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90)
作為聲名在外的永徽公主,明曇自然也不得閑,甚至要比帝后二人更累。因為百姓們對她熱情至極,壓根一點兒都不怕她,還專程從家中帶來米面菜蔬、或是新奇有趣的工藝擺件,爭著搶著要送給明曇,仿佛被她收下就是天大的福氣。 此等場面甚為罕見,令不少旁觀的大臣們都暗暗心驚,溫朝更是轉過頭,與鐘禾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互相朝對方微微一笑。 而身在包圍圈中的明曇則無可奈何,對這么些迎面而來的淳樸善意明顯適應不良,好說歹說半晌,才把百姓們勸返,深深嘆了口氣,回身沖不遠處望著自己的林漱容聳聳肩。 林漱容微微一笑,眸光溫和。 殿下這般的好脾氣,果然深受天下百姓愛戴呢。 說實話,這位的濾鏡也不淺。幸好旁邊被明曇罵到過欲哭無淚的臣子們聽不見她的心聲,不然非被氣得跳腳不可。 于是,就這么一路上走走停停,隨著日子緩緩流逝過去,一行人終于抵達了沅州城外。 明黃色的帝駕遠遠望去分外顯眼,旌旗蔽空,車乘相銜,前后也都簇擁著大批人馬,浩浩蕩蕩相當可觀,令人單看著便不由心生敬畏。 沅州城門早已大大打開,知府帶著一干人等在外迎接。明曇悄悄撩開自己的馬車外簾,探頭往前看了一眼,登時震住,扭頭沖跟自己同車的林漱容感嘆道:哇,好多好多人??! 林漱容眨了眨眼,有點疑惑,沅州城并不算太大,府衙應當人數不多才是,殿下何出此言? 你來看看嘛,明曇朝她招手,外邊全都是百姓! 林漱容一愣,也傾身看去,果見城門外的空地上幾乎都站滿了人,均是布衣素裳,形容簡樸,滿臉帶著興奮的神情,唯獨只中間像是摩西分海一般,留出了一條寬敞的通路,為的正是能讓帝駕順利通行。 這副萬民來朝、夾道歡迎的場面,即使是見多識廣的林漱容也不禁怔住,眼神驚愕,正想側頭與明曇說些什么時,卻忽聽外面傳來一聲嘹亮的高呼 沅州城百姓恭迎帝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緊接著,就像是得到了號令一般,周圍的民眾們紛紛叩拜下來,做出五心朝天的恭敬姿態,齊聲高喊道:沅州城恭迎帝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景象似曾相識。 明曇攥著車簾的指尖略微發緊,雙眸睜大,著實被眼前壯觀的場面所震撼。 正如同她曾在順安茶樓上帶領萬民共祝朝運一般當許多人聚集起來、同心協力去做某一件事的時候,產生的影響往往是盛大直觀到深入人心的。 她抿起唇角,緩緩環視一圈,在目光落到最接近城門的那只隊伍身上時,忽然微微一怔,停頓下來。 在頭戴烏紗帽的、一看便是沅州知府的那名官員身后,此時正站著一個身量較為矮小纖細的身影,與周邊那一群大老爺們完全格格不入。 明曇凝眸望去,透過重重阻隔,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面容,頓時不由自主地搖頭失笑起來。 殿下,怎么了? 我想我大概猜到這番恭迎圣駕的場景,究竟是出自誰手了。 明曇轉過頭來,沖林漱容露齒一笑,指了指城門的方向。后者立刻會意,揚眉望去,登時也有些忍俊不禁,嘆道:這白姑娘不愧為殿下一手提拔至今,可當真是個妙人兒啊。 說實話,在真正抵達沅州之前,皇帝的心中其實也隱有不安。 沅州第一次大旱乃是天災,但第二次的饑荒卻是人禍。雖然后來鐘、溫兩名欽差賑災有功,但先前也的確是因為祝之慎貪墨災銀,以至于險些鬧出民亂,總歸要清算到朝廷頭上。 但不曾想,百姓們竟愿意萬人空巷、盡數走出家門夾道歡迎皇帝能夠聽得出來,那高喊著陛下萬歲的聲音里滿盈尊敬與愛戴,絕非是沅州知府故意作秀的產物。 思及此處,他不由嘆了聲氣,拍拍皇后的肩,緩緩道:朕受之有愧啊。 陛下胸懷仁心,能得百姓愛戴是理所應當才對,哪有什么可愧的呢?皇后溫聲寬慰道。 沅州能有如今這般景象,全要多虧龍鱗聰慧,能從琨州移植紅苕來此栽種,讓百姓們飽餐無憂,不然皇帝搖了搖頭,把未盡之語抿在唇間,感慨地說,朕還是賞得她太少了??! 前幾日在宮里頭,林大姑娘教習她禮儀時,臣妾還曾聽到曇兒抱怨您給的這個賞賜,皇后掩唇而笑,若知道陛下現在這話,只怕她又要跳起來,跟您使勁鬧騰了呢。 哈哈哈哈!小丫頭心性! 皇帝大笑幾聲,擺擺手,卻又忽的動作一頓,語氣溫和地問道:說來也怪。梓童啊,你有沒有覺著,這龍鱗和那位林家大姑娘她們倆的關系,實在有些太好了? 聽到這句話,皇后下意識一愣,猛地望進面前帝王深邃的雙眸里,直過了半晌,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笑了笑敷衍道:姑娘家家的,又是自小到大的玩伴,當然會慣愛黏在一塊兒,不是什么大事。 噢?;实埸c點頭,摸了摸下巴,也不知究竟有沒有將發妻剛才的遲疑放在心上,不過這倆姑娘都不愿意結親,倒也是個愁人的事兒。聽說林相為此連頭發都愁掉了不少,哎喲?;实鄞蛄藗€哆嗦,真嚇人。 皇后心中有些打鼓,不禁垂下眼來,溫聲勸慰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曇兒和那林姑娘都是有主見的,興許不成親對她們也不是件壞事。 咦?梓童倒是想開了許多啊,皇帝有些詫異地瞥向她,先前朕還聽盛安說,你尋得了不少世家公子的畫像,卯著勁要給龍鱗相看親事呢! 那那都是之前的事兒了?;屎蟛铧c咬到自己的舌頭,十分尷尬地佯怒道,這盛安,真是個碎嘴子! 哈哈哈!確實碎嘴子!梓童放心,朕回頭就扣他的月俸! 皇帝樂得一拍大腿,瞇起眼睛笑了半天,龍鱗身負大任,反正朕是不急著讓她定親只要梓童能想開些就好,朕唯獨就是怕你著急啊。 不,不會?;屎笮睦镂逦峨s陳,扯了扯唇角,臣妾不著急。 那就好,那就好?;实圻B連點頭,嫁人晚些才更會處事,日子也過得悠閑,儀妃不就是如此?說到這兒,他意味不明地停了片刻,方才用懷念的語氣道,想她入宮那年,都已十八歲了啊。 在此情此景下提起華瑢,皇后不由呼吸一滯,腦海中浮現起往日的點滴回憶,令她條件反射般地掐緊了掌心。 嗯。陛下說得是。 顧纓輕聲說:阿玉十八歲進宮那年,正是我們定下邀月臺之約的第十個年頭 彼時,嫁進東宮的顧纓已成太子妃,她需要時時同明熠并肩作戰,因而只得率先違了約,無法再親臨邀月臺,續上兩人年年望月對詩的下半闕。 然而,作為同樣立下誓約的另外一方,華瑢則選擇一直未嫁,直到明熠順利登基后,才毅然決然地入了宮,捧著顧纓的手,笑著告訴她 就算桃枝兒不能來邀月臺又怎樣? 記憶中,年輕些的華瑢笑靨如花,眸中星光爍爍,輕聲道:我來見你不就好啦。 回憶止于那個粲然到天地失色的笑容之上。 顧纓淺淺呼出一口氣,抿起唇瓣,在心中沉沉嘆息。 上一代人因為陰差陽錯,受盡了酸楚與遺憾,才最終換來一個不那么美滿的相守。 這份苦處,由她們品嘗過就罷了,又何必還要讓孩子們也步上這條老路呢? 她緊了緊指尖,抬眼望向皇帝若有所思的側臉,終究是暗暗下定了決心。 陛下。 嗯?皇帝疑惑地看她,梓童有話,不妨直說? 顧纓頓了頓,嗓音聽上去有些干澀,良久才緩緩答道:臣妾確實有件要事,想要和您好生商議一番 第100章 沅州知府不愧是能與溫朝交好的人物, 為人玲瓏,辦事也辦得十分漂亮,一應安排都讓人非常滿意。 許多隨行而來的大臣們也紛紛把驚訝寫在臉上。他們知道沅州兩度受災, 即便被朝廷賑濟過來,應當也會元氣大傷一番才對但誰曾想,百姓們從面色到精神狀態,竟會無一不佳, 甚至看著比他們這群剛經歷過舟車勞頓的人還要有活力。 封禪時不應勞累,何況還有齋戒沐浴的準備工作要做,皇帝遂下旨在沅州休整三日, 養足精神,恰巧也能等待祭壇設好。 三日后, 萬事俱備,吉時已到。 今日古怪的是個陰天, 萬里層云密布,雖不曾有落雨的跡象,但陰沉沉地實在令人不舒服。若非欽天監經過測算,堅持要今日封禪,大臣們都想奏請陛下再等幾天了。 他們為此而愁眉苦臉,但明曇卻還覺得這天氣挺好。她眼下正坐在車駕上, 里三層外三層地穿了華服, 頭上釵環琳瑯, 卻還要維持端莊賢淑的姿態, 活像個衣服架子成了精。 衣裳是內務府特別為她裁制的,整體呈雪白色,袖口、裙角均有淡藍與雪青的刺繡,以祥云和曇花的圖樣為主, 栩栩如生,繡工精巧,再搭上層層疊疊的繁重云肩,飾以珠鏈、流蘇以及飄帶,便顯得著衣人更加貴不可言。 漂亮是漂亮。明曇還記得今早更衣梳妝后,林漱容看向自己時那驚艷的目光,簡直能讓她得意整整一天。 唯二的缺點就是又重又熱。 明曇不著痕跡地垂下眼,試著抬了抬胳膊,結果寬袍大袖壓根連半分移動也看不出來。 明曇無語。 等會兒可是還要爬山呢如若今日天氣晴朗艷陽高照,還不把她給活活熱死? 前面帝輦鳳駕上,父皇母后穿得比她還厚,肯定更受罪!那些只要穿朝服就行的大臣們懂什么? 站著說話不腰疼。 明曇悄悄翻了幾個白眼,直到接近山腳時,轎輦終于停下,旁邊也傳來錦葵的聲音:殿下,請下轎。 為了以示對天地神靈的尊敬,這部分路不可坐轎行車,只能步行而去。明曇被錦葵扶著下轎,聽到腦袋頂上叮鈴咣啷一陣亂響,卻又發作不得,只能盡力穩下身形,拿出平生最淑女最優雅的動作,款款走到帝后兩人身邊。 皇帝稀奇地看了她一眼,滿臉要笑不笑,意味深長地夸道:這挺好的,多有公主樣子??! 明曇皮笑rou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動作僵硬極了,就像個吊線沒系好的木偶娃娃,是嗎?那還要多謝父皇夸贊了哈。 皇帝干咳一聲,沒敢再去觸女兒的霉頭,眨眼間便又恢復了天子的威嚴。他向旁邊環視一圈,見百官皆已就列,都在安靜恭謹地等待自己發話后,方才微微頷首,沉聲道:神山腳下,禮敬于天。諸位愛卿,這便隨朕同行罷。 是,陛下。 眾臣齊聲應諾,跟在皇帝身后,慢慢往山腳下走去。 停轎的地方距離不遠,走幾步就能到。明黃色的祭壇上擺著青銅香爐,里頭香灰堆得冒尖,這是第一步迎神環節,需要帝王親自上高香、拜天神,使得香火青煙朝天而上,用以傳達天下萬民對神靈的敬意。 祭壇上不止有香爐,還有許多個案臺,上面供奉著天帝們的牌位?;实蹘ь^上前,進獻了蠟燭高香,把它穩穩插。進香灰里后,又轉身朝著牌位而去,規規矩矩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從高至低,輪流給各路神仙向香,一直到后面的先祖牌位。* 明曇跟在帝后兩人身后,一舉一動都做得分外標準,連叩拜的角度也既保持了優雅、又彰顯了虔誠這可是被林大小姐親手調。教出來的成果,堪稱一聲禮儀教科書也不為過。 而如此大費周章一番,其實才只昭示著封禪大典剛剛開始。 待挨個進完香后,皇帝率先起身,站在祭壇的正前方,轉頭望向仍然垂首跪地的眾臣,淡淡開口道: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朕始受命之時,改制應天,天下太平因而功成封禪,上書神靈,以告我天承太平盛世也!* 話罷,一旁的盛安便膝行兩步,雙手舉起,將托盤中放著的玉牒呈上,高聲道:陛下圣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身后眾臣齊齊叩拜,而皇帝也拿起了那張玉牒文書,將其妥善放入身后案臺上的一個匣子當中,揮手道:速速將此埋入壇下,以報功于天帝。 話音一落,立即有兩名禮部的官員應聲而出,前去照辦,將匣子埋入祭壇旁早就挖掘好的凹槽之中;與此同時,皇帝也沒閑著,而是伸手向東方深深一揖,口中則開始領著眾臣共誦祭文。 茲我天承,國泰民安,海晏河清,皆有天佑之功今特以封禪,拜慰四方帝神,唯求諸神君能繼保天地氣和,國之興盛,百姓安業 長長一篇祭文誦完,那廂也終于將玉牒謹慎填埋妥當。接著便是由皇帝親執玉盤、絲綢等禮器,慢步重回牌位前,將玉帛獻于諸神先祖;禮成后,又該進俎,就是把備好的牛頭、羊頭、豬頭三牲裝入相應的禮器,祭祀給天帝;然后又需洗爵,將呈上前來的青銅酒盞細細洗擦一番后,皇帝才又回到最開始的那只香爐前,跪拜進爵,行完大禮后,這第一次封禮才總算是完成了。* 這么整整一圈下來,就連明曇都累得腰痛腿酸,更別說皇帝本人了。 然而他們身心俱疲,吉時卻容不得耽擱。眼看便要近午,皇帝只讓他們略微歇了一炷香的時間,便再度重整精神,沖眾人威嚴道:皇后、九公主、丞相林修遠、戶部尚書鐘禾、吏部侍郎溫朝、兵部尚書戴良你等幾人,這便與朕同上山巔,行二次封禮罷! 他洋洋灑灑點了十數位高官,皆是朝中的棟梁之臣,被喚到名字的幾人立時出列,拱手下拜,謝恩道:臣等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