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1)
皇帝點點頭,看了眼天色,不敢繼續拖延下去,轉身帶領群臣開始爬山。 這簡直是整場大典里最艱苦的一個流程! 山路難行,明曇的禮服又不利索,只能托著裙擺小步前進。那邊盛安已經被皇帝指派去攙扶皇后,暫時顧不上女兒,好在明曇有武學底子在身,咬一咬牙跟上,竟也不曾落下半步。 主要是受衣裙掣肘,登山難度當然比身后那些輕裝簡行的臣子們要高得多。不過官員當中也有鐘禾這般年紀大些、腿腳不甚好的老臣,這種速度雖慢,卻反倒正為合適。 皇帝顯然也是考慮了這點,所以才沒敢在第一次封禮后耽誤,是以登頂時恰到好處,卡得準準,正是吉時前的兩刻鐘。 此時明曇正在命懸一線的邊緣搖擺。 胳膊發酸腿腳打軟,渾身上下就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還能控制的甚至包括脖子,也被滿頭沉甸甸的發飾壓的僵硬不堪,差點讓她覺得連腦袋都找不到在哪了。 簡直就是活受罪! 明曇在心里嚎啕大哭。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第二次封禮的步驟就要簡略許多,只需三拜九叩一番即可。 皇帝也累,擺手讓眾人都好好歇息片刻后,立即回身走到面色發白的皇后身邊,詢問后者的身體情況。明曇心里也有點擔憂母后,可又不好過去插話。只能在旁看著父皇的神情緩緩從憂慮轉為平靜,心知無甚大礙,便也放下心來,走到旁邊安靜地觀賞起山巔的奇景。 云層厚重低垂,仿佛伸手就能觸碰到一般,連卷邊的陰影都清晰可見。清晨時分凝結的霧氣也還未盡散,仍然繚繞在身旁,一陣山風襲來,將白霧吹散,也將明曇雪白的裙角吹起,乍看就像是要飛升成仙一般,周身縈繞著一種只可遠觀的孤高氣質。 殿下。 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明曇卻連頭也沒回,便淡淡道:你今回為了替我爭取隨行封禪之機,只怕是徹底暴露在明暉的眼皮子底下了啊。 是,微臣知曉。 溫朝垂下頭,向她深施一禮,語氣聽上去卻隱帶三分無奈,然而殿下受困禁足,五色慶云的消息又來得緊急,唯有微臣一人知曉所以,才不得不就此暴露,還望殿下恕罪。 無妨,聽出對方話中明顯的懊悔之意后,明曇終于瞥了他一眼,吏部早已被明暉蛀蝕得千瘡百孔,我也不稀罕,你今后調來戶部便是。 是,微臣謹遵殿下吩咐。 簡要兩三句解決完溫朝的去留問題后,那邊眾人也總算緩過氣來?;实叟牧伺幕屎蟮募绨?,見她臉色好轉許多后,方才揮手讓眾臣重新列隊,一齊向不遠處的帝壇走去。 三拜九叩,念誦禱詞依舊是相似的流程,但或許是因為位置改變,來到了與天更加接近的山巔,明曇的心境也隨之發生了些許變化。 她與古人不同,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也分毫不認為君王的地位是受命于天:無論怎樣的政通人和、四海升平,那也是應要歸功于統治者的勵精圖治,和虛無縹緲的天帝神靈有何干系? 可是眼下,向東西南北四面而拜時,明曇卻也不禁生出了些許敬畏之心 任何一種信仰都不該被低估。 可以拜神、可以進香、可以把一切美好的祝愿與期望都訴說給天地神靈,但真正實現這些東西的,卻并非只靠嘴上說說,而是一直在用自己的雙手去拼命努力。 人活一世,總是需要些信念來支撐,來推動的。 明曇抿起唇,輕輕閉了閉眼睛,淺淺笑開。 這就是千萬生民們的可愛之處啊。 永徽公主明曇。 正在她走神的這個空檔,卻突然聽到前方傳來皇帝威嚴的嗓音。明曇愣了愣,趕忙抬頭,雖心中有些不解,卻還是立即應道:兒臣在! 你且上前來。 皇帝喚她的舉動十分突然,不止明曇沒搞懂,就連眾臣都滿是茫然,望著九公主起身上前、在陛下面前站定的身影,不禁互相對視了一眼。 這陛下是要做什么? 就在此刻,還不等他們思考出個所以然,皇帝卻忽然向東方拱手,微微一拜,緩聲說道: 九公主明曇,德行皆備,仁善賢明,乃民心所向之人,屢屢為百姓謀福,引萬方敬重,堪當有功故朕今日特于封禪大典,為全生民之意,欽封其為鎮國永徽公主,以昭天地,敬告天地諸神! 話音剛落,就如天地感召般,原本厚重的云層驀然散開,從中穿射出一道陽光,不偏不倚,正正照射在帝壇的正中央處,好似這句冊封的旨意當真上達天聽了一樣,景象壯觀到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鎮國永徽公主! 單看封號,不過是在前加了兩字便罷;可深究其地位,堪稱與從前已有天差地別! 鎮國公主的封號始于前朝,是對皇室女兒的最高封賞。本朝還從未有哪位公主得到過如此殊榮,而前朝獲封的第一位,便是差點就接替她母親登上皇位的璇璣公主。 明曇驀地攥緊指尖,睜大雙眼,猛的抬頭與父皇相視。 在對方身后,那道落在帝壇上的光束金光爍爍,好不耀眼;而與此同時,天上的云層也終于散開,陽光緩緩擴大,逐漸灑滿整個山巔。 興許是被這副上天顯靈的景象震驚到了,身后鴉雀無聲半晌后,方才聽到溫朝的聲音緩緩響起,語氣堅定地率先高聲道:微臣參見鎮國永徽公主殿下! 而在此聲之后,余下的大臣們紛紛對視一眼,又看了看皇帝的神情,沉默半晌,也只得深深叩首,齊聲道:臣等參見鎮國永徽公主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封禪流程參考百度。 *祭文參考《白虎通義》。 第101章 鎮國公主, 是一個公主所能加封的最高稱號。 皇帝陡然間神來一筆,所有在場眾臣都未想到,其中甚至包括明曇本人。但直到封禪大典結束、消息迅速在這次跟來沅州的群臣之中傳遍時, 大家卻都面面相覷,竟無一個人敢提出反對之言。 并非他們覺得明曇能當起鎮國這個封號,而是因為,后者受封時恰臨天降異象, 又是正在沅山這么個富有神性色彩的地界,不少人心中都泛著嘀咕:難道這九公主當真是福星轉世? 先前東風圍場的白狐祥瑞就是她所發現的,眼下還一直養在身邊, 聽說與之甚為親近;而現在,又有金光破云之兆現于山巔, 好似神明下凡,專程來見證九公主加封一般, 如何不讓大臣們心中打鼓? 如若冒犯了天神 不少人狠狠打了個抖,一點也不想為了反對加封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而賠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官運前途。 算了算了,鎮國公主就鎮國公主吧,不就是個不痛不癢的稱號? 至于德貞女帝曾親口定下規矩,鎮國公主有繼承大統的資格嗐, 前朝是前朝, 和天承有什么關系? 懷抱著這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另外剩下的則是對此喜聞樂見的永徽黨。因而這次大典結束后, 本以為會接到不少抗議的皇帝都挺奇怪,只覺得自己的臣子們像是陡然轉了性,個個都成了鋸嘴葫蘆,半句讓他不順耳的話都沒說。 嗯, 這樣也正好?;实勖掳?。還好他先前特意派人找到上水道長,請后者算了封禪的吉時,并假作成欽天監的手筆 不然的話,哪還會有現在的清凈? 同樣,對此詫異的人當然不止皇帝一個。 鎮國公主本人現在仍然處在一種虛幻感當中。 這父皇怎么會我 明曇呆呆地坐在榻邊,語無倫次了半晌,直到林漱容把溫熱的茶盞遞到手心,輕聲讓她冷靜一下時,前者才終于緩過勁來,哆哆嗦嗦地伸手指了指自己,語氣茫然:鎮國永徽公主? 林漱容嘆了口氣,挨著明曇坐下,開始伸手為她卸下那滿頭珠釵,先前還調侃說會不會封您一個皇太女呢可如今看來,倒也與皇太女差不了多少。 直到從沅山回到城中,明曇都一直處在震驚的狀態里,只記得換了輕薄衣裳,卻連折磨她大半天的首飾都忘了摘。這會兒林漱容一手托著自己的頭發,一手穩穩將最沉的步搖卸下后,明曇才覺得腦袋陡然一輕,思緒也隨之順暢了些許,腦細胞重新加載成功。 鎮國公主位比皇太子,這已經是前朝的說法了,明曇皺著眉,語氣里有些不贊同,何況,璇璣公主最后病亡,壓根沒有登上皇位,便更不能說明這個稱號有繼承權,哪會和皇太女一樣 但是殿下莫忘了,自德貞女帝定下鎮國公主可承帝位這條規矩后,卻也一直無人宣稱廢止呀。 林漱容總算摘下最后一根綰發的銀釵,松開手,那頭長長的黑發頓時如瀑般滑落,因為綰了太久的緣故,還正微微打著卷,顯得更加蓬松而柔順。 昔年時,獨女璇璣公主病故,德貞帝悲痛欲絕。萬般無奈之下,她只好從母族中挑了一個年輕子弟當作繼承人培養,卻因為太過郁結于心,沒幾年便也駕崩了。 可惜,她雖立下傳位詔書,讓那位母族子弟名正言順地繼承了皇位,但僅僅五年方過,就被前朝先帝的后裔帶兵攻入京城,不得不為求活命,退位讓賢。明曇嘆了口氣,接話道,這天下兜兜轉轉,居然還是回到了原主的手中,真是命途作弄啊。 前朝的那段歷史確實曲折,德貞女帝也好似一現的曇花般,即便有不少功績,造福了當朝的女子和數千萬百姓,卻仍舊棋差一招,沒能把開創的新朝延續下去。 林漱容心中也頗有感概,一邊緩緩為明曇捋著發絲,一邊溫聲道:但好在,后來登基的元襄帝是個明君,幾乎延續了德貞女帝在位時的所有政令。也是因此,女子們的地位才得以不斷提高,生活也未曾回到原先那般束手束腳的模樣,她微微一笑,而與此同時,鎮國公主擁有登基資格這點,也一樣無人想起將它廢止,直至如今。 明曇呆滯半晌,恍若醍醐灌頂,所以,父皇才 殿下加封之際,有金光穿云而出,場面盛大,連許多沅州城中的百姓也親眼所見。林漱容緩緩分析道,如此吉兆之下,哪怕眾臣覺得加封于您不妥,想要反對,卻也一定會心有戚戚,不敢輕舉妄動并且,她飛快地眨了一下左眼,正如您方才所言,當年受封為鎮國公主的璇璣公主,可是并沒有成功登基啊。 所以,鎮國公主位比皇太子的這個觀念,早就被所有人給下意識忽略了。 就連那群臣子,也只會覺得鎮國這個封號未免太大,不宜輕率加給九公主;而非察覺到皇帝的真正意圖,當場拉幫結派一起死諫,避免今后出現女主天下的未來。 父皇當真是好籌謀。 明曇思量片刻,想通其中關竅,不由大嘆道:我們登山那會兒,父皇還一直非常急迫,似乎生怕耽誤了時間想必便是那金光破云的準確時辰罷? 林漱容點點頭,贊同了她的猜測。 這會兒封禪大典結束,您受封的消息已然傳開,卻并無一人到陛下那邊陳奏,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唉平白又擔了個大名頭喲。 明曇脫力似的向后倒去,軟軟癱在床上,待到緊繃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后,方才發覺自己全身上下都泛著酸痛,像是剛被人套上麻袋狠狠打了一頓那樣,連條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嗚嗚嗚嗚卿卿我好累啊。 明曇撲騰了兩下,一邊咸魚落淚一邊悲痛欲絕:這輩子再也不爬山了! 林漱容瞥她一眼,掩唇莞爾,朝明曇揚了揚手,含笑道:那要不要我來幫您推拿一番呀? 明曇瞪大眼睛,瞬間憶及上次在錦葵面前丟人的場面,臉色不禁驀然一紅。 咳。不要不要,她輕咳一聲,滿身正氣道,我明曇就是累死,死外邊,從這里跳下去,也要與按摩不共戴天! 當然最后還是真香了。 林漱容的手法卓絕,翌日起床,明曇連一點不適都沒感覺到,依舊神清氣爽地上躥下跳,還一個勁地把前者拉著,鬧騰要去城外監工修渠進度。 昨日封禪大典一行,鬧得不少人都十分疲憊,皇帝也早就下令,于城中休整幾天再回京,這會兒恐怕也就只有明曇還在活蹦亂跳了。 沅州是九公主的地盤,水渠也是她一手主張而修,去看看當然無可厚非。因此皇帝爽快地同意了明曇外出的請求,交代讓林漱容跟好,還特意給兩個姑娘派了馬車,一來是讓她們無需走遠路,二來嘛 是怕明曇在街上出現,又引得城民圍觀送東西。 說實話,經過前面幾個州的停留,明曇已經充分感受到了人民群眾的熱情。而沅州則一定有過之而無不及,畢竟紅薯是她提出讓種的,早就被白露那丫頭宣揚了個徹徹底底再加上昨日,鎮國公主受封時天顯異象,若是讓她直接走在街上,那肯定要被百姓們團團包圍??! 為了避免造成秩序混亂,且為了自己的倆條腿不要再被按摩一回,明曇心安理得地登上了馬車,往城外行去。 修渠是個大工程,依白露和工部魯尚書兩人的性子,要做就必然要做到精益求精。單只那張草圖就不知被改過多少回,等到了沅州,對土地進行具體的勘探后,又再度添添刪刪,直到每一個細節都完美之后才罷休。 既是民生之事,明曇也樂于見得他們較真,這會兒來現場一看,就發現許多人正在揮汗如雨地鏟土、穿鑿,即便初春天氣仍然寒涼,他們卻也是一身輕薄短打,面色彤紅,看起來很累,但精神狀態卻反而非常不錯。 此地靠近沅河,而白露也正站在旁邊,身側則是工部侍郎薛淳。后者甫一見九公主走下馬車,登時睜大眼睛,趕忙下拜道:參見殿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惶然。昨日鎮國公主受封時的異象,他們這些在沅河旁修渠的人看得更為直觀,實在是震撼到以為神仙顯靈,當場齊齊叩拜。待晚上一回去,聽說與九公主有關,頓時打心眼里生出敬畏,堅定地認為后者身負祥瑞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