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妻 第6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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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政王兇名在外,雖毀謗在身,但至少有一條是值得人稱頌的,那就是從不株連婦孺。 檀月救父心切,立即應允。 酉時,天色昏昏沉沉,朱雀大街上覆一層薄薄的雪毯,四駕鈿轂馬車慢悠悠走過,留下一道淺淺的車轍。 檀月瞅準時機,猛地從街衢邊奔出來,牢牢擋在馬車前。 馬夫反應迅敏,勒緊韁繩,馬蹄高揚嘶鳴尖嘯,堪堪停在檀月身前。 檀月撲通跪倒,哀聲道:“攝政王殿下明鑒,民女乃閩南儒生檀令儀之女檀月,我父自入京,只是聯絡舊友談論風月詩賦,從未有過蠱惑新君陰謀篡政的心,事情有冤屈,請殿下為我父做主?!?/br> 馬車內許久未有回音。 一張潞綢車簾輕柔垂下,依稀可見簾后人影憧憧,檀月不安地屢屢抬頭偷覷,終于等來了回音。 “本王是不株連婦孺,你們也不必如此吧?!甭曇粲臎鲋袚诫s了一絲無奈,倒是極好聽的,敲金裂玉一般。 檀月略微怔愣,忽得聽梁瀟問:“你念過書嗎?今年多大了?” 她茫然道:“民女讀過幾年書,今年十八歲?!?/br> 簾后的梁瀟似是低聲吟念了些什么,只見那潞綢簾搭上了一只手,修長勻亭,白皙如雪,簾幔被撩開,露出一張俊秀若神祇的臉。 “長得倒是還可以?!绷簽t自言自語了一句,沖檀月道:“你跟上本王的車駕吧?!?/br> 檀月心中驚喜,忙快步行至車尾,中間因為太過急切,在雪上踉蹌了幾步,險些滑倒。 車駕徐徐而行,整個過程安靜寧謐,像什么都沒發生過。 姬無劍在車內倒了一杯水遞給梁瀟,笑說:“殿下可從來沒有注意過哪個姑娘的長相,莫不是看上了這位檀姑娘?” 梁瀟整個人裹在一張巨大油亮白狐裘里,右手正撥弄硨磲佛珠,半合著眸,神態慵懶,淡淡道:“你覺得她有做皇后的資質嗎?” “皇后?”姬無劍詫異,是失望的,但還是順著梁瀟的話考慮下去,道:“清流書香世家的女兒,知書達理,又有這般勇氣,孝感動天,容顏清秀,年紀嘛比官家略大了幾歲,倒顯得穩重?!?/br> 梁瀟懶懶道:“我看比之前禮部舉薦上來的那幾個都強?!?/br> 姬無劍很明白他的意思,外戚亂政向來是忌諱,禮部舉薦上來的人選,背后莫不盤根錯節。 主仆不咸不淡說了幾句,很快便到了攝政王府。 檀月小心翼翼跟在車尾,見內侍上前擺放杌凳,攙扶著攝政王下車,那闊大柔軟的白狐裘下露出一截帝釋青的衣袖,袖下是一只宛如羊脂白玉雕琢的手。 她好奇地看過去,近距離看見了那張臉,眉眼間盡是淡漠疏離,曈眸冰晶一般,涼而銳利。 她臉頰微紅,默默低下頭。 梁瀟沒有管她,徑直進了府,過了一會兒,走出來一個小廝,含笑沖她哈腰:“姑娘,請隨我來?!?/br> 檀月被安頓在西跨院的廂房,一連住了半個月,連梁瀟的面都沒見上,她心里實在忐忑,耐不住便偷偷溜出去見辰羨。 兩人約定,若檀月覺得穩妥,便到城西的迎君客棧來見辰羨。 辰羨正坐在一樓窗邊,頭戴斗笠,看窗外行人如織,不少人手上提著禮盒,像是正月訪親拜友。 不知不覺,已經是榮康二年。 歲月真是不經蹉跎。 正感慨著,檀月坐到了他的面前。 辰羨神色淡淡,攬袖替她斟了一杯熱茶,問:“怎么樣?他都對你說過什么?” 檀月低聲道:“這個人真奇怪,那日在街上問我有沒有念過書,多大了,我以為他對我是有興趣的,可是一連半月都晾著我,我自入了府就再沒見過他了?!?/br> 辰羨端甌的手微微一顫,濺出來幾滴熱茶在手背。 他喃喃:“哦,晾著你?!?/br> 檀月不安地追問:“孫夫子,我父親會不會有事?我該如何做才能救他?” 辰羨搖頭,面上帶一絲苦笑:“你什么都不必做了,下面的事該我來做?!?/br> 話音剛落地,客棧里走進一個穿箭袖公服的少年,徑直走向辰羨,朝他合拳為禮,道:“世子,請吧?!?/br> 檀月驚詫:“世子?” 辰羨無奈掠了她一眼:“你現在知道,他最擅順藤摸瓜?!逼届o起身,隨這位少年走。 客棧外正對善陽街,是頗為繁華熱鬧的酒肆鱗立之所,更有幾家妓館,廊臺上艷麗女子紅袖攬客,鶯聲燕語,很是撩人。 少年帶著辰羨走過這條街,去了一家相對來說清冷幽僻的茶肆。 二樓上站著個人,玉冠襕衫,闊袖曳地,身形秀頎,正將手搭在闌干上,俯瞰京畿街頭風光。 少年停在樓下,讓辰羨獨自上去。 這條路走得頗為百感交集,竟讓辰羨想起了少年時在國子監讀書,期末大考時,等候司業評分的時候。 那時他和梁瀟一起就讀,梁瀟雖長他幾歲,但開蒙晚,平日里不管是念的書還是用的文房四寶都不如他良多,照理,他占盡天時地利人和,該比梁瀟強的。 照理,該比他強。 但辰羨心里很沒有底,一整日都忐忑不安,直到黃昏時分,監院放榜。 他是甲級上等,高居榜首,梁瀟是甲級中等,緊隨其后。 辰羨長舒了口氣,下意識看向梁瀟,卻在一瞬間自他那張慣常沒有什么表情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絲不屑冷蔑。 他在讓自己。 辰羨立即就看出來,霎時漲紅了臉。 兩人結伴騎馬回王府,姜姮等在門口,見他們回去立即迎上來,抱著手爐樂呵呵地問:“你們回來了,都考得怎么樣???第幾名?” 辰羨默不作聲地下馬,繞過她,快步進了王府。 留下姜姮不明就里,呆呆看向梁瀟,問:“他怎么了?” 梁瀟沖她笑了笑,塞給她一包蜜餞,道:“辰羨是頭名,快去告訴你姑姑,讓她安心?!?/br> 當年不過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考試,梁瀟可以讓他,可當到了要動真格的時候,梁瀟不再讓他,就能輕而易舉地贏過他。 權位是他的,姜姮也是他的。 辰羨抬腿邁上最后一層臺階,長舒了口氣,走到梁瀟的身后。 梁瀟沒有回頭看他,只是凝望著樓下的煙火人間,道:“我剛才一直在想,若是當年沒有出新政那檔子事,你順利襲爵,我會是什么樣?” 辰羨忖度片刻,道:“你仍舊會位極人臣,你天生就是只狼,狼嗜血,不會甘心茹素?!?/br> “那姮姮呢?” 辰羨閉眼:“姮姮不會嫁我,在她的心里,只有喜歡與不喜歡之分,沒有嫡庶尊卑之別?!?/br> 前面的人沉默良久,才寥落一笑:“是嗎?這么多年,我竟是白忙活一場?!?/br> 第69章 . (1更) 失去姜姮,他心灰意懶…… 辰羨不知該說些什么。 樓下人煙稀疏, 來往行人車輛匆匆,好像誰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都有一個最終的歸宿。 那他和梁瀟的歸宿又在哪里呢?他們孜孜所求的, 到頭來都成了空。 他心底凄清,但深知自己此來尚背負使命,只有按捺下苦楚,道:“檀先生是名滿天下的鴻儒,我見過他幾面,并不是一個熱衷于權術的人,大理寺按在他頭上的罪名是陰謀篡政、蠱惑天子,我總覺得這里頭有冤屈?!?/br> 梁瀟在闌干前漫然踱了幾步,聲調幽涼:“姮姮臨死前曾對我說, 希望這天地清朗,人間太平,盛世喜樂,百姓安康——可是你知道這有多難。滿朝jian佞,暗流激涌,社稷已經腐到根子里去了, 非破開皮rou刮骨療毒不可治?!?/br> 他好像順著辰羨的話說了, 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辰羨心里有些不耐煩,可又不敢發作, 他一身華服站在面前, 如山巒沉沉矗立, 天生的壓迫感。 原來投鼠忌器,是這種滋味。 他兀自沉默,梁瀟卻好像頗有談興,道:“檀令儀是個文人, 一個半點朝政都不懂的文人,心卻頗大,想著要佐助天子,他不過是在代地的時候教官家念過幾年書,還真把自己當帝師了?” 他話中nongnong的輕慢不屑讓辰羨皺眉:“你方才還說滿朝jian佞,社稷腐透,可當真有清流出現時,你卻是這種態度?!?/br> 梁瀟回頭看他,眼底的情緒頗為耐人尋味:“我是覺得,你們與九年前無異,看上去還是一群烏合之眾?!?/br> 辰羨的臉瞬間漲紅,濃重的羞恥感迎面撲來,讓他幾乎想要拂袖而去。 梁瀟卻好像沒事人似的,譏諷完這一句,又回頭垂首看向茶肆下,雪停了,太陽自浮云后躍出,街上的行人顯得沒有那么匆忙,步履間帶了些閑適。 辰羨幾度欲張口,又閉上。 他實在摸不清梁瀟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他好像一個逗弄獵物的獵人,盡在掌握卻又不表明態度,你覺得他無害可咽喉還被他牢牢扼在掌心。 僵持許久,梁瀟道:“你口口聲聲檀令儀是冤枉的,那你就去找證據,若是能證明他的清白,我就放了他?!?/br> “你不用擔心自己的身份會暴露,也不必每日都戴著斗笠,你是我的弟弟,只要我沒有發話,朝中沒有哪個人有膽子動你?!?/br> “謝夫子鬧出的動靜太大,你沒死,這在權貴中間已不是什么秘密?!?/br> 話說到這里,倒有了幾分兄長諄諄囑告弟弟的語重心長。 辰羨恍然發覺,兩人暗中較勁十幾年,中間隔著數不盡恩怨糾葛,可當真見面時,卻沒有想象中的劍拔弩張,他反倒從梁瀟的言談舉止中品出了些許心灰意懶的意味。 大約是因為姜姮已經‘死’了,所有的爭斗勝負已失去意義。 辰羨突然有了種感悟,姜姮在梁瀟的生命里占了極大的份量,這份量遠勝于他。 他不禁疑惑,很不合事宜地問出口:“你為什么不珍惜姮姮?” 梁瀟微偏頭看他,露出半邊刀削斧鑿般的輪廓,問:“是墨辭對你說什么了嗎?你見過他了?” 辰羨一怔,霎得冷汗直冒,腦中有根弦猛顫。 有些事他不該知道的。 他謹慎地斟酌過詞句,道:“倒是沒有,我……我猜的?!?/br> 梁瀟“哦”了一聲,涼涼道:“你倒是喜歡揣度你哥哥和嫂嫂之間的事?!?/br> 辰羨一噎,半天沒上來話。 這人天生刻薄,言辭犀利倒是一點沒變。 辰羨覺得在這里多留是煎熬,他既然已說讓自己去為檀令儀證清白,那想來一時半會不會殺檀令儀,此行總算不是無功而返,便端袖揖禮想要告退。 他退了幾步,梁瀟驀得問:“你自從崔元熙的暗室里逃出來至如今也有兩年,這兩年里就沒成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