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 北上之行
一列黝黑發亮的藍鋼列車拖著長長的笛音緩緩地駛離了廣州站,在炙熱的日光投射進來之后,第5號車廂的簾布才戀戀不舍地被拉滿,這是一節頭等車廂,里面全是一間間隔離開來的軟臥,通常都是給在華外國商務貴賓準備的,不過今天整節車廂都成了丘吉爾代表團的所在。 天氣很熱,空氣中仿佛能直接擰出水來,雖然車站反面已盡可能地為頭等車廂的旅客們準備了冰塊,但依然顯得無濟于事。丘吉爾的大胖圓臉上時不時有一滴汗珠滾落下來,偏生這家伙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死活不肯將那身紳士禮服脫掉——也不知道已吸收了多少汗水。 不過,雖然天氣糟糕的可以,但丘吉爾卻沒有任何不適應的神情流露出來,亦或者說,他的心思全在如今微妙的國際形勢上了。 對北京方面傳遞來的消息及背后可堪玩味的潛臺詞,他當然是心知肚明的——這是中國政府在赤裸裸地擺譜!不過,眼下大英帝國還真的不能在這種問題上與中國較真,充其量只能捏著鼻子裝不知道了。 所謂走海路風險大的借口是他壓根不會采信的,再借給日本政府10個膽子他們也不敢在海上攻擊英國船,但海路的速度實在是慢了點,在這種火燒眉毛的時候,速度還是越快越好,廣京鐵路相對而言就具有比較優勢。從另外一個角度,丘吉爾也能隱隱約約推測秦時竹的想法:歷來各帝國主義列強都是憑借著堅船利炮直入大沽口在天津登陸的,在天津這個地方,不止一次地發生過戰斗,滿滿地都是仇恨。而除了戰斗之外,哪怕是各國使節從大沽口平和登陸,也被看做是屈辱的象征,因為這往往意味著這些“洋大人”又要提出中國方面所不能容忍但又不得不接受的要求。在中國已是國聯五強的時代,這種屈辱更加地不能令人接受。 此次丘吉爾動身赴京,當然是抱著交好中國方面的立場去的,無意再在這個關鍵點上失分。這只是旅途開始時的小插曲,丘吉爾也算得上是能屈能伸的人物,不會太在意這些個小節,他現在滿腦子盤算的如何完成使命——倫敦方面在第一時間就對他的請示予以了同意,并且反復告誡他務必要實現兩個目標:第一,盡快推動中日議和,使遠東地區能夠形成有利于英國的新的均衡;第二,務必要遏制住布爾什維克的勢力,濱海共和國眼下的局勢更是當務之急。 在他看來,這兩個目標無論哪個都不好實現,直到現在他都沒有形成成熟的預案,更談不上與自己的隨從們商量,好在到北京至少還有2天2夜的時間,他沒有任何憂慮或者困惑,反而換上一付如釋重負的神情。 “這見鬼的天氣,簡直就在蒸籠里面一樣?!?nbsp;嘟囔了一句不列顛最擅長的天氣,他拉開了話題,“都說說看吧,先生們,對于今天我們所將面臨的情形有什么觀點?”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他又補充了一句:“或者說,你們觀察到了什么與眾不同的變化,要知道,這可是我第一次來中國呢……” “大臣閣下,我很愿意就一些話題談談我個人的看法?!弊鳛橥饨徊砍qv香港的官員,莫德迅經常往來兩地,也給自己取了一個看上去異常中國化的名字,“中國的變化很多、很大。僅以廣州為例,這座城市作為南方革命黨的心臟城市,在中國革命以后變化得非???,特別是在秦時竹政權確立全國統治后更是插上了騰飛的翅膀……” 作為近在咫尺的殖民地官員,莫德迅對于廣州的認識有著直觀的感受,他從黃花崗舉事開始講起,一直講到陸戰隊進廣州城定亂,將十余年將廣州城的政治動蕩講述了一遍,同時又描繪了現今的廣州經濟情況——廣州是華南地區首屈一指的經濟中心,已形成了造船、機械、紡織、外貿和建筑五大支柱產業,在中國國內的重要地位僅次于上海。 “聽上去發展得不錯?!鼻鸺獱桙c點頭,“有多少是北京方面的功勞?” “謙虛一點的說,北京方面占了50%,香港方面占了30%,本地精英占了20%。如果不謙虛的說,北京方面的功勞在95%以上?!?/br> “這樣是否太夸張了一點?”隨行的秘書插話道,“雖然廣京鐵路的開通加深了與北京的聯系,但兩者間畢竟間隔遙遠——這個距離可是比倫敦到巴黎或者柏林的距離要大得多?!?/br> “絲毫沒有夸張?!蹦卵刚J真地解釋道,“廣州的秩序,是國防軍帶來的,在他們入駐以后,沒有任何大規模的不穩定情況;廣州的資本,是遼陽集團引來的,確切地說,在遼陽集團投下巨資后,南洋的中國華僑才被吸引過來投資;廣州的社會秩序與管理制度是北京方面確定的,甚至于派遣官員到香港學習市政管理辦法的決策也是北京方面制定的……” “聽上去有些不可思議?!鼻鸺獱柊淹嬷膼鄣臒煻穯柕?,“秦時竹不是號稱最討厭租界和租借地么?怎么會派官員向我們學習?” “這一點上我沒有夸大,無論是城市規劃還是治安管理,無論是市政建設還是社會維護,廣州一直以來都在學習香港的做法,一些年青官員——通常受過良好教育,被派遣過來學習,回去后過不了幾年就變成了所在部門的骨干。您要知道,在中國的官僚體系里,真正掌握實權的不是一兩個最高長官,而是密如織網、毫不起眼的部門負責人及其關系圈。因為市長3-4年就會更換,但局長和處長們只要他們愿意,可以在這些位置上呆個10、20年。更要緊的是,他們面臨的利益集團不大甚至還來不及形成,因此在很多方面,政策的推行甚至比我們更徹底、更直接……”莫德迅聳聳肩,“各位也許會將其視為民主體制的不健全,但從我理解的角度出發,這么做保證了決策效率和行政執行能力。更何況,誰都承認,秦時竹政權壓根就不算民主體制,充其量只能說是威權體制吧?!?/br> 恰好有人補充證明莫德迅講的是實情,不僅香港,上海的工部局、天津的公共租界中都有派遣過來學習考察的中國官員。丘吉爾的笑容就有點兒僵硬,他原本以為秦時竹只是個自信心膨脹的民族主義者,如果真如莫德迅所言,應該是個不太好打交道的對手。 “閣下,我剛才說的是廣州自身的變化,不過,這還不算粵港之間最重要的變化,最重大的變化是目前的人員流動發生了一些不同尋常的變化?!?/br> “有大量的中國人跑到香港去?” “可以這么說,但也有更多的人跑回中國去?!?/br> 丘吉爾笑了,拍拍莫德迅的肩膀:“你似乎過于緊張了一點……” “不,前段時間我利用空余時間做過分析。到香港來的中國人主要是兩類人,一類是清朝的遺老遺少,在斗爭中失意的軍閥政客,以及在競爭中被排擠出來的土豪,以及在治安整肅中被清掃出來的黑道頭面人物;而另一類則是剛剛脫離了土地,差不多除了隨身衣物外別無他物的赤貧人士……前一類主要是消費者,除了錢沒有特別的貢獻,反而經常發生事端;后一類雖然為香港低端產業提供了急需的勞動力,但幾乎都是文盲,只能做最簡單、無用的重復勞動?!蹦卵笇⒙曇籼岣吡税硕?,“而離開的人呢?除了一部分其他原因外,很大一部分是熟練勞動力及其家屬……” 丘吉爾的臉色開始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香港的產業熟練工人正在逐步流失?” “沒錯,正是這個跡象。一方面是因為廣州更為優厚的投資環境吸引了產業遷移,帶動著工人隨同前往;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廣州有大量與香港類似的產業,他們同樣需要大量的熟練工人,無形中就把人員給吸引走了?!蹦卵附榻B道,“同樣一個工人,到了廣州之后能多拿15-30%的薪水,哪怕是同樣的薪水,因為廣州物價更低,他們能剩余更多?!?/br> 丘吉爾沉住氣,問道:“這種情況為什么我沒有接到相關匯報?” 莫德迅苦笑一聲,別看他在香港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人物,真到了英國國內其實什么也不是——別說他沒有寫這個報告,即便寫了,也不見得能夠呈遞到高高在上的殖民地事務大臣手中,倘若沒有這次赴京之行,他們之間可是相差著十萬八千里呢,他可不想自討沒趣。丘吉爾也就是下意識地一問,以他多年在政壇縱橫捭闔的洞察力,下一秒鐘就完全明白了其間的前因后果。 他拍拍對方的肩膀:“這次與中國方面談判,你就做我的特別助手吧,我認為你要比北京城里只知道風花雪月、附庸風雅的先生們可靠得多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與中國的談判,絕對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