逆天而為? 聶秋吐出一口氣,拍拍男童柔軟的發頂。 他確實是已經想好了這個有著極陰體質的男童的去處。 封雪山脈,步家。 第48章 、辭行 雖說覃瑢翀托了聶秋去尋不知所蹤的謝慕, 實際上根本不需要算謝慕的位置,只需要略略一猜,就能知道他去哪里了。 徐閬說船一靠岸謝慕就消失了, 但是,或許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凌煙湖呢? 他的骨骸埋在凌煙湖旁不遠處的山腳下,他所殘留的糾葛怨念曾在湖底滯留, 他或喜或悲,或哀或怒,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在這剩下的時光里, 都永遠地停在了他所深愛的城, 所難以忘懷的湖中。湖水泱泱,微風拂過,便吹動千萬條柳枝。 柳條低垂,翠綠的淺褐的輕輕掃過湖面, 帶起一圈圈的漣漪。 而謝慕的身形就隱在那繁枝茂葉之間,他雖然沒有顯出身形, 聶秋卻能感覺到。 見他一聲不吭,聶秋沉吟片刻, 輕輕喚道:謝慕, 我知道你在這里。 半晌,相貌丑陋怪異的惡鬼慢慢將自己的身形顯了出來。 他沒有看聶秋或是男童一眼, 目光低垂,一雙鼓起的虎眼死死地盯著碧波萬頃的凌煙湖, 像是要將它印在腦海中似的。 你來這里是想要為我送別嗎? 不,我來是向你轉達覃瑢翀的話。 聶秋盡量放慢了語速,將謝家的情況告訴了謝慕。 謝慕聽罷, 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一時間耳畔只有微風輕拂而過的沙沙聲。 他忽然問道:怎么只見你們兩個,徐閬呢? 師父說他還有事,先走一步,我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在何處。 算了,他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謝慕喟嘆一聲,伸出手,用尖銳的爪子隔空點了點面前的湖水,說道,那之后,覃瑢翀便下令封鎖了凌煙湖,也沒說多久解封,大概是想要確定怨氣散盡,再做打算但我見百姓們似乎已經有了不滿和懷疑。他大可放心,所有人都已經隨著暴雨雷鳴的遠去而離開了,我能夠保證。 他們困在這里太久,早就該放下執念安心轉世了。他終于移開了視線,看向了聶秋,我就不去見他了。你告訴他,湖底的尸骸,他得在十天之內全部打撈起來,入土立冢。 謝慕又轉過頭瞧了一眼男童,小小的稚童正踮著腳尖去拉樹上垂下的柳枝,整個人都被籠在了一片生機盎然的顏色中。 徐閬就這么放心大膽地把他交給了你嗎? 聶秋緩了神色,說道:不,我和師父商量過了,準備將他帶去步家。 謝慕想了想,步家,確實是個不錯的去處。 他沒有問早已衰落荒蕪的步家為何還有剩下的人,就像他一直沒有問步塵容是什么人。 我當時答應過你,要拿東西換你的血。謝慕伸手撥了撥柳枝,微風帶著柳條晃動,在男童稚嫩的臉上掃了兩下,惹得他瞇起了眼睛,打了一個噴嚏,我既然答應了你,就沒有反悔的道理,你過來。 男童乖乖依言上前,眼巴巴地望著謝慕。 接好,小心別摔了。謝慕倏忽間笑了一下,從懷里摸出一面方鏡,拋了下來。 動作雖然沒什么客氣可言,但柔和的風卻在瞬間聚了過來,托住了那面四方開天鏡,緩緩地下落,最后穩穩地躺在了男童的手心中。 四方開天鏡剛和男童的手掌接觸,漆黑的鏡面中便有數道流星般的耀眼光芒劃過,忽而聚攏,忽而散開,星星點點的白光之中,顯出一座云山霧繞的巍峨山峰,下一刻又崩裂散開,化為幾只通體雪白的仙鶴,飛往向內凸出的四方神獸,最后在鏡沿處漸漸隱沒了。 謝慕也有些驚訝,它喜歡你。 方鏡表現出來的這副反應,與其說是喜歡或是認可,倒不如說更像物歸原主一般。 男童扯著袖口,絲毫不顧及那順滑細膩的貴重布料,擦去了鏡面的幾點塵埃,一副愛不釋手的模樣。他抬起頭看著謝慕,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不出半點聲響,只是咿咿呀呀地叫著,見謝慕和聶秋果真聽不懂,便罷休了。謝慕仰起臉,頗有些埋怨地說道:沒想到徐閬竟然都不來同我告別。 告別,交代后事,他的意思很明顯了。 你現在就要離開了嗎? 不然我還留在這里做什么呢?霞雁城的熱鬧繁華,這里面的人和事,都和我無關了。惡鬼從枝椏間一躍而下,掀起的勁風吹起了地上的落葉,我已經看夠了,就該離開了。 落葉紛紛揚揚,在空中飛舞,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平靜的湖面上。 聶秋忍不住問道:你不回一趟家里嗎? 家?他笑了笑,指向與城門完全相反的方向,我的家原來在那里,早就沒了。 謝慕是不會領這個情的,因為他根本就沒有要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的爹娘如何,他的胞弟如何,謝家的子孫后代如何,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連家里人的長相都記不清,只隱約記得院子里埋的那壇酒,記得他最喜歡的東西是一只憨態可掬的布老虎,記得那時候爹娘為他送別時落下的眼淚。 已經足夠了。 但是,謝慕想,實際上他還是有一點私心的。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謝家搬到了何處,即使無意知曉,微風也會將訊息帶到他的耳畔。 謝慕抿了抿嘴唇,開口說道:其實我昨天就去過了。 舫船靠岸后,他就離開了凌煙湖,窩在了山腳下,一寸寸地撫摸著土地,能夠感覺到地底埋藏的是他的頭骨,是人的頭骨,擁有人的形狀,而不是惡鬼的。 于是謝慕焦躁不安的情緒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從幾十年前算錯卦而因此喪身之后,他根本不相信自己。他其實怕得很,怕自己沒能成功,怕自己連累了船上的所有人,怕這個承載了他全部時光與回憶的霞雁城毀于一旦。 幸好他成功了,幸好他還是清醒的。 幸好他還算得上是一個人。 謝慕坐在山腳下,背靠著一棵柳樹,輕輕闔上了眼睛。 狂風暴雨中,他竟然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做了個難得的夢。 是夢還是回憶,謝慕是記不清了,也想不起來夢的內容,只是有一股強烈的情感油然而生,促使著他邁開腳步,踏過山山水水,一步一步地走向城門,走向他沒去過的那個謝家。 謝慕在謝家的附近徘徊,等上了一天,等到第二天下午的時候,謝家才沒了人的氣息。 他沒有說錯,他確實是沒有回去看一看的想法。 他只是趁著所有人都不在家里的時候,挖出了樹下的那壇子酒。 雖然換了住所,但是埋酒的地方卻沒有太大的變化。 若是此時有人看見這副場景,定會嚇得說不出話:枝頭繁花下,一根生銹的鐵鍬正慢條斯理地挖著,把土一鏟鏟地挖出來,堆在一旁,最后露出了里面埋藏的酒壇。 謝慕去了一趟謝家,誰也沒見,只拿走了一壇酒。 他不是以謝慕的身份回去的,而是打著偷酒賊這樣卑劣的名號回去的。 這偷酒賊很是囂張,將土鏟出來之后又不填回去,就明明白白地將那個洞露了出來。 謝家的人如果記得起他便記得起,記不起他便記不起,如此而已。 然后,他倚在凌煙湖旁的柳樹上,翹著腿,仰頭痛飲,酒水從他身上穿過,濺在了柳枝樹葉間,將地面濡濕,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酒香。 謝慕瞇起眼睛,好像自己真的醉了似的,看見湖面上霧氣彌漫 迷霧中央,一個穩重成熟的孩童挽著一對男女的手臂,懷中抱了一只老虎布偶。 他伸手將酒壇扔進湖中,撲通一聲,幻影煙消云散。 這就夠了。 謝慕想,他沒有其他的執念了。 聶秋問道:你不是想向覃家復仇,讓覃瑢翀自食其果嗎? 他之前所表現出來的恨意,不是假的。 覃家?謝慕嗤笑了一聲,覃家也就剩覃瑢翀了吧。我承認,時至今日,我仍然厭惡覃家,厭惡覃瑢翀,不過,我也不得不承認,要是他死了,霞雁城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 天高皇帝遠,這霞雁城的官員,個個尸位素餐。 況且 我已經算過,他的執念,早就沒辦法實現了。他垂下眼睛,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活著,對他而言才是最大的折磨。 說罷,謝慕舒展了渾身的筋骨,不再絮絮叨叨地與他們閑談。 他只是斜斜地、漫不經心地看了聶秋和男童一眼,道了一句我走了。 年輕的天相師轉過身去,背對著滾滾紅塵,天下眾生,毫無留戀地踏出了第一步。 緊接著,是第二步,第三步。 他的步伐至始至終沒有停下來,只是自顧自地走著,直至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大風漸起,吹飛一地的落葉,也終于將謝慕的背影吹散了。 他走了。 一次也沒有回頭,一言不發,就這樣孤零零地踏上了黃泉路。 無聲無息地消失,除了伴隨著風旋轉的落葉,其余的存在全部都被抹去,好像他從未踏足過這世間,只是偶然經過,所以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如今看完了,便也要離開了。 風漸漸地停了。 湖邊,只剩下了聶秋和男童,還有一地的落葉。 作者有話要說: 長長的霞雁城支線告一段落,主線也漸漸浮出水面啦 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歡謝小天相師呢~ 第49章 、邀約 春寒料峭, 乍暖還寒。 霞雁城四季如春,今年的春分卻比往年要晚上許多,雖然大多時候都陽光明媚, 有時卻會忽然刮起一陣劇烈肆意的寒風,但也不似冬日里那般剜心刺骨。 聶秋倚在窗邊,懶洋洋地垂眼看向窗外的景色。 他醒后不久就回了客棧, 覃瑢翀還派遣了幾個小廝給他送了些藥膏暖湯,衣物配飾,數不勝數, 可謂是面面俱到可惜他不久后就要回皇城了, 這些繁重的東西反而成了負擔, 于是他只收下了前者,后者全部推拒了。 這些天里,他再也沒見到過徐閬。 那個奇奇怪怪的老道士,在一個匪夷所思的時間出現, 又悄然離場。 他就像一個游離在故事外的旁觀者,看了, 過了,就又走了, 換了下一家的故事去瞧。 至于男童, 聶秋本來想親自送他去封雪山脈的。 他書了一封信,交由步塵容之前派來的生鬼, 讓它將信帶往隱在陣法下的步家宅邸,對于鬼魂來說, 千里之外不過須臾,所以聶秋沒有等多久,步塵容的回信就來了。 封口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聶秋親啟四個字。 拆開信后, 映入眼簾的先是第一行的我知曉了; 視線下移,然后便是無需你親自送來,讓他自己過來就好,我會叫生鬼在一旁幫襯; 最后一句寫著如果你要來封雪山脈,返程的時間便耽擱了。 聶秋原本就有些憂慮自己能否及時回到皇城,既然步塵容體諒他的難處,他便不推辭了。 讓他更加在意的一點是:步塵容比他想象中更加信任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