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馴(強強) 第42節
裴延卻沒跟楊天斗嘴。他看起來像是有心事,眸光沉沉的,好半天才不清不楚地嗯了一聲。 周達非今天自中午回別墅后,便一直呆在影音室。他調出了夏儒森的電影,不知是何心態,一部接一部地看。 在夏儒森的鏡頭下,沈醉靈動,劉珩朝氣,丁寅質樸,各有各的迷人,與裴延批量生產的“霍離畢佳佳型”無靈魂演戲截然不同。 可即使是這樣的夏儒森,提起十誡想起的都竟是另一部電影。 在長期壓抑、夢想無望的幾個月后,今天的周達非有種濾鏡碎了的破滅感。他稱不上難過或是憤懣,但情緒多多少少有些失望,還有一種很不講道理的孤獨。 大多數人在外拼搏時遭遇挫折,崩潰后的第一情緒都是想家??芍苓_非是不會的,他的家從來都不是庇護的港灣、情感的依托,而是他此生最想逃離的地方。 周達非自幼獨立而叛逆,他也沒有什么別的真正親密的、能夠帶來慰藉的人或是環境,他只能蜷縮起來,自己抱著自己舔舐傷口。 銀幕上一部電影結束,片尾放完后自動切入了列表里排隊等著的下一部電影。 正是沈醉的處女作,周達非心目中夏儒森封神的電影。它的故事關于一個小鎮上三個一起長大的男孩子,在一個炎熱得能讓觀眾幻覺出汗的夏季。 影片從第一個鏡頭就奠定了悲劇的結尾,過程卻在不斷呈現似火驕陽下樂觀、無畏、單純的反抗與拼搏,充斥著青春期荷爾蒙躁動下的不計后果與大膽張揚。 周達非永遠都記得中學時期他逃課出去看這部上座者寥寥的電影,在本就人丁稀落的工作日下午場,獨自坐在空蕩而黑暗的影廳中央,鼻子像失靈了一樣發著酸。 他與這部電影的共情是前所未有的。 周達非一個人靜靜地呆在裴延的影音室里,把第一排的椅子當成靠背,盤腿坐在地上。 電影進展到從小受人欺負的沈醉體育課獨自呆在教室里寫作業,而他暗戀卻一句話沒說過的鄰家女神恰從廊下走過。 前方傳來一聲明顯清脆的開門聲。周達非皺了皺眉,他印象中這段里沒有開門的情節。 周達非稍稍坐直了些,微微瞇起了眼睛,卻見銀幕的左下方出現了一道人形剪影,漆黑而利落,很有極簡的美感。 那個人影以一種流暢而恰當的速率,向上、向右擴大,迎著他而來。 周達非一抬頭,看見裴延正站在他面前不遠處,面無表情。 -------------------- 兩部《十誡》電影均為影史經典,只是風格內容不同,不存在拉踩。 第30章 人性的光輝 周達非沒有忘記自己還處在跟裴延的“賭氣”中,何況他本來心情就不好。 “你能讓讓嗎,”周達非的目光重新投向銀幕,“擋著我看電影了?!?/br> 出乎周達非意料的是,他在裴延的影音室里看夏儒森的電影,裴延發現后卻并沒有發火,一丁點兒也無中午的瘋狗亂咬之勢。 裴延沒說話,平靜地走到周達非身后的沙發椅上坐下,兩條長腿一左一右在周達非兩側隨意伸著,竟是副要一起看的樣子。 顧拜旦說體育是和平,周達非覺得電影也是。 他等了幾分鐘,裴延都還是一言不發。周達非遂決定自己也不要開口,先看完眼前這部電影再說。 就這樣,裴延和周達非在黑暗中一上一下看完了這部夏儒森的電影,偌大一個影廳只有投影儀高高在上打向銀幕的光,分毫不會賞賜給觀眾。 影片播至片尾的演職員表,這種大部分觀眾都會跳過的片段,周達非卻秉持著極高的尊重認真看完,沒有絲毫的不耐煩。 一串長長長長長的名單結束,最后是五個極有分量的大字:導演 夏儒森。 還有一行后來加上去的小字:「本片為第27屆銀云獎最佳導演得獎片」 周達非不自覺地深吸了口氣。 “十誡里,你最喜歡哪一部?”裴延的聲音猝不及防在周達非頭頂響起。 此時電影已完全結束,投影儀灑下的只有一束單調質樸的白光。 周達非猛的回過頭去。他不可置信,抬眸對上裴延居高臨下的淡定目光。 裴延問的是哪一部而不是哪一篇,說明他問的不是圣經里的十篇故事而是那個分成了十部的電影。 這也同時說明,裴延知道他喜歡的不是夏儒森說的《十誡》,而是另一個。 基耶斯洛夫斯基,自編自導了十個故事,以極端困境挑戰上帝十誡,探討永恒的人性與道德難題。 藝術上的精神契合是最高階的,能消弭幾乎所有隔閡。周達非霎時忘了自己還在跟裴延賭氣,他動了動嘴唇,輕聲道,“第一部?!?/br> “第一部?!迸嵫尤粲兴嫉攸c點頭,“巴伯的死你很難接受吧?!?/br> “對?!敝苓_非倒吸了口氣,呼吸都在發抖,“我永遠都記得看到這個情節時,我仿佛心臟被生生挖出去一塊?!?/br> “你想過原因嗎?”裴延問。 “什么?”周達非愣了愣。 “你想過為什么這個情節能讓你如此感同身受嗎?”裴延語氣淡淡的,“第一個故事的主旨是經典的科學與宗教之爭,你肯定也見過別的以此為題的電影、話劇、書籍等等,未必就沒有比它精巧復雜的?!?/br> 周達非卻還沉浸在裴延對《十誡》如此熟悉的震驚之中,一時腦子有點懵。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誡》是影史經典。裴延看過它,周達非并不奇怪,他相信夏儒森肯定也是看過的。 只是夏儒森并未對它多加青眼,而裴延竟能記得如此清楚,還不知怎的看出了他周達非喜歡這部電影。 基耶斯洛夫斯基的作品之所以偉大,不僅在于戲劇上成就之巔峰,更重要的是它充滿著一個導演對人性、社會的體察和悲憫。 周達非覺得愛這樣的作品,需要自身就有一顆悲天憫人的心。 裴延卻顯然不是這種有同理心和包容心的人。他縱使少年天才、曾被無數人寄予厚望,本質卻仍只是個會向金錢名利俯首的商人罷了。 “怎么?”裴延對人心明察秋毫,他背著光沖周達非挑了下眉,“你很驚訝我一個庸俗的商業片導演,竟然看過基耶斯洛夫斯基?” “不是?!敝苓_非搖了搖頭。 “不是?”裴延輕笑一聲,不知是在笑自己還是笑周達非,“你跟我說的話里,有哪怕一句是真的嗎?” “有也是有的?!敝苓_非此刻倒是坦誠。 “哦?” 大約黑暗會遮蔽人的神志和怯懦。周達非清了清嗓子,認真地看著裴延,“罵你的都是真的?!?/br> “............” 周達非的話成功地觸怒了裴延。他坐在比周達非高的平面上,不方便彎腰掐脖子,遂抬起右腿直接壓上周達非的左肩,“你再說一遍?” 一個高個子成年男人腿部的重量是很可觀的,周達非左肩霎時被壓得抖了三抖,連帶著整個人坐在地上起不來。 裴延近在咫尺卻又高高在上,輕飄飄把腿部重量壓在周達非肩上,傲慢俯視。 周達非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裴延是一個宇宙間最俗氣的商人,可裴延擁有他周達非想要的一切——職業、資源、自由,甚至是對電影的品鑒和創作能力。 周達非抿了抿嘴,一手松松地環上裴延的腿,真的又說了一遍,“罵你的都是真的?!?/br> “…………” 裴延腿部肌rou一緊,就在他收回長腿要一腳把周達非踹出八丈遠的時候,周達非忽的扒著裴延的膝蓋趴到了他的大腿上,仰著頭道,“親你的也是真的?!?/br> “…………” 周達非說完,眨巴眨巴眼睛,把小腦袋枕在了裴延的腿上。 這個姿勢不好用力。裴延不管是拽是踹都不太方便,他翻了個白眼,“那你現在怎么不親了?!?/br> “不想親了?!敝苓_非說。 裴延:“.........” “你抓著我的頭往車門上甩?!敝苓_非開始了一本正經的控訴,“之前還把我關起來?!?/br> “.........” “還逼我跟變態拼酒。還不讓沈醉跟我說話?!?/br> “還砍樹?!?/br> 裴延:“………” 周達非脖子一動,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枕著,譴責地仰視著裴延,“一點都不保護環境?!?/br> “………” 裴延怒氣未消,不自然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 有些事做起來沒什么感覺,怎么說起來這么變態。 “行了,別說了?!迸嵫邮樟耸兆约旱耐?,沒好氣地示意周達非,“你先起來?!?/br> 誰料周達非反而抱得更緊了,“我不?!?/br> “你起來!” “我就不!” “………” 周達非像條癩皮狗一樣坐在地上,還死死地扒著裴延的腿。 “你起來,”裴延語氣僵硬眼神躲閃,“我答應你,以后不這樣了?!?/br> 周達非傲嬌地咬了下嘴唇,“老師,我明天在片場還可以坐在你旁邊嗎?!?/br> 裴延有些意外,他懷疑地看著周達非,“你今天不是很不愿意嗎?!?/br> “今天不愿意是因為你就讓我干坐著,什么都不教我?!敝苓_非往前挪了挪,“連夏儒森都允許我在片場圍觀,我簡直是白喊你一聲老師了?!?/br> “…………” 裴延看了周達非得有十秒的時間,而后主動伸手把他拉起來,抱進了自己懷里。 周達非此刻并沒有反抗。影音室的沙發椅很大,他在裴延腿上坐下,雙手抱著裴延的肩,一條腿在半懸著晃啊晃。 對于周達非的要求,裴延沒答應也沒拒絕,“你為什么喜歡基耶斯洛夫斯基?” 周達非與裴延之間似乎已經建立起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們可以是面和心不和的師徒、金主和不聽話的金絲雀、互相動手的仇敵、勾心斗角的獵人與獵物。但藝術會抹平他們之間的一切世俗關系,讓他們像陌生的知己一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 “我最喜歡看基耶斯洛夫斯基描寫人性的陰暗面,”周達非不再賭氣也不再撒嬌,他微微揚起頭,語氣平靜中有一絲談及所愛之物的驕傲,“也就是那些傳統意義上不道德的行為?!?/br> “他完全沒有傲慢無禮、自以為是的評判,而是公正地呈現這個人為何會這樣,包括環境和個人的因素。還有陰暗面背后出乎意料又合理的善意,善與惡在特定環境下詭異又真實的交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