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的小錦鯉 第27節
他只是喃喃地,反反復復地問著,為什么?為什么??? 他問的是,為什么這世上有如此純然的惡,為什么惡人活的坦坦蕩蕩,從無一絲不安。為什么偏偏是他遇上了這一切,他做錯了什么?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呢? 崔湛的目光陷入了迷離:“他其實是自殺。高禮天生弱癥,落湖之后便一病不起。高彬后來告訴我,他窗前的泥土全是藥味,那些藥他根本沒有喝過,就這樣生生將自己耗盡了?!?/br> 高禮出事時,高彬還遠在邊關打仗。等他回來,高禮墳前的青草也長了幾寸長。他知道弟弟的身體是什么情況,雖然弱了些,卻不至于在這短短的時日身故,便不依不饒地,一一去查問高禮生前的同窗,又細細調查了弟弟之死的真相。 衛珩盯著崔湛的雙眼:“你就是高彬的同伙?!?/br> “我不是,我只是將過往的事告訴了他,也知道他一定會做些什么?!贝拚科届o地搖了搖頭,忽然輕笑了一聲,“我倒情愿我是。至少不必再受良心的折磨?!?/br> 衛珩看著他的臉色,知道他沒有說謊。 “你只是旁觀,幫兇又怎么說?” 崔湛一怔,良久,才凄涼地笑了笑:“您以為我怎么知道他們要淹死高禮?那天,高禮是被我騙過去的?!?/br> “我方才講給您的,他們作踐高禮的事情,一多半是借了我的手。捉蛇的是我,倒穢物的也是我。我若不做,等著我的便是和高禮一樣的結局?!?/br> 崔湛說到這里,雙手掩住了面頰,喉間發出一絲微弱的哽咽。 “高禮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伤f他不怪我,他還……他還勸我想開一點,不必為他的事自責?!?/br> 有水滴從他指縫間落下,砸在地上,毫無聲息。 他想起那日高禮靠著湖邊的大樹,癱坐在地上,絮絮地同他說話。 高禮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怨恨,只有目空一切的死寂。他們進入太學院,原以為是命運的轉折,殊不知落在那些王孫公子眼里,只是送上門讓人踐踏的螻蟻。 既然都是螻蟻,已經很可憐,又何必互相埋怨。 高禮那日說了許多,直到崔湛再也忍耐不住,掩面啜泣起來,才目光幽深地望著他道:“你別太有良心。良心這東西,從來只作踐好人?!?/br> 那是高禮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衛珩聽罷,沉思了片刻,才道:“那四人中毒之事,高彬脫不了干系,深究起來,你也有包庇共謀之罪。本王現下沒空治你,你若還知道什么,說出來,可以將功折過?!?/br> 崔湛微微一愣:“您是說,中毒的只有四人?” 他面上充滿了惶惑不解:“高禮那日在課堂上頂撞的并非那四人。還有一人,雖然沒有親自動手欺凌過高禮,但那四人對他馬首是瞻,他才是這惡人幫的核心?!?/br> 衛珩眼里的光一閃而過:“那人是誰?” 崔湛又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似的,吐出了三個字。 “賀蘭舒?!?/br> *** 阮秋色朝西走到底,果然見到一扇六角形的門洞,內里的照壁上書著一個大大的“畫”字。她站在門口端詳了一會兒,才邁步進去,連腳步都輕了許多。 她聽阮清池說起過,畫院里吃過午飯,畫師們便會一起在明心堂里作圖,是以現在院子里靜悄悄的,空無一人。 阮秋色四下里看了看,在走廊盡頭發現了一間巨大的陳列室,里面呈放著一排一排的畫作。阮秋色大喜過望,趕忙進去細細觀賞。 這些名家之畫作按年份排列,一進門便是前朝巨匠吳道子、顧愷之等人的作品,越往里走,年代也就越近。阮秋色仿若餓了許久的人突然見到食物,欣賞畫作的眼神都有些貪婪,急切地想看得更多一些,又忍不住駐足,細細品味。 沿著走道步至盡頭,阮秋色的腳步卻慢了下來。她知道這陳列室最里面是誰的畫作,于是屏住了呼吸,一時竟有些躊躇。 近鄉情怯這個詞,她從前沒什么感觸。自她記事起,便跟著阮清池天南地北地游歷,從沒在哪里停留超過半年。家鄉這個詞,她原是沒有什么概念的。 而此時此刻,幾步之外陳列著阮清池當年的畫作,阮秋色卻突然覺得怯了。那畫上每一個筆觸,都是阮清池一筆一劃教過她的,她閉上眼睛也覺得清晰可見。 她記得阮清池帶著她滿世界地去尋好礦石,又手把手地教她打磨;她記得兒時頑劣靜不下心,阮清池故意板起臉來訓她,卻嚴肅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還記得自己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幅大作,阮清池語氣夸張地把她捧到了天上,那副小畫也被他小心地保管著,一直貼身攜帶。 原來她的家鄉,都藏在畫里。 近鄉情怯,怯的是物是人非,是時隔多年后重返,那手把手教過她,全心全意寵過她的人,已經不在了。 阮清池的手跡就掛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而她舍不得去看。 阮秋色幾乎是逃著出了陳列室。 站在院中,她情緒稍緩,就聽見不遠處的建筑里傳來了人聲。 原來是明心堂里,畫師們大多完成了今日的畫作,正在彼此欣賞作評。 阮秋色興致起來了些,便走到近前去看,卻見到畫師們紛紛圍著大堂中央的一張桌子,交口稱贊。 “孟侍詔所作的這幅英女像,真是英姿颯爽,氣韻十足?!?/br> “可不是嘛,今日的命題是繪女子,我們都只會畫些仕女,哪里有孟侍詔這般胸襟情懷,竟畫了巾幗女英雄呢?!?/br> 阮秋色聽出來他們在夸的這幅畫,畫的是前朝傳說中替父從軍的巾幗英雄,英女,便很有些興趣地湊了上去。只見被人群圍起來的那位孟侍詔擺手笑道:“雕蟲小技罷了。左右人物畫也上不得臺面,不過是畫著玩?!?/br> 人群里便傳來了附和的聲音:“是啊,胡院首也不知是抽了什么風,自元宵節去了趟蒔花閣,回來便強要我們畫人像?!?/br> 如今的畫院有兩位侍詔,一位是胡廷玉,便是曾被衛珩逼著研磨了一日夜顏料的倒霉蛋。他出身寒門,卻很有些天分,阮清池辭官時特向先皇舉薦了他繼任院首。 另一位就是面前這位眾星拱月的孟廣澤,他出身繪畫世家,聽說近來頗得圣心,大有取代胡廷玉之勢。 阮秋色探頭看了看被眾人圍住的畫像,就聽見那孟侍詔輕飄飄地說了句:“聽說那日蒔花閣展示了一幅美人圖,是阮清池唯一的女兒畫的。胡院首興許是覺得咱們的功底比人家落了下乘,才敦促我們多努力些?!?/br> 他這話說得陰陽怪氣,人群里果然就炸開了鍋。 “跟那阮秋色比豈不是跌了份,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欺負女人?!?/br> “可不是,她的畫也只配掛在蒔花閣,還能入了圣上的眼不成?” “她也就是靠著她爹的名氣混口飯吃,要是阮公知道她成日里就會畫美人,還不得從地底下氣活過來?” 能進入畫院的畫師,原本也都有些文人骨氣。但胡廷玉不理俗事,反而是孟廣澤把持畫院多年,那些看不慣他作風的畫師便紛紛自請離去,留下來的多是上行下效,說話也多了幾分尖酸之氣。 “你說什么地底下?!”阮秋色氣得沖上去揪那住那人的衣領,“我爹明明就還活著!” 她氣的急了,一時忘了阮清池當年臨走前的決絕,脫口而出的還是一個“爹”字。 眾人被突然沖出來的女子驚住,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那被揪著衣領的畫師與身邊人交換了眼色,知道來人就是他們方才擠兌的阮秋色,便有些訕訕的:“阮公失蹤已近十年,我們都以為……” 孟廣澤眼珠一轉,笑著來打圓場:“原來是阮公之女大駕光臨。聽說你擅畫人物,不如過來指教指教我們的畫作?” 阮秋色心里明白,方才他將話題引到自己身上,語氣里便有些微妙的貶義,才帶起了眾人的攻訐。此刻聽他話里拿腔拿調,更覺得心下不爽,索性走到那幅英女像邊上,認認真真地點評起來。 “這幅畫平平無奇,無甚亮點。不僅構圖中規中矩,筆觸亦是不夠流暢圓融。下筆的方式有多位名家的影子,卻不得其神,而且……” 阮秋色說了第一句,那孟廣澤面上便有些難看。她的點評句句犀利,聽到后面,孟廣澤終究是按耐不住地打斷了她:“聽說阮畫師素來只愛畫些美人冊子,不知阮公會作何感想?畢竟他一生是只畫山水,不畫人物的?!?/br> 阮秋色不知她為何將話題岔開至此,下意識地接了句:“我爹說過,世間萬物并無高低之分,選擇自己喜愛的題材入畫即可……” “所以阮畫師喜愛的就是美人?”孟廣澤語氣尖銳地截住了她,“還是說,阮畫師就喜歡煙花柳巷的風月之所,絲毫不顧及阮公的名聲?” 他這一番問話讓阮秋色愣了愣。她記憶中的阮清池,自由得如同天邊一朵閑云,名聲又能值多少斤兩?他若真在乎名聲,也不會養個女兒,連《女誡》《女則》長什么樣子都沒給她看過。 孟廣澤的問題在她看來根本不是個問題,又怎么能給出答案? 見她不語,孟廣澤更是步步緊逼:“我也算是你師叔,你年輕氣盛大放厥詞,我可以不與你計較。但落在旁人眼中,還以為是阮公教女無方,才讓她不敬師長,不守婦道,整日浪跡在外面,半點規矩也沒有?!?/br> 阮秋色被他這一番說教震得發懵,她甚少與人吵架,雖然覺得他處處詭辯,但也不知該從何處還口,一時氣得臉蛋通紅,沉默不語地站在原地。 圍著他們的眾人見阮秋色吃癟,也紛紛指點著她議論起來。 孟廣澤大獲全勝,斜眼看著阮秋色道:“你若知錯,便給師叔鞠躬認個錯。年輕人沖動,我也不是不能諒解?!?/br> 阮秋色對他怒目而視,一句“我呸”卡在喉間呼之欲出,但多少顧忌對方年長,所以忍著沒說。 真是越想越氣。 “原來孟侍詔作畫,不是靠手,而是靠嘴啊?!?/br> 一道涼薄的聲音傳入了眾人耳中,回頭看去,明心堂前一人長身玉立,戴著銀質的面具,身上紫色團龍官服貴氣逼人,也不知站在這里看了多久。 他身后站著面色沉沉的胡廷玉,恭謹的站姿讓眾人瞬間意識到,面前這人就是京中聲名赫赫的寧王。 “你的畫阮畫師點評不得,不知本王有無資格欣賞?” 他雖是問句,但語氣森然,孟廣澤大氣也不敢出,匆忙站到一邊,讓位給他看畫。 衛珩不緊不慢地走過去,只看了一眼,便嗤地一聲笑了。 “垃圾?!?/br> 孟廣澤以為自己聽錯,茫然地“啊”了一聲。 “本王說你畫得垃圾?!毙l珩很有耐心地又說了一遍,“你所繪之英女,修頸削肩,柳腰纖細,皮膚也是白嫩得緊。這樣的病弱女子,如何能在軍中隱藏十載,又如何能上陣殺敵,捍衛國疆?” “孟侍詔沒上過戰場,見識短淺,本王可以理解。但你大大方方地將自己的淺薄無知昭之于眾,不覺得慚愧嗎?” 看到孟廣澤呆若木雞的樣子,衛珩唇角勾出一絲冷笑:“你身為畫院侍詔,墨守陳規,畫得千篇一律。心中更無半分真意,與現實差之千里。就憑這一點,你想當阮畫師的師叔,本王覺得不配?!?/br> 他這一番話說得既狠且毒,孟廣澤被當眾下了面子,牙關緊咬,卻半句話也不敢反駁,氣得站立不穩。 在場眾人也看清了形勢,知道寧王是在為阮秋色出氣,一時間全都噤若寒蟬。 “王爺息怒?!焙⒂裣蛑l珩拱了拱手,“畫院風氣如此,是微臣之過。那日在蒔花閣欣賞了阮畫師之作,微臣很受啟發,便想著與畫院諸君共同探索寫實畫風的奧妙。王爺今日教誨臣等定會謹記在心,勉勵自身?!?/br> 衛珩看著胡廷玉,哼了一聲:“本王原以為你是個粗枝大葉的廢物,沒想到與畫院里其他廢物一比,你倒成個順眼的了?!?/br> 他看也不看眾人齊變的臉色,轉身便要離開。剛走出兩步,看見阮秋色還愣在原地,便沒好氣地回身道:“愣著干嘛?想留在這兒給孟侍詔當師叔?” 孟廣澤沒料到他臨走前還又補上一刀,氣得差點背過氣去。 衛珩見阮秋色跟上了,步履雖是不停,卻淡哂一聲道:“平日對本王牙尖嘴利,如今別人欺負到頭上,怎么半句都不會頂回去?” 阮秋色只悶悶地跟在他身后,并未答話。 衛珩以為她心里還在委屈,便也沒說什么,只帶著她上了王府的馬車。 他一上車便摘了面具,輕捏著眉心,在腦中將這幾日得到的線索串在一起,想著想著,卻覺得哪里不太對勁。 阮秋色……好像過于安靜了。 平日里她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此刻不聲不響,倒叫人心里發憷。 他抬眼看向阮秋色,卻見她小臉憋得通紅,目光熱切地望著自己,眼底亮晶晶的,好像星辰閃爍。 “你做什么?”衛珩奇怪地問道。 阮秋色看見他好看的眉毛微挑,瞳仁黑沉,帶著一絲迷惑不解地看著自己,不禁臉更紅了幾分。她緊抿著唇,什么話都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啊啊啊啊怎么辦好想親他??! 她以前就覺得衛珩嘴毒,卻不知道他真毒起來,是讓人想掐死他的程度??赡且蛔忠痪湔f得再尖刻,落在她耳朵里,也像天籟一般動聽。畢竟他是為了替她出氣才罵人的啊。 阮秋色覺得衛珩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起來,心里的喜歡簡直要溢出來,又不敢貿然采取行動,所以憋得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