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3)
如此你來我往,說相聲似的吵過了整個清晨,見御史們滿臉恥辱、越來越氣弱的模樣,全然沒有半分平日里懟天懟地的威風后,皇帝這才終于滿意了些許,大手一揮,總算是開恩讓他們逃脫了口干舌燥的折磨。 九公主明曇此番親臨民間,能與百姓同樂,受萬人景仰卻仍不居功自傲,反而句句為朝廷攬功,實乃心性純良 聽到這四個字后,久久不曾開口的明暉差點翻出一個大白眼。 心性純良? 父皇莫不是老糊涂了? 若當真要論起心性,只怕連他都比那個明曇純良十倍不止! 雖因聚攏民眾,險些鬧出事故一舉頗為不妥,但功卻遠大于過。依朕之見,定當厚賞才是,皇帝看了看堂下眾人,沉聲問,諸位以為如何? 陛下圣明! 話音剛落,底下早有準備的永徽黨就已經跪倒了一大片,并由鐘禾帶領著,齊齊高聲謝恩,九公主與民同樂之舉大得人心,可比千室鳴弦的盛景。若陛下不獎而罰,豈不是將會讓京城諸多百姓寒心?所以,理應大大嘉獎九公主才是! 鐘愛卿所言甚是?;实凵钌铧c了點頭,心中早有成算,卻還要故意問旁邊的御史一句,劉大人、許大人、何大人,你們三位覺得如何??? 這三人俱是言官中最能夠說得上話的人物,方才也罵得最兇,但這會兒卻個個都像是斗敗了的公雞一般,臉色發白,聲音啞得不成樣子,忍氣吞聲道:臣臣等以為鐘大人言之有理,是該賞不假,但卻不能一點都不罰,以免讓九公主過于 他的話還沒說完,皇帝便已經毫不給面子地轉過了頭,撫掌大笑道:好!既然諸位愛卿無人反對,那朕便即刻下旨:將沅州封賞給九公主明曇,命其遙領封地,以示嘉獎! 封地?! 這道賞賜一出,御史們紛紛大驚失色,就連永徽黨中的某些官員都不自覺地對視一眼,表情無比愕然。 自天承開國以來,就唯獨只有封了王的皇子或宗室能夠擁有屬于自己的城池土地,何嘗出現過給公主分封的先例? 陛下!陛下三思!此舉有違古制,且沅州境內還有神山,怎能輕易封賞給九公主所有? 此等賞賜過厚,萬萬不可,臣等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們情緒激烈,不少乾王黨也在明暉的暗示下跟風出言反對。然而,皇帝卻連半點搭理他們的意思都沒有,只像趕蒼蠅般地揮了揮手,自顧自繼續方才未完的話語:此外,因公主對萬民喊話祝我天承、萬世升平之句,振奮人心,所以朕將特意頒旨為那條街道賜名,便命為升平街,借以紀念當時的盛況,并祝我朝國泰民安,四海升平! 這這 這該給九公主在民間積累多大的威望??! 御史們個個瞪著大眼,瞠目結舌,完全無法揣測到圣意。 而這同樣的道理,不擅政事的御史能想到,明暉這種久浸官場的上位者定然也能想到。 民心民心 他暗暗皺緊眉頭,翻來覆去地咀嚼著這個詞語,再聯系到皇帝對明曇一直以來的反常態度,以及后者作為公主的種種特殊之處 剎那間,一個從前想都不敢想的念頭乍然出現在腦中,把明暉自己都硬生生嚇了一跳。 難道,父皇心中真正屬意的皇位繼承人竟然會是明曇?! 當一切可能性都被排除之后,剩下的那個最終結果,即便看起來再怎么不可思議,它仍然就是唯一的答案。 明暉的雙眼倏然大睜,又思及如今東宮久久未立的現狀,越想越覺得這個猜測恐怕是真。 怪不得,怪不得! 想通之后,他雙掌顫抖,心中一半是止不住的震驚,另一半卻瘋狂翻涌著怒火與嘲諷。 之前他們還以為,皇帝是因為放不下已故的先太子明晏,而明暉自己的威望又還差了點意思,所以才一直將東宮空置 本來這也沒什么,待到以后父皇老了死了,嫡子明景又是個殘廢,那皇位還不是要輪到他這個長子來做? 結果今日方知,東宮無主的真正原因,原來竟是父皇心里裝著一個皇太女??! 指尖不由深深掐入掌心,眼球里也逐漸遍布血絲,明暉臉色陰沉得似乎能滴出水來,目光仿佛一條毒蛇般,暗暗盯住龍椅上的皇帝,恨不能即刻就讓對方魂歸西天。 女主天下、牝雞司晨?天大的笑話! 一介女流,就算再怎么聰慧,她能懂得如何治理國家?能懂得什么叫王道制衡?能懂得怎么使天下太平? 若真順了皇帝的意思,讓明曇登基,只怕屆時整個天承都會被女人禍害得山河飄零,最后連姓氏都要改上一改了! 明暉緊緊咬著牙關,在心中不斷冷笑。 父皇,既然您先不仁,那就休怪孩兒不義了! 廣陽宮。 你說什么?! 尖利的驚呼聲傳來,婉貴妃手中正在修剪梅枝的剪刀一歪,差點直直扎進自己的掌心。 陛下陛下有意,立明曇為帝? 婉貴妃猛的扭頭,雙眸睜大,斷然否定道:不可能!公主登基乃有違天命之事!昔年前朝時,德貞女帝也曾意圖立璇璣公主為皇太女,結果旨意還沒頒,為后者所建的玉衡宮就有天雷當頭劈下,直接毀壞了主宮室!這就是板上釘釘的天罰,都被前朝欽天監載入史冊了,陛下不會不知 然而,在兒子的凝視下,婉貴妃本來篤定的語氣卻也漸漸變得遲疑起來,嘴唇都開始顫抖,不、不可能不可能 母妃,之前兒臣也不愿相信,但結合父皇和明曇一直以來的所有舉動來看,這就是事實。 明暉上前一步,屈膝跪地,伸手緊緊握住婉貴妃的衣袖,面上神情竟很有幾分悲涼。 這么多年,無論兒臣再如何努力,父皇也從未屬意與我他為了那把龍椅,甚至考慮過一個殘廢、一個女人,但眼中卻永遠沒有我這個在朝兢兢業業的二皇子! 他死死咬著牙,情至深處,眼中竟不自覺地彌漫起一層水霧,字字泣血道:昔年明晏在時,滿朝文武皆贊頌他七竅玲瓏,乃不世之材,天生便是繼承大統的材料;后來,咱們好不容易鉆研設局,讓他死在江南,偽造成一場天衣無縫的意外,連父皇都沒能查出半點線索可這回仍舊沒有輪到我 婉貴妃倏地抿起唇,面色半是心疼半是糾結,似乎想要責怪兒子將這個埋藏了多年的大秘密輕易脫口而出,但心里又實在難受得緊,只得回握住他的手,嘆息著喃喃道:暉兒 明晏之后,父皇第一個考慮的,就是中宮的第二個嫡子明景!明暉聽出了母妃語氣中的制止之意,卻充耳不聞,恨聲道,好在此次,連上天都在助我,讓他沒活多久就成了個殘廢,徹底喪失了爭奪太子之位的資格這下,父皇總算開始重用于我,派我到乾州辦差,入職吏部,主持接待羌彌使臣我本以為這次太子之位總算手到擒來,可這么多年下來,卻依然只是個皇子!還被一個公主壓在腳下抬不起頭! 明暉雙目赤紅,積藏在心底的怒火甫一發作,便狀似燎原,燒得他腦中理智全無。 明曇,明曇她就算是再怎么聰穎毓秀,再如何深得民心,都只是一介女流之輩,如何能身登大寶?父皇真是糊涂糊涂??! 耳中聽著兒子痛苦的長嘶,望向他不知覺從眼眶中滑落的淚水,婉貴妃不禁覺得心如刀割,顫抖地撫了撫對方的肩頭,同樣潸然淚下道:陛下當真是糊涂你我母子二人這么多年的努力,竟都入不得他的眼他就只能看到那個沒有半點心計手段的坤寧宮! 沈若扶入宮多年,位至貴妃,但卻連鳳印的一個邊角都沒摸到過,心中又怎能不對處處壓在她頭上的皇后怨憎? 早在多年之前,皇帝將明晏立為太子后,她就發下毒誓,此生都要與坤寧宮不共戴天! 母妃,您之前曾教導過兒臣明暉臉色沉郁,聲音就好似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一樣,又低又冷得嚇人。 欲成大事者,必將心狠手辣,摒除一切情感雜念,方能登頂至途。 他死死回握住婉貴妃的手,猛的抬起眼,目光中的情緒復雜萬般,但最終卻仍是徹骨的仇恨占據了上風。 如今,就是到了該狠的時候了! 婉貴妃心中一突,睜大雙眸,幾乎是瞬間就明白了兒子話中的隱意。 雖然她心機城府皆是上佳,手上的人命不計其數,但這會兒面對此等足可誅九族的大事,卻還是露了幾分怯,猶疑地搖著頭:不成,如此終究太過冒險左右我們也曾對明晏下過手,這會兒再添一個明曇也罷,只要做得像之前那樣不露痕跡 母妃,您現在怎么如此天真!明暉毫不留情地打斷她,怒聲道,就依父皇如今對明曇的看護,以及圍繞在其身邊的各種勢力,林丞相府、禁軍、戶部、皇后母族就連儀妃娘娘出身的定遠大將軍府,也多次對她青眼有加,豈是我們能夠輕易動手的人物?況且,先前大皇兄那次,是正好碰上他下江南辦差,才給了我們可乘之機,命人埋伏在必經的郊外小路上行刺而現在,明曇從不獨自外出,京城又被禁軍包得像鐵桶一樣,我們怎能有機會下手? 可是 母妃!您不要再執迷不悟了! 明暉深深嘆息,別開眼神,終究還是下了一劑猛藥。 兒臣知道您尚在閨中時,就曾一心傾慕父皇,及笄后更是主動要求進宮為妃但您在宮中這么多年,想必也已經看明白了:父皇根本不愛任何一個妃嬪,甚至包括他親自求娶的皇后顧氏!他此生最愛的,就是治國理政平天下,頂多再加一個明曇明暉咬咬牙,不忍地說,除這之外,他的心里什么都沒有,也同樣沒有您的位置啊,母妃! 他捏緊雙拳,死死盯著面前依舊面容美麗溫婉,卻早已風華不在的女人,語氣顫抖道:您已經把自己的二十多年歲月都葬送在了這座宮闈里,此時若再不悔悟,難道是想要終生為妃,到死也坐不上那個夢寐以求的后位嗎! 婉貴妃渾身一震,猛的轉過眼,看向揭露了自己陳年傷疤的兒子,條件反射般不斷搖著頭,不本宮不想 那就陪兒臣放手一搏。明暉鄭重道,待到大業有成后,兒臣必將三叩九拜,將您迎為皇太后,給您無上的尊榮! 太后也是后位。 不得不說,縱使心中對皇帝仍留有癡戀,但婉貴妃也是在真真切切地為兒子的提議而心動。 說得不錯。她不想到死都是妃位,不想被顧纓那個女人永遠踩在腳下! 好。母妃答應你。 婉貴妃深深吸了一口氣,咬緊牙關,伸手扳住明暉的肩膀,應諾道:待到明日一早,本宮便立刻去信給你外祖,邀他共商大事 母妃,明暉也重重點頭,沉聲說道,是成是敗,就在如今一舉了! 第93章 廣陽宮中, 母子二人在殿內商討大事時,一切宮人都被盡皆屏退。 新雪身為大宮女,有資格在距離主殿最近的地方值守。待到即將晚膳的時辰, 她轉頭看了看天色,終于小心翼翼地靠近大門緊閉的主殿, 準備問一問娘娘和二殿下要不要準備傳膳。 然而, 還不等她來到近前, 便一眼看到門口正站著一個身穿蟒袍的身影, 登時大驚失色, 趕忙小步沖上前去, 一把拉住對方的手臂,死死壓低聲音道:五殿下!您怎么在這兒?娘娘不是吩咐了, 不準任何人靠近主殿的嗎? 此人正是五皇子明曜。 今年的年宴盛大, 不少皇子都被召回宮里出席,就連出嫁的大公主也一并回宮小住, 明曜自然也不例外, 需要從初一開始,暫住于擁有許多空曠宮室的廣陽宮,待到正月十五才能再回王府。 而現在,被新雪緊張兮兮地盯著,明曜卻半晌都沒什么反應,就仿佛是方才看到了什么令人震驚的東西一般,垂著眼睛, 神色空洞而茫然,許久才慢慢轉頭,與新雪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幾乎把新雪看得遍體生寒,險些倒抽一口冷氣。但她眼下卻顧不得那許多, 急忙扯著對方的衣袖,勸道:五殿下,您萬萬不可在此久留??!若是被娘娘發現您違背了她的意思您可就要再去佛堂罰跪抄經了! 她拽著人勸說了半天,直到口干舌燥后,對方才終于像是醒過神來一樣,木愣愣地點了點頭,重復道:是了,不可在此久留 明曜說話的聲音極低,新雪一時都沒有聽清,不禁疑惑道:五殿下? 本王無事。 明曜慢慢搖頭,用藏在袖下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方才能勉力維持住鎮定的表情。 還勞新雪jiejie多關照些,千萬莫要告訴母妃我曾來過 是是是,婢子明白。 新雪跟在婉貴妃身邊多年,幾乎是將五皇子一手帶大的。從前后者年齡尚小時,她就對主子的偏心多有微詞,認為五殿下勤奮好學、資質上佳、為人處世皆比同齡人要老練成熟,哪里比不上二殿下? 但無奈,興許為人父母,就總是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婉貴妃眼中從來都只能看得到明暉,卻一直對明曜不假辭色,連件新衣服都沒給后者親手挑過,對待兩個兒子像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讓新雪作為一個旁觀的外人,都不由頻頻皺眉,對五皇子更加心疼憐惜。 因為只有她知道,在夜深人靜,或是酷暑難忍,或是寒冬臘月里,總會有一個小小的身影挑燈夜讀,手上滿是墨痕筆印,只求能盼得母妃對自己那一星半點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