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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門之仇,乃是東海六大門派。殺人毀家的是六大派,污蔑構陷的也是六大派,不是旁的。來,且背一遍仇人姓字與我聽?!?/br> “背誦仇人姓字”之于過目不忘的鬼先生,自來便是懲罰,是對他出類拔萃的記憶力最大的污辱,“那人”在處罰前總會叫他跪著背一遍,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這樣的折辱于他,怕比荊條藤鞭更難受。 “我沒錯!”他試圖辯解:“古木鳶與妖刀必有……” “啪!”面上熱辣辣一痛,已被那只白皙玉手扇得連轉幾圈,幾乎立足不穩,眼前金星直冒。狐異門不講什么長幼倫理,一切由實力說話,只消逃得過避得開,沒有“恭領責罰”這碼事。然那人出手如電,鬼先生竟未能閃開,怎么打怎么挨,自幼時起便如是。 “跪下?!蹦侨四樕喜灰娨唤z火氣,似笑非笑,眼波盈盈,喉音依舊悅耳,十分動人?!氨骋槐槌鹑说男兆纸o我聽聽?!?/br> 鬼先生撫面屈膝,跪地時兩腿微顫,搖頭甩去一絲暈眩,喉中如抑雷滾,咬著牙低道:“該殺,埋皇劍?!疤旃P點讖”顧挽松。第二該殺,水月停軒“紅顏冷劍”杜妝憐。第三……”一路誦去,直將兩百七十四條名號一字不漏背完。 “這些人里,還有幾個活著?”那人問。 “四十二人?!?/br> “所以,你親手殺了其中兩百三十二個?” “不……”鬼先生銳氣一挫,嚅囁道:“不是。不全是我殺的?!?/br> “你殺了十二個,我替你算著。我殺得比你多些,一共八十六,其他都教老天爺收走啦?!蹦侨诵Φ溃?/br> “同老天比快,咱們勝少敗多,再添幾條無關緊要的名兒,一輩子沒完。古木鳶怎么找上你的?對妖刀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知曉?所圖為何,背后還有其他人否?這些,你都弄明白了?”鬼先生被一陣搶白,半個字也辯駁不了,眉宇間的躁悍卻大見平息,漸漸恢復理智。 “既然找上門了,躲也躲不掉,你且看他弄什么玄虛?!蹦侨撕A微抿,怡然道:“復仇這道菜,放涼了更美味;急于成事,便有通天的本領,遲早也要露出破綻,授人以柄。咱們就等那個時候?!?/br> 鬼先生遂成古木鳶的得力臂助,為姑射的復仇大計盡心盡力,靜待老人“急于成事、露出破綻”的一天?,F在終于等到了。 鬼先生也想過另一組平行的“姑射”存在的可能,但不旋踵即加以推翻:若真有兩組人馬,則古木鳶的秘而不宣未免無智。情報的不對稱,將成為己方的致命要害,無論兩邊是競是合,無疑是置同志于難以預料的危險當中——就像現在這樣。 古木鳶不會容許這樣的情況發生,他肯定是中了暗算。出手暗算姑射的,并非是競逐相同資源的平行組織,而是隱身幕后提供協助、使姑射行動得以可能的大東家。 若未在十方圓明殿遭遇聶冥途,這不過是可能性之一罷了,但此刻鬼先生幾乎斷定自己已經找到答案。幕后黑手狠狠扇了古木鳶一記,既是處罰也是警告:若姑射就此一蹶不振,東家再出手時,便是古木鳶、乃至整個姑射灰飛煙滅之日——除了擁有“保命符”的人之外。這是聶冥途捎來的訊息,代表東家向鬼先生釋出的善意。 鬼先生在此又賭了一把,并未將十方圓明殿之事和盤托出,若聶冥途是古木鳶所派的暗樁,則鬼先生必死無疑。所幸他運氣一向很好。相較于賭技,賭運毋寧才是賭徒真正的才能。 “按你的算法,我倒有一半的手下成了敵人?!?/br> 老人似是接受了“窩里反”一說,口氣雖冷,卻不復先前森嚴;微略垂眸,利劍般的殺人視線一收,屈指輕叩桌面,周身散發著難以言喻的氣場,仿佛“轟”的一聲流湍輣軋,可以清楚感覺思緒飛轉之際、那迫人的高速與沉重。 “您還有我?!北绕痄J目,鬼先生寧可面對這股思考機器般的威壓。他暗自松了口氣,聳肩道:“亡羊補牢,時猶未晚。若需屬下出手收拾這些叛徒——” 古木鳶回過神來,拂袖道:“……不必,你還有更重要的工作。咱們鋪設這許久的暗線,重重布局、機關算盡,臨到收割時,豈有拱手讓人之理?莫效昔日安隴舊事,因小失大,擔誤了正機?!?/br> “什么?”素來反應機敏的鬼先生難得一愣。 “什么什么?”老人不耐煩起來,蹙眉疾色。 “您方才說“安隴舊事”……”鬼先生陪笑: “屬下愚魯,未能明白尊意,尚祈開解一二?!?/br> “那是先……” 老人才發現自己一時失神,無意間泄漏心緒,硬生生將后面的“帝”字吞了回去,面色微沉,并未接口。 他從未在下屬面前談論自己?!鞍搽]舊事”有很長一段時間是老人的口頭禪,至少先帝還在時,這四個字就像是藤條鞭子,教訓他那武功當世無敵的主君,總是出人意表地管用。 昔日獨孤弋揮兵西進,欲角逐央土王座,頭一個遇上的便是世襲安原郡公、為碧蟾朝末帝提拔為郡王,人稱“并山王”的軍頭羅鋹。 羅鋹向來看不起獨孤弋,抗擊異族期間,常派兵奇襲獨孤閥的輜重,或占領駐軍新撤的城邑,沒少干了趁火打劫的勾當,兩邊梁子不小。異族北歸后,獨孤弋揮兵央土,意在天下,羅鋹無意歸附,既不放行,也沒有堂堂一決的打算,東軍遂設大營于黃泥溝,隔著郡內的大片田野遙遙盯著隴頭、并山兩城,雙方裝腔作勢地打了幾場不痛不癢的小架,死樣活氣的,骨子里等的是夏至麥熟。 “成大事不可無兵,擁大兵不可無糧?!?/br> 老人——當時他還不算太老,尚稱壯年——對毛躁飛揚的青年主公如是說。 獨孤弋讀書不多,指望他精研韜略,只能等下輩子投胎了。老人遂提取書中精華,用最簡單的話解釋給他聽,同教莊稼漢沒兩樣。 “我懂我懂?!?/br> 獨孤弋連連揮手,咧嘴道: “老龜公同咱們繞圈子,咱們隨便陪他玩兩手,等麥子熟了割他娘個清光,老龜公氣得殺出來,咱們再連本帶利狠狠干他娘一把!”帥帳里靜默片刻,旋即爆出一陣哄笑,大伙全懂了,不用軍師多費唇舌。 其時獨孤閥軍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猶如汲飽水的木棉。 便在對峙當下,仍不斷有生力軍加入,里頭有聽說鎮東將軍善待下屬、拎著鋤頭木棍想討碗飯吃的農民,也有風聞白玉京焚毀、欲投新主的正規部隊。獨孤閥固然倉廩殷實,卻未必付得起逐鹿天下的代價,羅鋹以拖代變,也是掐準了這一點。 隴頭城外的麥田,決定在這場長近三個月的對峙僵局里,誰才是最后的贏家。 雙方表面上毫無動靜,暗里卻進行著激烈的謀略交鋒,謠言、死間、煽動……在連綿不絕的春雨中相互沖擊,旋又湮沒于陰郁濕冷之間,血rou骨糜一地蜿蜒,盡皆流去,沒留下一丁點兒痕跡。 羅鋹城府之深臉皮之厚,天下皆知,但東軍擁有龍蟠、鳳翥兩大軍師,豈是好相與的?誰都料不到老人制訂的破敵良策,最后竟未成功。 ““隴陌雪,灰茫茫;隴頭天,暗蒼蒼?!薄被⑵そ灰吻?,總掛著笑容的主帥難得拉下臉,雙手抱胸,逼人的虎目掃過兩列文參武僚,瞪得眾人一一低頭: “這支歌兒城里百姓都在唱,誰給我說說是什么意思?” 沒人敢答腔。 老人身為首席智囊,責無旁貸,正欲開口,素與他意見相左的另一名軍師卻搶先出列,沖主公一揖,清了清嗓子。平心而論,柏人陶五他雖不待見,倒也算是桿鐵脊梁,臨事果決、絕不手軟,有股四郡士族罕見的狠厲,心計城府便不消說了,若非眼高量狹不肯下人,未必不能結交。 討厭柏人郡陶家的,可不止老人一個。 “你別!你開口就是一大套一大套的,凈繞圈子騙人!你敢出聲我就揍你!” 青年轉過目光,沖他一抬下巴,咬牙切齒: “神棍你說!我就聽你的。說!” (失算??磥?,羅鋹老匹夫比我們想的更了解他?。├先诵闹锌嘈?,猶豫片刻,終于放棄了言語矯飾,木然道:“羅鋹不會眼巴巴看著咱們割麥,他又不是死人。咱們得分兵幾處搶割,教他顧頭難顧尾;來不及割的,便一把火燒了,不能留給安原?!?/br> 安原郡的百姓久經戰亂,都知道會出什么事。城外大兵帶不走的,從來不會留給他們;異族如此,東軍亦若。 “我干!你們全是一伙的!” 獨孤弋忍無可忍,分不清是因為火燒麥田的暴行,抑或老人在這事上也站到了自己的對面?!案羁禳c不行么?一回不夠,分幾回割不就結了?真割不完,且留與百姓吃,犯得著這般糟蹋糧食?咱們舉兵,不是要干這種傷天害理的勾當!” 軍議最后在咆哮聲中結束。主帥踢翻幾案,揍了幾名還想說事的幕僚,只差沒動手拆大帳……但什么也沒能改變。他麾下并沒有以此為樂的謀士與將領,無論制訂或執行之人,都不覺得心安理得毫無負疚。但這是必要的,一切全是為了大局,為了打開西進的道關隘。 獨孤弋身經百戰,是出色的指揮,對抗異族每役必與,永遠在兵鋒的最前端;然而其戰場歷練過于單一,并不適合擔任大軍統帥。與速度奇快、力量絕強的異族交戰,沒有太過細膩的謀略空間,拼的是韌性果敢。他習慣了抵擋掠奪,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要扮演掠奪者的角色。 眾將在主帥的鐵拳下伏首噤聲,沉默卻不代表屈從。 獨孤弋覺得自己像個無理取鬧的小孩,就算天地間只剩下他的嚎啕,大人的世界也不會有一丁半點改變。這回連神棍都與他對著干了,媽的! 割麥之事就此成為定局——要不是他們小看了孩子的無理取鬧的話。 憤怒的統帥離開大帳,當夜率輕騎迂回,欲襲取并山大營以打破僵局,不幸中羅鋹之計,兵困博羅山的古要塞蟠龍關。并山、隴頭乘勢開城,以犄角之勢鉗擊黃泥溝,東軍敗退,賴諸將奮勇才免于全潰。 這場被后世稱為“蟠龍關大捷”的會戰,堪稱東軍初期損失最慘、最令人尷尬的重大挫敗。是役,指揮中樞分崩離析,將令不行,大軍分裂成數股,暴露了全軍意志系于獨孤弋一身的缺陷。 對目光始終于東海一隅的獨孤閥臣而言,“西征”本就是家主說不盡的荒唐之一,是好高騖遠,不知人臣本分、侈言逐鹿的妄念,博羅山之敗恰是當頭棒喝,該及時退回領地,明哲保身,以免丟了獨孤閥的累世基業;如非獨孤寂獨排眾議,募五百死士殺進博羅山接應,及時搶出兄長,東勝洲的歷史怕于這一夜便即改寫,白馬王朝無由誕生。 這場被后世稱為“安原之戰”的戰役可說是峰回路轉,大軍壓境的獨孤閥在漫長的對峙后,因主帥的輕率吞下首??;而旗開得勝、幾乎擊潰對手的并山王也沒能笑到最后,以令人意外的形式揮別了央土大戰的舞臺。雖說東軍最終仍成功西進,開啟了白馬王朝的勛業,安原之戰卻改變許多事。 老人永遠忘不了在危急之際,他的政敵非但阻撓營救主公,還打算擁立獨孤容接替兄長,率全軍退回東海;而定王一側則堅信老人必在獨孤弋面前大肆抹黑了他們不得不然的危機處理手段,繃緊了神經等待秋后算帳的到來。 過去,老人與陶元崢至多是互不順眼,“龍蟠”與“鳳翥”間的心結總還是有的,但安隴戰后卻徹底成為彼此的眼中釘。老人多次勸主公疏遠定王,獨孤弋總不聽,陶元崢遂躲在“獨孤容”這面大纛下厚植羽翼,引四郡士族任新朝要職,明著拉幫結黨,終成氣候;乾坤一擲,令老人含恨至今。 而獨孤弋從那時起,就不再堅持親任先鋒,終其一生,也未再做過那樣魯莽的戰場決策——至少當老人吐出“安隴”二字時,便恍若一根看不見的鞭子,連武功睥睨當世的太祖武皇帝亦抵受不住,滿腹沖動如云煙化散,點滴不存。 戰場不曾給過獨孤弋什么陰影,他心中過不去的,是博羅山一夜覆滅的兩千多名弟兄。 他們失去性命只因為相信他,然而他們并不知道自己深信無疑的,僅僅是個沖動的決定,以及“他媽的!老子給你們點顏色瞧瞧”之類的愚蠢念頭。是他辜負了他們,辜負了這些舍生忘死的血性漢子,他們年輕的血rou在漆黑的林道間化作流星消逝,再也迎接不了下一次燦爛的旭升。 起初老人對揮動這根棘條頗感罪惡,但獨孤弋自來便非馴馬,博羅山一役令他畢生悔恨,卻無法使他變成另一個人;若非“動武”二字之于獨孤弋毫無意義,老人好幾次想揍他個半死。他漸漸習慣抽打主君的良心與負疚,以節省無謂的爭端,甚至成了口頭禪,回神才發現省下的原來是兩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那人卻已經不在了。 安原之戰還教會了老人另一件事。 獨孤弋名義上是獨孤閥主,帶領家臣撐過了艱辛的異族戰爭,然而一夜兵噪,閥臣們擁立的仍舊是嫡配所出、根正苗紅的世子獨孤容,寧可回到他們熟悉的家園故土,輕易地拋棄了那個領導他們度過難關的漁埠少年。 ——成大事不可無兵。 阿旮原本便不姓獨孤。盡管十多年過去,連獨孤執明老兒都已不在,但獨孤閥上下仍不當阿旮是自己人。 安原戰后,老人以救援行動生還的死士為主心骨,招募質樸健壯、心思單純的農家子弟,授以獨孤閥代代傳承的精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