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84節
居云岫坦然道:“是不簡單,所以才要跟相爺結盟,畢竟這爭權奪位之事,相爺也不是第一次做了?!?/br> 趙霽眼神一變。 居云岫眉目不動,眸光凜然:“跟當年四王奪嫡相比,今日這一局,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br> 昔日先皇拒不立儲,肅、永、寧、晉四王龍爭虎斗,建武三十年冬,先皇溘然駕崩,肅王戰死雪嶺,永王、寧王在某人的策劃之下于宣武門前發動宮變,最終被蟄伏暗處的晉王一網打盡,兩座曾經耀極一時的王府,也從此淪為廢墟。 那一年,皇家人的血幾乎流盡宮城的每一個角落,他趙霽則靠著這片血海一舉成名,成為當朝最年輕、最有為的丞相,洛陽趙氏也從此超越長孫一脈,成為大齊最榮耀的士族。 如何爭權奪位,如何讓皇室里的手足自相殘殺,這天下,不會有人比他更在行了。 趙霽一言不發,反復審視著居云岫這雙清亮的眼睛,他竟像是第一次認識此人,心底再無以往的旖旎,有的全是對于一個政客的提防、剖析。 “你是想要以牙還牙吧?” 居昊一旦謀殺居桁,下一個目標便注定是當今圣上,居云岫這一招,最終目的并不在于借刀殺人,而是要利用居昊這一把刀,令晉王一脈同室cao戈,自取滅亡。 便如同當年的永王府、寧王府一樣。 “世人都說居昊跟年輕時的晉王最像,讓他重溫一下自己當年登上皇位的情形,不是挺有意思的嗎?” 居云岫知道瞞不住,因而也并不瞞,朝他笑笑:“況且軍師都還是同一位,這樣精彩的戲,千載難逢?!?/br> 趙霽眼底凝著霜。 居云岫催他回應:“相爺不感興趣?” 趙霽申明道:“我只答應過你殺掉太子?!?/br> 居云岫不以為然,道:“讓居昊殺太子,是兩全其美中的兩全其美?!?/br> 趙霽明白居云岫的意思,殺掉太子后,最大獲利者必定是居昊,他與其到那時再去攀附,不如一開始就明確陣營,以謀士的身份協助居昊奪權,鋪穩日后的權臣之路。 至于居云岫能不能順勢拿下居昊,弒殺晉王,他仍然是有掌控權的。 換而言之,如果他堅持不愿投誠,大可在居昊扳倒太子以后跟居云岫宣戰。 屋里再次沉默,居云岫靜靜等候著趙霽的回復,少頃后,趙霽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那一位的主意?” “那一位?”居云岫眉微顰,想到他所指,眸光變幻。 趙霽點破道:“武安侯,是居松關吧?!?/br> 居云岫抿唇不語。 趙霽便知自己猜對,當年戰長林送回來的那一批尸首,只有居松關那一具是面目全非的。 “所以要居昊做刀,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居松關的主意?” 趙霽執著于這一點,居云岫沉吟片刻后,回答:“我的主意?!?/br> “居松關有近五十萬叛軍在手,想要報仇,向洛陽發兵便是,為何要你孤身犯險,煞費苦心布這場局?” 居云岫不答反問:“相爺會讓這五十萬將士進入洛陽嗎?” 趙霽咽住。 答案當然是否。 非但是否,他還會不惜一切代價殲滅叛軍,奪回朝廷在此以前丟失的城池,到那時,叛軍跟朝廷之間必然會有一場惡戰。 “相爺是胸懷天下之人,應該能明白家兄的用意?!?/br> 居云岫的這句話堵住了趙霽后面所有的疑惑、質問,他總不能反駁,他心里并沒有天下人。 “三殿下一案沒那么容易糊弄,你布的局雖然精巧,可有一個人太顯眼,只要順著他往下查,真相遲早有一日會浮出水面的?!?/br> 居云岫蹙眉,這個人指的是戰長林。 “王琰在查他?” 趙霽不否認,居云岫便知道是了。 朝堂上的動向,到底還是他更清楚。 戰長林攔親那日,正是居胤暴斃于趙府那日,從時間上來說,他是有作案嫌疑的,況且晉王對雪嶺一案一直耿耿于懷,如果王琰在這時候提名戰長林,晉王必定會派人徹查。 居云岫目光漸沉,良久道:“那就勞煩相爺遮掩一下了?!?/br> 趙霽失笑,冷然道:“我不可能為他做任何事?!?/br> 居云岫正色道:“這不是為他做事,是為我們做事。殺害居胤的兇手只能是王琰,唯有如此,相爺才有理由說服居昊弒殺太子?!?/br> 趙霽正想反駁,居云岫道:“心月因為孩子被奪走,情況一直不穩定,相爺如果心疼,事成以后,到長安去見她一面吧?!?/br> 趙霽眼底寒芒掠過,居云岫這句話,是在誘惑,更是在威脅。 “什么叫不穩定?”趙霽語氣不善。 居云岫模棱兩可,道:“骨rou分離,身心俱傷?!?/br> 趙霽臉龐被陰翳覆蓋,眼底冷森森的,令人難以迫視。 居云岫不再多言,道:“時辰不早,相爺舟車勞頓,想必也乏了,明日還有要事要忙,我就不多留了?!?/br> 趙霽眼神沉沉,到底沒有再流露自己對心月的關懷,轉身后,推門離開。 延平跟進書齋,想到剛才在主屋里的所見所聞,提醒道:“郡主心思深沉,大人可要驗一驗孩子是真是假?” 長安城現在守備太嚴,他們的人幾次想要溜進去打探心月的下落都沒有成功,萬一這孩子是冒充的,那大人可就虧大了。 趙霽靠在椅背上,臉仰著,眉間疲憊很深,似沒有聽到延平在說什么。 延平提高聲音:“大人?” 趙霽放空的目光這才一凝,收回神思。 延平再次把剛才的擔憂說了一遍。 趙霽點頭,叫他下去準備。 這些天,趙霽總是夢到心月,而且反復都是夢到同一個場景——心月一臉憔悴地坐在床上,握著他的手,哀求他留下她腹中的孩子,他承諾可以,叫她安心養胎,可是她眉間愁緒仍舊不散,眼淚仍是在流淌。 他給她擦,可以怎么擦也擦不完。 她到底只是在夢里哭,還是也在現實里哭呢? 趙霽想到居云岫剛才講的那句“身心俱傷”,壓在胸口的痛終于再難遏制,碎冰一樣,沿著心脈向全身流開。 如果一早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他還會娶居云岫為妻嗎? 答案肯定是不會。 那樣,他便不必掙扎在這些詭譎陰謀里,而心月,也不至于在失去他的庇佑后遭此磨難了。 可是,這世上能有“如果”嗎? 沉吟間,延平已進來,奶媽柳氏沒能入內,孩子是延平親自抱著的。 案上已放著一碗清水。 趙霽收回心神,聽到有咯咯的聲音,是孩子醒了。 他沒大留意,照著延平的指示伸出左手,用匕首在食指上劃開,放了一滴血進清水里。 延平緊跟著掏出襁褓里的一只小手,趙霽目光這才順著那只rou乎乎的小手,移到那張rou臉上。 孩子居然在看他,一雙眼睛像會說話般,又黑又亮,又大又靈,跟他以前夢到的簡直一模一樣。 像是有所感應,孩子唇一翹,朝他笑了。 延平在這時候拿起匕首,劃下去。 “慢著?!?/br> 趙霽一聲喝止,喊完時,自己都愣了一下。 延平疑惑。 趙霽平復心情,盯著面前這張玉雪可愛的臉,良久后,拿走延平手里的匕首,扔在案上。 柳氏戰戰兢兢地守在門外,兩只手緊握在一起,正猶豫著要不要跑回秋水苑給居云岫稟告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 柳氏立刻轉頭,延平抱著襁褓站在門前,眼神不豫。 柳氏行禮。 延平把襁褓交給她,不置一詞,關回屋門。 柳氏心如擂鼓,不知屋里情形究竟如何,抱著襁褓先返回秋水苑。 居云岫等在屋里,心亦是懸著,雖然戰長林已檢驗過滴血認親的方法并不可靠,但如果今夜趙霽的血沒能和這孩子的血融在一起,少不得又是一場風波。 正思忖,外面傳來腳步聲,璨月先看到柳氏,迎上去,詢問結果如何。 “相爺沒有驗血?!?/br> 柳氏語氣難掩驚訝,握著孩子的手給居云岫看,兩只手的手指頭都是雪白的,沒有半點傷口。 璨月也一愣。 居云岫垂睫沉吟,放開孩子的手,對柳氏道:“帶她下去休息吧?!?/br> 柳氏應是,知道這是有驚無險,安心地抱著孩子走了。 璨月等人走后,低聲道:“趙大人為何不驗?” 居云岫道:“不忍心?!?/br> 璨月更懵。 居云岫忽然想到上次在修玉齋里翻到的一首詞,吟詠道:“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br> 吟完,嘆息:“他大概也沒有想到,尋來尋去,他最終要尋的人本就在他身邊,只可惜當時惘然,如今回首,已是人去樓空?!?/br> 第81章 . 押走 “戰將軍,跟我們走一趟吧?!薄?/br> 七月流火, 熱辣辣的日頭終于開始發蔫,上午,暖而不燥的風吹著河岸垂柳, 長亭里, 一人垂首坐著, 手里握著一個鼓脹的荷包, 反復摩挲。 長亭外,一輛馬車從綠柳掩映后駛來。 扶風勒住韁繩, 才喊完“吁”聲,車簾被人掀開,喬簌簌迫不及待地從車里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