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1)
父親無奈地笑了笑,你這話倒也沒錯。 他這之后就沒再追究此事了,卻還是在步塵緣將要離開的時候,叫她謹記這句話。 塵緣,你聽好,父親沉聲道,順勢而為,沒什么不好的。 步塵緣不疑有他,卻總是難以做到袖手旁觀。 那幅潑墨山水畫則被她掛在墻上,一掛就是好幾年,從沒取下來過。 一念至此,步塵緣卻是莫名地緩了神色,湊近那被沉甸甸的繁花壓得垂下枝頭的枝椏,嗅了嗅那開得極為絢爛的花蕊,用指腹輕撫光滑至極的花瓣,忽然在好一段難捱的時光中,又好像得了一絲清閑般,難得地感到了歡喜。 山中無忙事,不遠處的小村子雖出現了些怪異事情,但步塵容自告奮勇地去了,步塵緣想著是時候鍛煉鍛煉她,她又是已經替人驅過好幾次鬼了,于是便準了。 然而,仲叔守在門邊定定地等了許久,也沒等到步塵容回來。 現在是幾時了? 頭發花白的男人的視線飄忽,不知道正看向何處。 他艱難地問上了一次,問到第二遍的時候卻哽在了喉嚨處,頓了頓,才又問道 現在是幾時了? 仲叔繃著一張臉,年過半百的一張枯萎的面容竟顯出了狼一般的狠厲來,手中的銅鈴好似有千斤重一般,竟是無論如何都搖不動了。 該搖鈴了,仲叔。 步塵緣忍不住說道,她失手扯下了雪白的花朵,望著手中漸漸泛黃的花瓣,終是從心中升起了一股不詳的預感來。 還沒人回答我,仲叔握著銅鈴的手上青筋暴起,他近乎懇求地看著步塵緣,說道,塵緣,還剩第三次,再等上一等行不行?容兒或許只是路上貪玩,耽擱了時間。 搖鈴后的一炷香后,宅邸外的步家人就不得回來了。 身為步家人,學的又是窺破天機,驅使厲鬼的秘術,本就違背天道,要是晚上的時候被留在了宅邸外,第二日找到的必定只剩被萬鬼啃噬后的殘軀了。旁系的或許只是略知一二,但步塵緣怎么可能不明白?這座宅邸本身就是為了保護步家而建的,頂上設了陣法,從上方完全看不見,而她從生下來就沒見過月亮,則是因為晚上的步家宅邸,若是去掉了頂,步塵緣只要抬頭一看,就能看見數不清的青面厲鬼瘋狂地撞擊著外墻,試圖進來殺死所有人。 而這掛在步家各處角落的,人人都有的銅鈴,則是他們最堅固的一道屏障。 外面的人進不來,里面的人出不去。 仲叔何其寵愛這個他看作親女兒的步塵容,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步塵緣自然也很喜歡活潑可愛的小妹,然而步家所有人的命運不允許她草率地做出決定,她沉默地看著仲叔,又環視了一圈站在自己身邊的步家弟子,才開了口,你們愿意等嗎? 容小妹還小,興許真是路上耽擱了。 再等等吧。 我們愿意等! 身邊的一堆人頓時七嘴八舌地回答了起來。 步塵緣始終低頭不語,過了幾秒才抬手止住他們的話。 下一刻,步家所有人便聽見一陣沉悶的、如鼓點般緊湊的響聲,那唯一的一個紅色矮樓,上邊二層本來落了鎖的房門啪地一聲開了,霎時間陰風陣陣,卷起了一地的落葉,吹得人睜不開眼睛,只聽見身側厲鬼尖嘯,一時間竟什么也看不清了。 仲叔剛咬著牙將宅邸的大門敞開了,就感覺到炎夏時節完全不該有的刺骨寒意從身側傳來,他卻也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并不害怕,甚至條件性反射地覺得有些安心。 步塵緣這才不動聲色地松了松緊皺的眉頭,沉聲道:那就等,等一刻鐘。 她說完后,就再也沒開口了,其他人也紛紛安靜了下來,一時間宅邸內只剩呼吸的聲音。 他們遙望著木橋對岸,心中隱隱期待著步塵容能忽然從那邊蹦出來,手里拿著糖葫蘆之類的東西,傻乎乎地笑著,向他們揮著手,向上回犯了錯那樣說一句師兄師姐們對不起,又或者是不道歉也無傷大雅,只要能平安回來就行。 然而,時間仍然在流逝,對岸卻一點動靜也沒有,倒是宅邸外逐漸出現了撞擊或是抓撓的聲響,仲叔甚至有一次感覺到了有一股強烈的殺意從門口涌進來,身側卻是寒意翻涌,硬生生將那殺意逼了回去。其他惡鬼似乎也知道門口的那些不好惹,弱的那些從宅邸的外墻找縫隙去了,而更強一點的則是想方設法地找辦法從門口進來。 今日的天似乎比冬日里還要黑得更快一些。 門內的年幼弟子們哪里見過這種景象,他們雖然看不見,心性差一些的卻已經哭了起來。 夜里驅鬼更為困難,其他弟子們見到步塵緣面上沒有任何松動,心里暗暗佩服,殊不知她的指甲已經嵌進了rou中,硬生生逼出了掌心中的好幾滴血來。 再等下去,不要說步塵容等不到,連步家都會因此毀于一旦! 步家人雖有驅鬼的能力,卻是無法直接看見它們,只能憑著感覺驅使,而步塵緣不一樣,她生下來雙眼就能看得見鬼魂。此時她不過是遙遙一望,就能清晰地看見她所驅使的厲鬼身上的盔甲已是有了裂縫,好像下一刻就要碎了似的。 她一直看著門外試圖往里擠的青面獠牙的眾鬼,密密麻麻的猙獰臉龐挨得極近,頓時使步塵緣感到了一陣反胃,她深深地呼出幾口氣,正欲啟唇說話的時候,卻忽然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如同那日,面容稚嫩的少年遠遠地瞧著她,卻被她發現了一樣。 步塵淵與步塵緣擦肩而過之時,似是怕她分神,只在她手背上輕輕碰了碰,一觸即分。 步塵緣的瞳孔急劇縮小,她翻過手想要拉住他,指尖卻只碰到了步塵淵揚起的袖擺。 鮮紅的血跡染上了紅色的袖口,然而顏色卻并不明顯,不過深上了些許。 她喊道:步塵淵,你站??! 步塵淵卻是一刻未停,大步向前走去。 步塵緣聽見身旁的那些弟子們,有不認得步塵淵的,還驚異地問上了一句這是誰。 這是二當家的大兒子啊,年紀輕輕卻和他父親一樣有此種氣魄了 步塵緣忽然覺得心里針扎一般的,細細密密的疼痛滲了出來。 父親,我去把meimei帶回來。 步塵淵向仲叔草草地一拱手,也沒等他回答,徑自出去了,眨眼間已經跑進了萬鬼之中。 紅衣女子陡然慌了神,她正要念出通邪兩個字,招出第三層的厲鬼去保護步塵淵的時候,就突然感覺到了一陣目眩。 其他人甚至都沒感覺到,步塵緣卻猛然回過頭,看向步塵淵所住的那個矮樓。 二層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踏著熊熊烈火的厲鬼,一手纏著鎖鏈,一手持著紅纓槍,似是感覺到她的視線了一般,用冷得能讓人結成冰的眼神掃了她一眼,便飛快地躍了出去,一槍挑開了試圖接近步塵淵的鬼魂。 沒想到步塵淵所能驅使的厲鬼竟然就這一個。 步塵緣神情復雜地看了看自己所驅使的那四個厲鬼,心想,雖說只有這一個,實力卻強悍得驚人,現在和她的四鬼相比還是弱上了許多,但是再過上幾年或許就完全不同了。 若是招出第三層的那個,不說她自己會元氣大傷,步塵緣甚至不敢保證自己能夠完全驅使它,此時見了步塵淵有自保的能力,當下便沒有再想招出其他厲鬼了。 不過,見到宅邸外的鬼向步塵淵涌去,步塵緣便冷哼一聲,右手捏訣,口中朗聲說個鎮字,那四鬼中最小的鬼就化作一道金光射向了步塵淵,像個護盾一樣貼在了他的身后。 一個人,她步塵緣想守還是守得住的。 步塵淵所驅使的鬼過于暴烈,他的身子又像銅墻鐵壁一般紋絲不動,其他鬼一見在他這里吃不到半點甜頭,過了一會兒便回到了宅邸處,繼續撞擊著墻壁。 仲叔失魂落魄地倚在巨大的絞盤上,看著少年遠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步塵緣的父親離不得祠堂半步,維持整個宅邸已經耗去了他的壽命,自然只能由他這個二當家的來撐起步家,而不是年紀輕輕的步塵緣,更何況她已是臉色蒼白,連話都說不出一句,更別說站穩身子了。 步家人,招鬼! 仲叔暴喝一聲,拖著久病未愈的身子,雙手一抬,自己的那個矮樓二層三層便盡數開了。 其他人竟齊齊應了句是,沒有一人有絲毫遲疑。 霎時間,將近二十個矮樓的二層盡數開了,一時間整個宅邸只聽得見門響。 步塵緣看著無數厲鬼向著門口飛去,自己身上沉重的壓力才一松,她擦了擦唇邊的血跡,重新定神,竭力維持著四鬼的現身。 或許是過了好幾天,好幾個月,又或者是好幾年。 步塵緣都快因為這無邊漫長的等待而支撐不下去的時候,步塵淵終于出現了。 他向著這邊跑過來,身上的金光已經褪去了大半,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不是血淋淋的,卻能看出都是皮外傷,至少沒有缺手斷腳的,比步塵緣想象中好了許多。 緊接著,他身后的中年男子也緊跟了上來,背上還背了個半邊臉都被撕爛的昏迷少女。 步塵緣顧不得仔細去看步塵容的傷勢,她咬破了舌尖,喊道:搖鈴! 是時候搖鈴了。仲叔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的這幾個字,他已經癱坐在地,卻勉強從腰間摸出銅鈴,用力搖響了。 瞬間,宅邸內的數百銅鈴遙遙相應,門外的厲鬼面上顯出類似于驚恐的神色,竟紛紛向后退去,不敢再靠近一步了。 而此時,步塵淵和中年男子先后踏入了宅邸。 仲叔使出全身力氣一拍那個巨大的絞盤,絞盤飛速回轉,木板立刻收回,門轟隆一聲,在步塵淵和中年男子的身后合上了。 第15章 、夢魘 步塵緣收回四鬼的時候,眼前只剩一片模糊的殘影。 她看到步塵淵和背著步塵容的中年男子安全進入宅邸后,就再也支撐不住了,身子一斜便要軟倒在地。 刺鼻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卻是步塵淵將她輕輕扶起了。 他顧及著自己渾身是血,就只用雙手托住步塵緣的兩臂,說道:我送你回去休息 步塵緣倏忽間覺得有些安心,她搖了搖頭,稍稍將身子的重量放步塵淵肩上,免得他的手臂受不了重量而拉大傷口她仰起頭看向自己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恍恍惚惚間,竟是看不清面目,只能隱約瞧見那低垂的眉眼,辛苦你了。 步塵淵的身子一僵,低低說了句無事。 此時其他人已經招呼著把步塵容送進了屋,郎中也跟了過去,倒沒幾個人注意他們。 步塵緣眼前逐漸能看清的時候,念及步塵淵身上也受了許多傷,便輕輕推開了他,等郎中替小妹看過之后,我就叫他也來為你醫治傷口。 步塵淵的手懸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才放下了。他眼中情緒復雜,卻是被垂下的眼瞼給遮了去,最終只剩下了一片朗月似的清明,他下意識地用上牙咬了咬下唇,說道:不必了,我身上所受的都是皮外傷,你去看小妹吧,她身上的傷很重。 他如此推拒,步塵緣便不好再提。 我一會兒去看你,步塵緣忽然皺了皺眉,右手掩住嘴唇,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她深吸一口氣,不動聲色地抹去唇角殘留的血跡,繼續說道,現在我先去看看小妹如何了。 步塵淵所驅使的厲鬼身上也是傷痕累累的,必須得趕緊回到矮樓休養生息。它這時候正巧從一樹繁花枝頭上掠過,陰冷潮濕的大風卷起了潔白柔軟的花瓣,紛紛揚揚地從樹上落下,步塵緣頓時嗅到了濃烈的花香,倒是把令人心情沉重的血腥味給遮去了許多。 紅衣少年的手下意識地抬了起來,虛虛貼在她耳側,寬長的外袍袖子沿著他手腕滑下,溫順地落在了臂彎處。那繡了金絲的紅袖一展,正好是把那些要落在步塵緣頭上的花瓣給擋了去枝頭繁花下,眉眼深邃的少年郎將頭微微一低,說道:不用。 不來看我,也行的。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虛弱,在風聲中漸漸地聽不真切了。 從那之后,步塵緣每次見到白色的花,就能想起他這句話,和那時候的神情。 步塵容忽然吐出一大口血,醒了過來。 她疼得淚花在眼里打轉,但被她硬生生地忍住了,而其他人見了卻差點流下了眼淚。 別的不論,那個原本有著一雙靈動的淺褐色眼睛的少女,大半張右臉被撕裂,傷口深可見骨,只是輕輕一動,步塵緣就能清楚地看見只剩了紅色肌rou的那半張臉之下的森森白色,而她的臉上,儼然也只剩下了左眼,右眼眶中一片空蕩蕩。 見了這一幕后,許多人已經側過臉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在步塵容醒之前,郎中已經為她上好大半的藥了,步塵容的手臂、小腿處全是傷口,所幸都不是什么致命傷,不過從傷口的深度來看,至少也要大半個月才好的了了。 蘸了藥的白布纏上了步塵容的右臉,她不敢動,又躺在床上,左眼竭力地向其他人看了過去,一個一個地念道:緣姐,連師姐,清師哥,小合師弟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 眼見著已經有些和她年齡相仿的弟子小聲抽噎了起來,步塵容正要出言安慰,郎中卻是已經把布纏好了,在她鬢角處系了一個很是好看的結,她那只靈動的眼睛便滴溜溜地一轉,臉上顯出點央求來,也謝謝郎中先生了,我這些傷應該不影響我正常進餐吧? 畢竟是看著長大的,郎中本也很心疼,聽她這么一說后,把手邊裝了瓶瓶罐罐的盒子一合,冷淡道:清淡為宜,甜食少吃,三餐喝藥。 步塵容哀嚎一聲,卻牽扯到了臉上的傷口,頓時齜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氣。那原本要哭的幾個弟子見了她這副模樣,倒是撲哧一聲,破涕而笑了。 步塵緣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才問道: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先前背著她的那個中年男子適時地從一旁走過來,鄭重地向步塵容一抱拳,實在抱歉,若不是我執意請求你們來替我村里人驅鬼消災,或許 步塵容在一個弟子的攙扶下坐了起來,她倒不怪那人,說道:村長,錯不在你。 是了,這中年男子就是封雪山附近那個小村子的村長。步塵緣一開始沒看清,等到后來仔細一看便認了出來想來,若是不認識的人,步塵淵是不會貿然讓他進入步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