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5
看見七叔,耿照差點嚇暈過去,終于明白鬧鬼之說從何而來。 七叔沒名沒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條手臂,右臂齊肩斷了,連帶削去半邊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邊,活像條半生熟蝦。像這樣的刀傷,七叔全身有許多條,最嚴重的一道在臉上,那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頰骨,讓七叔的臉看起來像是摔爛的兩丬泥缽,落刀處深深陷入,傷口卻又結起糾結浮凸的紫紅息疤,說話時老帶著呼嚕呼嚕的含混水氣。 據說七叔受傷后就住到長生園來了,起碼有二、三十年的時間,鑄煉房的師傅多沒聽過這號人物,只說園子里不太干凈。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還能打鐵,而且手藝十分了得,執敬司的橫二總管經常秘密前來,親手交付圖樣,上頭密密麻麻寫著字,取件時也多不假他人;時間久了,二總管與耿照熟稔起來,才有后來調升執敬司的事。 盡管七叔技藝精湛,但獨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爐、淬火打磨一手包辦外,十三歲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執錘上砧,打出平生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單面開鋒,既不像劍也不像刀的東西,至今仍懸在草廬壁上。耿照自己看得臉紅,七叔卻說有“初犢無畏之氣”、“正銳得緊”,說什么也都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聲推開柴門,踩過蔓草叢生的石板鋪道,破廬里殘光褪影,壁上正斜斜浮著那柄“初犢”的劍形,一切都跟他兩個月前離開時沒有兩樣。偏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僂的老人探出頭,幾乎埋入眼褶的細小瞳仁微微一綻,濃厚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來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會兒?!?/br> 耿照這幾日總記掛著他的身體,好不容易見了,一時卻不知說什么好,安安靜靜坐下來。七叔歪著身子靠上凳,隨手抄起幾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沒一搭的搧著,昂起另一只黃濁的眼睛: “橫疏影派你來的?” “嗯。二總管讓我跑一趟斷腸湖,把東西交給水月門下的二掌院?!?/br>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這么久,吃住還慣不慣?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沒什么。跑跑腿、打打雜、使些氣力,說不上特別的,只是從前干活都打赤膊,現在是里外三層,包得跟粽子一樣?!?/br>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輕描淡寫道:“要是住得不慣,趁早跟你們二總管說說,園子里也不是沒活干。你最近頭還疼不疼?” “忙得緊,約莫是沒空疼啦!到這會兒都沒犯病?!?/br> 七叔點點頭,也沒再說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從懷里取出一只扁平木匣,置于幾上?!捌呤?,這給木雞叔叔燉湯喝?!苯议_匣蓋,淺平的紅漆盒底擱著小半截手指粗細的蔘頭,干癟得像是摻鹽曬透了的山蘿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著頭訥訥一笑:“等下個月領了份子錢,我再給木雞叔叔帶些來?!逼呤蹇粗前虢厥Q,搖了搖頭:“剩下半截是給你爹捎去了罷?你木雞叔叔那毛病,便吃這個也醫不好,下回都給你爹帶上?!?/br>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補。木雞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樣?!惫⒄招Φ溃骸拔也磐腥私o我姊姊捎了銀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別放心上?!?/br> “你姊姊多大年紀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節一過,就滿二十五啦?!?/br> “還沒找婆家?” 耿照搖頭。 “多虧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錢,她也從不買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攢了點錢在身邊,將來好給她辦嫁妝?!闭f著展顏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年補上前堂的正差,聽說能跟柜上借七八十兩,我打算回龍口村,央人給阿姊說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難啦?!?/br> 執敬司相當于侯爵府里的內務房,薪餉比照衙門役值,正副總管甚至領有品秩,儀同七品縣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冊發的,自非鑄煉房的匠人可比。七叔聽得默然,話到口邊反倒沒味兒了,便只一笑:“你個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遠長?!?/br> 耿照面紅如棗,一徑抓頭傻笑。 “往后你也別帶東西來啦,多攢點錢是真?!逼呤鍞R了蒲扇扶起身: “有空來瞧你木雞叔叔,比什么蔘藥都強?!?/br> “我明白?!?/br> 兩人踅至后進,后邊院里雜蕪叢生,稍能落腳的地方都堆滿柴薪,高迭逾籬,圈圍得鐵桶也似,居間置了個磨凈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發披覆,遮得不見面頸肌膚,露出袖底的枯指細腕白得怪異,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幾分鹽尸模樣,總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環視庭除,忍不住心里難過:“我走之后,居然沒人照料兩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憐?多事!你這兩個月若少拿柴刀,進境只怕還不如他?!?/br> 石砧上豎著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聲音只比撕紙大些,木柴應聲微晃,卻未兩斷。他舉刀的動作僵硬無比,仿佛膠成一團的拉線傀儡,刀落又是一聲裂帛響,碗口粗的硬柴搖都不搖,圈口迸出十字銳痕,竟已四分。 怪人舉刀、劈落,舉刀、劈落……頃俄之間,石砧上的粗柴已被連劈十幾刀,柴身卻動也不動。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雞叔叔小心,我來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輕聲喝采:“好!” 耿照微笑,卻來不及開口,只見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許該說是“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穩立不搖。這是一場速度的競賽:無論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細到某種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須承擔柴束飛散的責任,便算輸了。 這個游戲,耿照從小到大不知陪木雞叔叔玩過多少回。 他記得剛來長生園的時候,木雞叔叔連刀都舉不起來,鎮日呆坐,只有耿照劈柴的當兒,才能稍稍吸引他無神的目光。為了讓木雞叔叔維持活力,耿照花很多時間在劈柴上;不知不覺,都過了十幾年。 兩人飛速出刀,碗口粗細的木柴被連劈十余記,漸漸難以維持平衡,每每落刀的尾勁一拉,都帶得整束柴不住搖晃。耿照心知崩壞在即,暗忖:“我可不能贏了木雞叔叔,得讓他高興才行?!编онB搶兩刀,末尾余勁一拖,便要將木柴抖散。 誰知長發怪人攔腰一揮,石砧上的木柴上下兩分,上半截迎風飄開,“唰!”散成無數細片,徑粗還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卻被拖刀的力量一束,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滿密密麻麻的豎直刀痕,遠看簡直就像半截完好的粗柴,動也不動。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脫口而出,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院里微風輕揚,將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開倒,稀哩嘩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頭哼笑,轉身走進屋里。 “進來吧!我早說了,你這兩個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還不如他?!?/br> 耿照不覺微笑,取薄被替木雞叔叔蓋好下身,也隨七叔進了屋里。 “喏,你瞧瞧?!?/br> 七叔取出一只烏木長匣,隨手翻開匣蓋。匣中的黃襯上置著一柄紅鞘長劍,鞘寬三指,長近四尺,黃銅吞口、鳥翼劍鍔,形制十分樸拙。耿照捧過木匣,不覺蹙眉:“七叔,這劍……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聲:“拔出來瞧瞧?!?/br>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劍出匣,鏘啷一聲龍吟,屋里頓時亮起一泓秋水。那劍劍刃甚厚,劍身從劍鍔朝鋒刃縮窄,吞鞘處原有三指幅寬,到了劍尖剩不到兩指,顯然劍的主人擅長擊刺,才有這樣的特殊要求。 他提勁輕揮幾下,誰知劍刃晃也不晃,竟連一絲風聲也無。 “真是好剛的一把劍!”耿照贊嘆:“七叔,這劍若不開鋒,拿來當九節鋼鞭也使得。是誰用這么重的劍器?” 七叔冷笑:“這便是橫疏影讓你來拿的玩意兒了。好個潑辣的娘兒們!叫什么來著?”耿照聽得矯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訥訥地回話:“叫……叫染紅霞,外號“萬里楓江”,是水月停軒的二掌院。這……這是她要的兵器?” 兩人對看半晌,七叔“噗”的一聲,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勁搧了他后腦勺一記。 “快去斷腸湖罷,傻小子!這么惡的婆娘,當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腦袋!” ◇◇◇ 東海湖陰城 斷腸湖畔,水月停軒 耿照坐在偏廳里,貯著四尺重劍的烏木長匣不敢離身,匣外裹的赭紅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樣,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濕。領著耿照進門的老仆婦雖然替他沏了熱茶,也給他一條陳舊的白棉布巾擦拭衣發,但耿照一人坐在這傳說中的“男人禁地”里,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某種奇妙的違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濕冷寒意一樣揮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上了他。 耿照以為,那是因為自己太過緊張的緣故。 東海四大劍門中,水月停軒是唯一專收女徒的門派。從前在鑄煉房見習的時候,水月停軒是這一大票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最喜歡的話題,大伙兒想象水月門下都是一個個嬌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麗少女,總是聊著聊著就猥崽曖昧的笑成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時候聊得最起勁…… 時光飛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了,這些日子經過前堂執敬司的歷練,漸漸懂了點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為水月停軒里藏著一個活色生香的女兒國。 事實上,水月門里規范甚嚴,外客無論男女,都只能進到前廳而已,距離門人生活、習藝的水上莊園還有大段距離,連窺視都不可得。耿照奉命來過斷腸湖幾回,雖然都是在大門外交割糧秣物資一類,對水月門規也略有耳聞;被招待到門廳里來,這倒還是次。 從大門到此間,一路都沒見到其他人。耿照枯坐兩刻,等到茶水無溫,漸有些不耐,心想:“水月門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總是要避嫌。此間一直無人來應,倘若捱到傍晚時分,那可真是進退不得啦!”猶豫之間,又坐了一刻有余,終于忍無可忍,提聲叫道:“老嬤嬤!老嬤嬤!”半天沒人相應,他背起木匣,徑往廳外回廊走去。 耿照沒敢直接往里頭闖,走到回廊入口處,隔著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軒的主體建筑沿湖而建,屋瓦連綿,緩緩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莊園外環以高墻;入口處的門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二、三十戶人家就住在大門前后,形成一個自給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領水月停軒的薪餉,代為看管門戶,也有充作佃戶雜役的。 他進來時,記得守門的是兩名莊稼漢模樣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撐傘到廳里,連忙提氣叫喚:“大叔!有事相詢,煩請來一趟!”連叫了幾聲,大門處卻無動靜。 耿照有些著惱:“這里的人,怎么一個個都聾了?”微一猶豫,循著偏廳回廊,直接往后進行去。 回廊的盡頭是一處釘滿碗大銅釘的朱漆大門,耿照正要推開看似沉重的門扉,忽見地上一物微微閃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閃著銅光的鎖頭。那鎖被人削成了兩段,斷面平滑如鏡,十分新亮,便是打磨過也不見得有這么平整,顯是利器所為。 耿照心中掠過一抹不祥,咿呀一聲推開朱漆大門,只見地面上一條奇妙的痕跡橫過青磚,仿佛是拖行著犁頭或石磨一類的物事,一路迤邐著往園中拖去。 只是青磚堅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樣的東西,才能在青石鋪成的廊間留下這樣的痕跡? 耿照蹲下觀察片刻,習慣性的將門扉掩上;正要轉身,頸后忽然一痛,一點尖銳的冰涼摁壓著他的頸椎,他仿佛可以看見摁壓處破皮流血的模樣。 劍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壓得他緊貼門扇,身后響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來人的口吻十分嚴峻,充滿威儀,耿照平日聽命慣了,答得不假思索:“弟子耿照,受本城橫二總管之命,前來求見貴派二掌院?!?/br> ““本城”?橫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輕哼一聲,絲毫沒有撤下劍尖的意思?!鞍兹樟饔俺鞘潜境F冑轄下,幾曾有過這般唐突無禮、擅闖門戶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偽詐、意圖不軌,只怕要丟了這條性命!” 耿照臉上一紅,嚅囁道:“弟子遞帖求見,不敢逾越。誰知等待數刻,不見有人相應,才走到這兒來。請……請前輩見諒?!彼犈哟朕o威嚴,決計不是一般的門人女弟子,絲毫不敢缺了禮數,只是不知對方名頭,又不敢貿然詢問,只好尊稱一聲“前輩”。 女子冷哼:“胡說八道!前廳自有門房傭仆,動靜都由專人報與我知,豈能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辯駁,揚聲喚道:“胡嬤嬤、胡嬤嬤!”清脆的嗓音挾帶內力穿透雨幕,遠遠送出,入耳不覺怎么轟響,卻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門下,果然不同凡響!” 女子喊了幾聲,始終無人應和,聲音不覺有些煩躁,沉吟道:“奇怪!都到哪兒去了?”見耿照耳下頷骨微動,劍尖一摁,慍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