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110節
趙霽雖然沒有殺圣人,可是他殺了太子,殺太子,一樣是謀反。謀反大罪,抄家滅族,按理來說,她這個侍妾都逃不掉的,就更不必提她跟趙霽的女兒了。 “在長安,你叫什么?”居云岫忽然問。 心月抬眸,回道:“李蔓青?!?/br> 被秦岳救上來后,他有一次問她姓名,她不想透露身份,轉頭看到河岸上碧青的蔓草,于是就胡謅了這一個。 “孩子呢?” “秦笑笑?!?/br> “那你就是李蔓青,孩子就是秦笑笑?!本釉漆墩?,“你不提,你母女二人便跟趙家一事沒有關系?!?/br> 心月明白這是又一個承諾,動容之余,牽掛道:“那府里的依依呢?” 如果趙家不能幸免,那那個用來替代笑笑的女孩又該如何處置? 難道,要替代笑笑去死么? 居云岫沒做聲,心月的心又提起來,想著那個跟笑笑六分相似的孩子,五味雜陳。 沉默半晌后,心月請求道:“郡主,讓我最后見他一面吧?!?/br> 趙霽被關押在營帳里,一夜無眠。 跟從他十余年的家仆延平在后半夜被處死了,剩余的那一批神策軍跟著殞命,他現在可以說是孤家寡人。 邙山外面是怎樣的情況,他一無所知,居云岫、戰長林二人是怎樣處理留在獵場里的朝臣貴胄的,他也無從得知。 看帳外守衛的情況,洛陽城里的守軍是還沒有趕來支援的。 難道,老天是真的要亡他于此了? 趙霽不甘心。 帳外傳來低低交談聲,趙霽認出這個聲音,精神一振。 很快,氈帳被掀開,一名侍衛領著心月走進來,然后放下氈帳走了。 趙霽看著眼前的心月,心口震動。 二人都整宿沒睡,眉眼間罩著疲憊的神色,然而不同于心月的哀愁,趙霽的眼睛里還有復雜的興奮。 “他們可有為難你?” 趙霽先打開話匣,人雖然是被五花大綁著,坐在地上,可聲音并不顯狼狽卑微。 反倒是站在他面前的心月有些無所適從,靜了一下才道:“沒有?!?/br> 趙霽目光向帳外一掠,侍衛有意不留在里面,而是退在外面守著,明顯是留空間給他二人敘話。 趙霽于是斷定:“是居云岫讓你過來的?” 心月不知道他為何會有這樣的判斷,轉念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喉頭一沉。 他果然是聰明人,只一眼,就能看透一切。 “不是,是我自己想來的?!毙脑轮磊w霽已猜出她的來意了,不再拐彎抹角,坦誠道,“邙山已被郡主掌控,大人,束手就擒吧。弒君謀反乃是大罪,如果您愿意投降,郡主或許可以饒恕趙家?!?/br> 趙霽眼神沒多少變化,只是聲音里透著諷刺:“她能讓我走到今日這個地步,就沒有想過要放過趙家?!?/br> 心月眉心微顰:“郡主并非狠戾之人,趙府上下一百多條人命,如果不到萬不得已,郡主不至于……” “你太小看她了,”趙霽厲聲打斷,“如果她不狠,這天下不會有狠人?!?/br> 似不再想聽心月替居云岫勸降,趙霽觀察著帳外情況,開始壓低聲音交代正事:“洛陽城內還有十萬守軍,離邙山最近的安定門駐軍三萬,將領是懷化中郎將鄧敬,他曾受我恩惠,獲悉邙山情況后,一定會前來支援。你稍后先假意向居云岫投誠,以回府探望依依為由,爭取一個外出的機會……” “大人,”心月不想再聽這些計謀,痛聲道,“我不是來幫你的!” 趙霽抿唇,目光從帳外收回,投向心月。 心月清楚地從他眼神里看到一層層散開的不悅之色:“那,你是來勸我死的?” 心月一窒。 趙霽扯唇哂笑,笑聲蒼涼鄙薄。 “你以為我死了,你們就可以活著嗎?” 趙霽心里蔓延開極大的諷刺和悲哀,居云岫今日派心月來勸降,目的無外乎是要他認罪伏誅,替肅王府鋪完最后一程路。他可以理解心月的恐懼,膽怯,可是為什么在這個節骨眼上,她寧肯倒戈居云岫,也不愿意相信他? “心月,我自認待你不薄,這個時候,你不該如此?!?/br> 趙霽壓著火,盡量用溫和的語氣喚回心月的選擇,可是這所謂的“溫和”像極一把按在鞘里的刀,鋒芒雖被藏著,殺意卻已砭透人的骨頭。 心月攥緊的掌心里滲開冰涼的汗,整個人也像被摁進雪水里,從頭到腳僵冷著。 “那……我該如何呢?”心月眼圈發紅,失笑道,“生死面前該如何選,大人不是剛教了我么?” 趙霽心一震,想到心月諷刺的那一件事,解釋道:“居云岫以你做人質,我若就范,你我都沒有生路可走!” “那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你活著,我才有希望活著了?” 趙霽沒有反駁,或許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心月眼眶更紅,悲憤的淚潸然欲墜,趙霽道:“心月,我知道你心里對我有怨,可越是危急關頭,越不可感情用事。你相信我,事成以后,我不可能負你?,F在依依還在他們手上,居云岫心狠手毒,絕非善類,你只有聽我安排,我們一家三口才有生路?!?/br> 這是心月第一次從趙霽口中聽到“一家三口”這個詞,她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詞可以如此荒唐,如此刺耳。 “那這條路,大人自己走吧?!毙脑律硇木闫?,不再想自取其辱,轉身往外。 趙霽憤然呵斥:“心月?!” 心月腳步一頓,剎那間,一股前所未有的沖動涌上心頭。 “忘了告訴大人,我在長安已有新家了?!毙脑禄仡^,回神時,話已放出,她悲恨地盯著趙霽,沉聲道,“我們母女跟大人并非一家三口,這條路,請大人自己走。我……要回家了?!?/br> 心月掀開氈帳快步離開,侍衛跟著進來,寸步不離守著趙霽。 趙霽僵坐著,瞪著眼睛盯著心月離開的方向。 “心月?” “心月?!” “……” 日頭升高,帳外草地鋪著燦爛陽光,暖融融一片,居云岫沒再待在里面窩著,站在梧桐樹樹蔭里聽扶風匯報獵場各處的情況。 有侍衛來報,稱趙霽嚷嚷著要見她。 居云岫想到剛去探視他的心月,道:“心月離開時是何模樣?” 侍衛回憶道:“像是生氣,又像是難過……總之,兩人是不歡而散的?!?/br> 居云岫眉梢一動,大概猜出內情,她原本是想讓心月去勸降趙霽的,所以在心月問及如何處置依依時有意不答,可是看這結果,心月估計又一次失敗了。 那她還有什么必要跟趙霽碰面? “隨他嚷吧?!?/br> 侍衛領命,頷首離開。 居云岫接著跟扶風商議后面的事宜。 邙山獵場雖然已被他們掌控,可洛陽城里還有十萬將士,旁邊的蒲州更屯著打算跟長安較量的三十萬大軍,他們這點兵力,根本不足以與之抗衡,留在這里,遲早會成為甕中之鱉。 “可問題是,外面一批人虎視眈眈,我們想出也出不去?!?/br> 扶風難掩擔憂。 居云岫道:“那就先不出去,叫人進來也一樣?!?/br> 扶風一怔,正想請居云岫解惑,斜前方的氈帳被人掀開。 戰長林一身戎裝,走了出來。 居云岫目光跟著轉過去。 戰長林收住腳步。 日光釅釅,居云岫一襲茜素青色齊胸襦裙,袖著手站在光影斑駁的梧桐樹下,肌膚白似雪,唇上一抹紅勾著人的眼睛。 戰長林想到昨天夜里的事,眼皮一垂,既心酸,又有一些心虛。 “公子!” 扶風打破尷尬的氣氛,上前招呼,戰長林沒再躲,“嗯”一聲后,向前走:“有沒有吃的?” “有!” 被他回應,扶風分外興奮,笑著向居云岫望一眼,立刻去準備吃食。 戰長林走到居云岫身邊,緩緩駐足。 瑟瑟秋風吹來,枝頭幾片梧桐葉飄落,擦著彼此肩膀,戰長林望著前方的天空,側臉恰被一束光照著,下頜長著胡茬,令他本來英氣的臉多了些疲憊滄桑。 他沒開口,也沒走。 居云岫想到昨天夜里他沒掀開的那床棉被,唇角微微一動。 “從長安行軍到洛陽,最快要幾日?” “急行軍,十日?!?/br> “還能不能再快一些?” 戰長林眼微瞇,目光轉過來:“你要調兵過來?” 居云岫點頭,陳述眼下的處境后,建議道:“晉王秋獵的時間是十日,最多延長到十五日,如果奚昱能在這十五日內率軍趕到洛陽,那天下就是肅王府的了?!?/br> 戰長林道:“蒲州屯兵三十萬,奚昱怎么進來?” 居云岫提醒道:“玉璽在我手上?!?/br> 戰長林一凜,低聲道:“你要擬假詔?” 居云岫沒有否認。 戰長林眼神里明顯掠過震動,轉瞬又歸于平靜,別開眼。 假傳圣詔,瞞天過海,這……的確是居云岫能做出來的事。 不知道為什么,戰長林一下想到長安里的那件事,心登時又像被攫爛一樣地痛起來,他盡量克制不要再朝那里想,正色道:“那是不是要先封鎖山里的消息?” 居云岫道:“兵變一事估計已經外傳,封鎖晉王駕崩的消息即可。就說,趙霽已調來神策軍平息叛亂,圣人重傷在治,這段時間先留在山里養傷,待傷情穩定后,再起駕回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