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錦鯉 第151節
然而此刻的衛珩只是嘆了口氣,起身想扶他坐下。 裴昱卻站著不動,雙目死死地盯住衛珩,眼底透著猩色:“昭鸞的尸身……真的找到了?” 衛珩在他絕望的眼神里輕輕點了點頭。 “表哥你……親眼看到了?”裴昱喃喃道,“不對,你不是見不得尸體的嗎?而且你說過昭鸞還活著,你說賀七他們還沒找到她,我也派人日夜巡視,沒道理、沒道理會……” “那尸身被泡得腫脹不堪,但昭鸞公主瞳色與常人有異,因為這個才確定了尸身的身份?!毙l珩沉聲同他解釋,“那一夜賀七的人必定沒能置公主于死地,否則我們當晚便會找到公主的尸身。按照長風殿中的鞋印,本王推測公主還活著,而她一直下落不明正印證了這個猜測。但其實還有一種可能……賀七的人在第二日便找到,并殺害了公主?!?/br> “然后呢?”裴昱茫然地睜大了雙目,“既然找到了,為何尸體昨夜才出現?” “他們在等尸體腐化,腐化到無法判斷死亡時間的程度?!毙l珩道,“以如今的時節,尸身在水中二三日便會腫脹得難以辨認?!?/br> ”如此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何你率領眾多兵士,搜遍了三江兩岸的每一寸,仍然找不到公主的下落;而昨夜賀七設下圈套,恐怕也是為了誘使你帶走巡邏的精銳,這樣才能渾水摸魚,讓公主的尸體自然而然地‘現身’……” “……別說了?!?/br> 裴昱的身體頹然地一晃,全憑副官上前攙扶才勉強站住。濃烈的絕望將他五臟六腑啃噬得生疼,用盡力氣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別說了,表哥?!?/br> 衛珩便也住了口。其實這真相很容易便能推知一二,奈何他關心則亂,滿心只想著公主還活著的可能,而不愿去想更壞的結果。 “表哥你說,我是不是受了什么詛咒啊?!迸彡糯故卓粗约赫凭壞堑郎钌畹凝X痕,那竟然成為了昭鸞留給他唯一的紀念物。 他話音輕得有些含混:“和我扯上關系的女子,怎么都落得這樣慘烈的收場?” 衛珩嗤笑了一聲:“本王又比你好到哪里去?” 倘若不是因為他,阮秋色又何至于接二連三地陷入險境,而今竟到了記憶全失,行將亡命天涯的程度。 “對……你和表嫂的事情還沒有解決?!迸彡藕鋈换剡^神似的,“你們逃吧!我可以幫你們,再加上你身邊的那些暗衛一定能成!你們可以逃到塞外隱居,或是向東渡……” “你省省罷?!毙l珩斬釘截鐵地打斷道,“公主遇害是危及邦交的大事,舅父可只有你一個兒子,可禁不得再折騰?!?/br> “可是你和表嫂又何其無辜,憑什么要承擔不屬于你們的罪責!”裴昱憤然,“左右我沒什么顧念的,若能成全你們……” “落入旁人圈套是本王的疏忽,本王認了?!毙l珩說得平靜,“至于阮秋色,本王會設法送她出宮,讓人護她一生安全無虞?!?/br> 裴昱聽出他話里不祥的意味:“可你怎么辦?你就這樣束手就擒嗎?” 衛珩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我們還有一日半?!?/br> 還沒到真正的山窮水盡時。 裴昱直直地與他對視:“你打算怎么做?” 衛珩卻沒立刻回答。他目中難得多出幾分舉棋不定的神色,避不開裴昱探究的視線,索性閉上了眼。 “這個案子倘若還有什么線索,那一定在昭鸞公主的尸體上?!?/br> 衛珩說得很慢,仿佛這樣便能從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里汲取些力量來說服自己。 “本王必須親眼看看那具尸體?!?/br> 第162章 故事 “這幅畫……是你爹畫的?!薄?/br> “王爺這是病急亂投醫啊?!眳酋し畔率种械牟璞K, 嘆了口氣道,“你畢竟只剩一日夜的工夫,依老夫看, 與其把希望寄托在治好畏尸癥上, 還不如再去找找其他線索?!?/br> 這幾日衛珩與阮秋色的處境他看在眼里, 也頗替二人心急。聽說昨夜尋到了昭鸞公主的尸身, 更坐實了阮秋色的罪名…… “但凡有別的選擇, 本王不會來求你?!毙l珩硬邦邦道。 “哦,您這求人的態度好生別致?!眳酋た嘈χ蛉さ?,“不是老夫不想幫你們, 只是你這畏尸的毛病乃是陳年痼疾,想在一朝一夕內醫好, 委實是強人所難。換做別的病人,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可病人偏生是王爺你,那可就難上加難了?!?/br> “難在何處?” “要治這驚懼癥,有兩個辦法。第一種是我那傅師兄嘗試過的,讓王爺循序漸進地接近畏懼之物, 慢慢放下心里的恐懼?!?/br> “這方法沒用?!毙l珩搖了搖頭。先前在傅宏的指導下, 他適應了月余,以為自己的心疾已有好轉??蓻]想到一見到秦五的尸體,驚懼癥發作得比往日更兇狠。 “方法是有用的,只是不適合王爺?!眳酋さ?,“王爺畏懼的并非尸體本身,而是王妃逝世那夜的記憶。那夜一定發生了什么讓你無比痛苦的事情,被你壓在了記憶深處,擰成了難解的心結。重病須用猛藥, 要解開心結,便只能……” “本王說過了,那一夜母妃自盡而亡,是在本王懷中咽的氣?!毙l珩冷聲打斷,頓了頓又道,“罷了,你且說說第二種方法是什么?” “這第二種方法我曾在王爺身上試過——便是在夢中回溯那夜的記憶,讓你深埋于心的秘密重見天日?!眳酋さ?,“只可惜……” 只可惜當時阮秋色實在不忍看衛珩在夢中痛苦的樣子,便出聲喚醒了他。 想起那日在昏迷中森冷可怖的感覺,衛珩只覺得周身發寒??裳巯聸]有別的辦法,只好強忍著心頭的不適道:“那便再試一次,又有何難?” “難就難在這方法需要病人全心的信任,可王爺會信任別人嗎?”吳酩搖了搖頭,“上次是天時地利人和——你正值驚懼癥發作,昏迷中毫無防備,才誤打誤撞地被我引導入夢??扇缃瘛?/br> “要讓本王昏迷也不難,不過是用些迷藥的事?!毙l珩不解,“即便是讓本王再看一次尸體,再發作一次,又如何?” “不成的。因為老夫不能保證你會在夢中沉睡多久?!眳酋さ?,“夢境是詭譎無常之所,有時人在夢里仿佛度過了半生,醒來也才過了一夜;有時卻正相反——昏迷多日的人,醒來只覺得是南柯一夢。更何況,那夢里有你最痛苦,最難以面對的記憶,倘若你在夢里畏怯遲疑,停滯不前,現世里可能就過去了二三日的工夫?!?/br> 衛珩眸光一暗:“我們只有一日了?!?/br> “所以老夫才勸你另做打算?!眳酋こ谅暤?,“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最后關頭來找我臨時抱佛腳。按照我的經驗,如你一般的病人,在夢中沉溺三五日也是常事,也未必都能治愈——將最后的機會押在治好心疾上,不啻于一場豪賭,王爺你可要想好才行?!?/br> 不僅是一場豪賭,這賭局還沒有半點公平可言。贏了,也只是掙得一線生機;輸了,卻是萬劫不復的境地。 “知道了?!毙l珩沉默了很久才道?!皡窍壬?,倘若本王打算賭這一場,有什么辦法能增加些勝率?” 吳酩直直地望進衛珩眼底,像是在確認他眸中存著幾分決心。這雙眼睛同吳酩記憶中那清冷絕艷的故人如出一轍,只是被連日的疲憊催出了細碎叢生的血絲,竟透出幾許脆弱與無望。 “王爺若肯聽我句勸,便去睡一覺吧?!眳酋ぽp聲道,“養足精神總歸是有好處的。畢竟溯夢成功與否的關鍵不在于外界,而在于王爺心志的堅決?!?/br> “當真沒有別的辦法?” 吳酩忍不住又嘆了口氣:“若有王爺全心信任之人在旁相陪,想來也是好些??扇罟媚镅巯逻€拘在太后那里……” *** “不畫了不畫了,我要出去玩!” 太后行宮一隅的耳房內,阮秋色撂下畫筆跑到門口,使勁一推才發現這門被溫筠從外面鎖上了。 她心中更是不滿:明明說好了要教她畫好看的人像,卻把她關在房間里畫了一上午橘子——這姓溫的老師也太不靠譜了! 她不知道的是,眼下這間耳房外有五六個禁衛把守,太后行宮外更是被禁軍與北越兵士層層包圍,可以說是密不透風。 “寧王可真沉得住氣?!?/br> 主殿里,太后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嘴角帶著一絲笑意:“他對那未婚妻不是寶貝得很?送來哀家這里,也不知打什么算盤?!?/br> 溫筠躬身道:“太后放心,無論寧王意欲如何,老奴都會好好看管那女子?!?/br> “你平日話不多,辦事卻是妥帖的?!碧笃菜谎?,“里外這么多人看著,倘若寧王要劫走他那未婚妻,與謀反何異?左右都是中了我們下懷……” “聽太后之意,”溫筠面上一副詫異的神情,“您先前便料到寧王會落到眼下境地嗎?” “不該問的別問?!碧笫┦┤坏?,“做好你分內的事即可,退下吧?!?/br> 溫筠便識趣地不敢再問,正欲躬身告退,卻聽院中傳來一聲聲女子的叫嚷。 “……我要回去!我不學了……” 是阮秋色的聲音。 “那丫頭怎么這般吵鬧!”太后不悅地擰眉,“去把她的嘴給哀家堵上,再不然,給她吃些藥讓她睡下也罷了?!?/br> “是?!睖伢揞h首道。 溫筠回到院子角落那間關押阮秋色的耳房時,小姑娘正坐在地上抽抽嗒嗒地掉眼淚。她在屋里拍了半天門都沒有人應,又是氣又是急,更別提孤身一人被鎖在房里,難免害怕。 “怎么哭了?”溫筠把手中的餐食放在桌上,蹲下身來看她,“是餓了嗎?” 聽到這話,阮秋色“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不要跟你學畫畫了!我要回去!我要美人哥哥,我要我爹……” 她心心念念的“爹”就站在面前,卻只能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哭得涕泗橫流——曾經的阮清池是哄孩子的一把好手,可如今的溫筠已經快忘了自己曾是個怎樣的父親。 見阮秋色越哭越大聲,溫筠想了想,忽然從前襟掏出一物,拿到阮秋色面前晃了晃:“你瞧瞧這個?!?/br> 阮秋色本想把他的手打開,冷不防瞥見一眼,倒真忘了繼續哭。 那是一幅小像,尺寸雖小卻畫得極為精細,畫上的女子騎著匹白馬,眉目間洋溢著別樣的鮮活。 “漂亮jiejie……”阮秋色揉揉眼睛,又在衣擺上擦了擦手,才小心地接過那張畫??戳税肷?,她忽然道:“為什么她和美人哥哥長得這么像???” 溫筠本想編個故事搪塞過去,目光落在那畫上,又被畫中女子明媚的笑意刺得胸腔一痛。他忙不迭地轉頭,正對上阮秋色眨巴眨巴的圓眼睛,打好的腹稿便突然塞在了喉頭—— 這些年來,他無時無刻不與謊言相伴??扇粽f這世上有什么人是他最不愿欺瞞的,此刻便都在面前了。 “因為……她是你那美人哥哥的母親?!睖伢拮罱K還是如實相告。 “真的?”阮秋色驚呼了一聲,想了想才道,“美人哥哥是王爺,那這位漂亮jiejie姐是宮里的娘娘咯?” 她忽然意識到哪里不對:“那她現在該有好幾十歲了吧?比我爹年紀還大,要叫姨母的……” “她不老的?!睖伢薜穆曇糨p得像一聲嘆息,“十二年前,她過世的時候,還未及三十歲?!?/br> 他話里的訊息太過沉重,阮秋色驚訝得噤了聲,無措地看看溫筠,又看看那畫上的美人。 看著看著,她便從溫筠的眼神中察覺到了別樣的情緒。猶豫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問道:“這畫是您畫的么?看得出來,您很喜歡這位漂亮jiejie……” 孩童的世界還沒那么多規矩教條,也不覺得心悅宮妃是一件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她只覺得這畫里每一個筆觸都飽蘸情意,定是懷著萬分的真摯才落在了紙面上。 “不,不是我?!睖伢尴袷遣呕剡^神,幾乎堂皇地否認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干枯扭曲的指節——那改形換骨的毒漸漸吸干了他的軀體,眼下這面目全非的人,就連肖想記憶中那女子都覺得是種玷污。 “那是誰畫的?”阮秋色眼巴巴地看著他問。 溫筠有一瞬間的恍惚。面前的少女眼神澄澈天真,與十多年前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毫無二致。 仿佛這些年的時光不曾流逝一般。 那時的阮秋色,最喜歡聽他說故事。每逢生病或是下雨天不能出門時,都要纏著他說好些故事才肯罷休。再年幼些的時候,夜里更是要聽著故事才肯入眠。 要不然,就最后再給她講一個? 畢竟有些故事,再不講就永遠沒機會講了。 溫筠閉了閉眼,良久才道:“這幅畫……是你爹畫的?!?/br> *** 夕暉落盡,西林苑里四處的燈火也星星點點地亮了起來。 傳膳的宮人被衛珩手下的侍衛攔在了殿門外:“諸位請回。王爺有令,晚些時候再傳膳過來?!?/br> 宮人們面面相覷,也知道眼下火燒眉毛的寧王爺怕是沒有用膳的心情,便順從地退下了。 于此同時,太后殿內傳菜的宮人絡繹不絕,將雕花食桌擺得滿滿當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