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錦鯉 第153節
“喔,”阮清池隨口應了一句,又蘸了蘸墨,在紙上勾畫幾筆,“還真是挺聰明的?!?/br> “阮烏龜,你好敷衍?!迸雍懿粷M意地去奪他的畫筆,“你再不認真聽,我可真要往你臉上畫烏龜了?!?/br> “這位壯士,君子動口不動手啊?!比钋宄赝督邓频嘏e起雙手,“你說你說,我聽便是了?!?/br> 那女子也不糾纏,只充滿興味地說了下去:“那咱們便從最簡單的講起。這樣,你先選一首詩,隨便哪首都可以?!?/br> “嗯……詩人里我最喜歡白樂天,便選那首《江南好》如何?‘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脑娕c畫相通得很……” “好了好了,那便選這首吧?!迸蛹被鸹鸬卮驍嗟?,“假定我們選了這首為鑰,便只需在往來的書信里留下些數字,比如我在落款里寫四月初七,便是指這詩中的第四和第七個字,也就是第一句的‘花’并‘火’字,這就是我要密傳給你的訊息啦?!?/br> “花火……阿沅是想約我去看上元節的花火大會么?”阮清池唇角一勾,露出個狡黠的笑來,“阿沅真是主動?!?/br> 女子作勢要捏他的臉:“你打什么岔呀!” 阮清池后仰著身子一躲,笑瞇瞇地抓住了她的手:“眼下離上元節還早,咱們尋個別的去處如何?方才說到白樂天,我想起來他祖籍是在一個叫東郭寺的地方,巧的是咱們京郊也有個東郭寺,就去那里如何?聽說求姻緣還蠻靈驗的……” “……你這人怎么東拉西扯,沒個正經!” …… 溫筠沉默著,任由這段十多年前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涌了幾回。他沒有阮秋色那般過目不忘的好記性,無論如何珍視的記憶,時至如今,也都像保管不善的古畫,斑駁褪色了許多。 就如同此刻,若非阮秋色問起那小像上題詩中的“窈窕”二字怎么念,他怕是也想不起阿沅非要教他密文時,是如何執拗得可愛。 “溫伯伯?”阮秋色將手在他面前揮了揮,“你怎么走神了……” 溫筠回過神,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 “是走神了?!彼p輕地說,“我也是剛想起來,這詩里有個秘密……” *** “東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毙l珩低低地念了一遍,“這是《孔雀東南飛》里的句子?!?/br> 阮秋色立刻點點頭:“是用來形容女子好看的,對不對?” “也不全對?!毙l珩道,“《孔雀東南飛》里,男主人公的母親拆散了他的姻緣,還勸他另娶東鄰家的女子,才會說出這么一句。母妃這句題詩,莫非……是為了勸你爹另娶?” 沒等阮秋色回答,他便自己搖了搖頭道:“不對。若是如此也無須遮掩,沒必要通過這幅畫來傳信?!?/br> “所以說里面有悄悄話嘛?!比钋锷器锏卣A苏Q?,“美人哥哥,我再給你個提示吧——這畫上的字可不止這句詩呀?!?/br> 的確,在這句詩的下角,還有一行蠅頭大小的落款:作于永安十六年元月初十。 “這日子有什么古怪?”衛珩又仔細看了看那行小字,“這字跡與題詩肖似,也是出自母妃之手?!?/br> 一句詩……并一個日子。母妃想傳遞什么訊息呢?需要用還畫之由來遮掩——母妃那時定是被家里限制了不能與阮清池來往,所以才會用這種迂回的方式傳信給他。 這樣短的詩句,按說也只能傳遞極為簡單的訊息,并且只有母妃與阮清池能夠破解…… “我知道了?!毙l珩思索片刻便得出了答案,“這是一種密文,以詩句為鎖,日期為鑰。元月初十,便是一和十。對應這兩句詩,便是‘東’字和‘郭’字,對嗎?” 以密文傳信是軍中常用的手段。母妃出身將門,對形形色色的密文有所了解也不奇怪。她所選用的密文是較為簡單的一種,應是為了讓阮清池這個外行也能破解。 “美人哥哥,你可真聰明!”阮秋色配合地拍了拍手,“溫伯伯說,這個‘東郭’指的是郊外的東郭寺,沅姨是想約我爹去那里見面呢?!?/br> 第164章 安息 不是只有惡人能玩死無對證的把戲…… “美人哥哥, 你想什么呢?”阮秋色的聲音打斷了衛珩的思緒,“你就不好奇,我爹和沅姨后來有沒有見到面?” 衛珩只是搖了搖頭。 聽舅舅說, 裴家對他母妃這唯一的女兒, 向來是捧在手心, 沒有二話的。倘若母妃只是想在出嫁前見阮清池一面, 裴家斷然沒有不許的道理。母妃會這樣迂回地傳信, 想來不是為了見面,而是為了……私奔。 “無論他們是否見到了彼此,”衛珩淡淡道, “本王都已經知道結局了?!?/br> “可是溫伯伯說讓我一定要告訴你,沅姨最后還是見到了我爹?!比钋锷J認真真道, “沅姨說她很想與我爹去到一個沒人找得到他們的地方,可是為了父兄和親族,她不能這么做。溫伯伯說,沅姨從來不是一個自私任性的人?!?/br> 衛珩不由得嘆了口氣——世上怎么會有阮清池這么固執的人?他花了這么多工夫讓阮秋色傳話,不過是想告訴他:正因為母妃不是一個自私任性的人,所以也不會在入宮十年之后, 以自戕之罪觸怒帝王。 可是十年可以怎樣改變一個人?能夠把阮清池口中那般明麗鮮活的少女, 變成他記憶中那個寡言少語、鮮少露出笑容的母妃;也能把曾經名動京城,光風霽月的書畫天才,變成那個形容枯槁、時日無多的溫筠。 又或許……改變他們的從來不是時間,而是對彼此的那份執念。 “對了,美人哥哥,溫伯伯還有句話讓我帶給你?!比钋锷鋈怀读顺缎l珩的衣袖,將他的注意拉回到現實,“溫伯伯說, 這句話很重要,他本想寫信給你詳說,又怕我路上遇到什么意外,讓信落到別人手里。這句話我背了好幾遍呢,美人哥哥要仔細聽哦——” “你說便是?!毙l珩道。 阮秋色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道:“這句話就是,‘不是只有惡人才能玩死無對證的把戲’?!?/br>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衛珩的眉心驀地擰了起來:“他這是何意?” “我也不知道?!比钋锷0椭鴪A圓的眼睛道,“溫伯伯讓我只管傳話,說美人哥哥聽了便會懂的?!?/br> 用“死無對證”的把戲,欲置阮秋色于死地的惡人,是太后。除了他們,還有誰能玩這把戲?溫筠自己嗎? 那……他打算讓誰死無對證? “……太后?!毙l珩霍然站了起來,“溫筠要殺太后?!?/br> “什么?溫伯伯要殺太后?”阮秋色驚道,“為什么呀?” “如果將太后的死偽飾成自盡,再留下一封遺書交代害死昭鸞公主的始末,就可以解我們眼下的困局……”衛珩沉吟道,與其說是在向阮秋色解釋,更像是自語,“……他當年能將□□仿制得以假亂真,想來仿造遺書更是不在話下。如此一來,倒真是死無對證……” “美人哥哥,”阮秋色的眉頭也跟著蹙起,“我有些聽不懂你在說什么了……” 衛珩忽然俯下身,握住了阮秋色雙肩,直視著她的眼睛道:“除了這個,他還說別的沒有?你仔細想想,事無巨細,全都告訴我?!?/br> “美人哥哥你、你別急……我想想啊……”阮秋色被他嚴肅的神情嚇住,說話竟打起了磕絆,“哦對了,說完那句話,溫伯伯笑了一下。我問他笑什么?畢竟那句話可沒什么好笑的呀……” “那他怎么說?”衛珩追問道。 “溫伯伯說,他覺得很高興,因為過了今夜,他就可以得到一個真相了。他說找到這個真相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也是最后的心愿,所以才覺得高興……” “最后的心愿……” 衛珩低低地復述了一遍,心道不好。 “……不光是太后?!?/br> 阮秋色:“???” “死無對證,說的不光是太后?!毙l珩沉聲道,“還有溫筠自己?!?/br> *** 溫筠侍立在太后寢殿內,看著絲絲縷縷的白煙從大殿正中的香爐里升起,緩緩滲進空中。 “怎么換了熏香?”太后今夜心情似是極好,晚膳后在偏殿不緊不慢地沐了浴,這會兒正由宮女扶著進了寢殿,“這香氣味淺暖,倒也不難聞?!?/br> 溫筠忙走上前去,遞過手臂換下那宮女:“西林苑臨水,濕氣太重。這香里加了蒼術和沉香,可以去除濕濁之氣,也是太醫推薦的方子?!?/br> “你是個細心的?!碧笮兄灵竭呑?,語調有些慵懶,“那丫頭那邊如何了?半晌沒聽見她的動靜,哀家這心里倒有些不安定?!?/br> 溫筠這才回神,忙上前兩步道:“老奴給她飯里加多了安神散,晚膳后便一直昏睡著。太后……您要親自去看看嗎?” 太后像是有些意動,剛支起一點身子,復又躺了回去:“罷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去她門口守著,畢竟,她可是徹底扳倒寧王的關鍵啊……” 溫筠低低地應了一聲,又往殿中的香爐里投了兩粒香料。 “你們都先下去吧?!彼吐暦愿朗塘⒃陂T邊的內侍宮女們,“太后要歇了,這里有我伺候即可?!?/br> 見那些宮人走遠,溫筠緩緩關上了殿門,將殿內的燈燭吹熄了幾盞。 “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乏得這樣早……” 太后躺在榻上,只覺四肢漸漸無力,眼皮也有些睜不開。奇怪的是,頭腦中倒覺得很清醒,但說話時卻使不上勁似的,只能含含糊糊地咕噥,“溫筠……溫……” “太后?!睖伢拚驹陂竭?,俯視著這個把持著后宮數十年的女人,“這是因為安息香的緣故?!?/br> “什……什么……”太后費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眼前的視野也漸漸模糊,只余一個干巴巴的人影,手里抱著什么。她努力地分辨了半天,才從那東西顏色和形狀辨出,他手中抱著的,是一套出席朝禮時才需穿著的太后冠服。 “你……你對哀家……做了什么……” “太后既與那賀七為盟,竟不知道朱門慣用的安息香?”溫筠將那套冠服擱在榻邊,不緊不慢地扶起太后,一邊替她更衣,一邊解釋道,“尋常迷煙只能教人昏睡,這香卻能麻痹人周身的肌理,使人身體動彈不得,只余神思清明——清醒地感受著自己一點一點枯竭而亡,故而名曰安息,太后不覺得很妙嗎?” “你……你為何……”太后似是想掙扎,可用盡全力也只能讓手指動彈分毫,“來……來人……” 她想大聲疾呼,發出的聲音卻細弱蚊吶,氣若游絲。 “都說了是麻痹全身的肌理,自然也包括喉舌?!睖伢藜氈碌靥嫣笳靡鹿?,“太后不妨省些力氣,來回答我的問題?!?/br> “你究竟是何人……” “我并無意傷太后性命。只要太后如實回答我的問題,我自當奉上解藥?!睖伢揲_始給太后挽發,“希望您不要耽擱彼此的時間。因為再過一刻鐘,您的喉舌也將徹底失去控制,那么明日太醫便只能告訴皇上,您突發急癥陷入昏迷,且,無藥可醫?!?/br> 溫筠給太后戴上鳳冠,又扶著她躺倒在床榻上。太后的面容呈現出一種完完全全的平靜與松弛,只余一雙眼睛,瞪得目眥欲裂,幾欲噴火。 “你……你好大的膽子……” “我的問題很簡單:十一年前那天晚上,你們是怎樣在寧王面前殺死沅貴妃,并讓他篤信自己的母妃是自盡而亡的?” “好啊……原來你是寧王的人……”太后費力道,“哀家……哀家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溫筠卻也不著急,反而起身從妝臺前拿來了一個妝盒。他在其中翻撿了一番,取出一枚螺黛來,慢條斯理地給太后畫起了眉毛。 “倘若我是寧王的人,太后此刻便不會有開口的機會。我對您與寧王之間的齟齬不感興趣,只想知道那天夜里發生了什么。我勸您別再拖延了,難道您沒發現,自己的目力正在喪失,說話也越發困難了嗎?再不開口,可要來不及了啊……” 太后這才覺出眼前的影子也在逐漸變暗,漸漸和周遭融為一體。 她嘶聲道:“哀家……不知道!那天夜里……哀家什么……什么也沒有做……誰知道她會……會在自己兒子面前……” “她不會!”溫筠手下一頓,螺黛的最后一筆落在太后眉尾,拖出一條半寸長的痕跡,“是你們殺了她——現在我只想知道,你們是如何做到的?!?/br> “不是……不是我……”太后察覺到自己發聲的力量也在一點點地流失,“我……沒有……” 溫筠輕輕擦去那道黛色:“不是你……那么到底是誰?一刻鐘可要到了,太后?!?/br> “我……我不知道……她……她是怎么……死的……”太后艱難地吐著字,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急得紅了眼,“我……沒……讓人……殺她……我只……只是……” 說完最后一個字,她原本勉強半睜的眼皮也垂了下去,徹底沒了聲息。 溫筠垂下眼,靜靜地看著她死寂的面容,半晌,才打開一個裝了口脂的小金匣,用筆蘸了深紅的口脂,慢條斯理地涂抹在太后蒼白的嘴唇上。 “原本我想問出你們是如何害死阿沅的,這樣便可以如法炮制?!彼贿呁恳贿叺?,“可惜你到底還是不認,那我就只好自由發揮了?!?/br> 他終于為太后勾畫出了一個與平日無異的妝來,斜飛的眉尾,絳色的口脂,即便是沉睡著的樣子,也一如平日般盛氣凌人。 “此時此刻,太后還聽得見我說話,對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榻上一動不能動的女人,“但你無法出聲,無法動彈,甚至已經沒有了感覺。就算我現在正在你的左手腕上劃開一道半寸深的口子,你也感覺不到痛吧?” 太后的眼角緩緩溢出一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