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妻 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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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姮面上展開溫婉清怡的笑:“我有個遠房表親在襄邑,此番家中陡生變故,家里長輩讓我去投靠,我因不識路,邊走邊問,才耽擱在這里?!?/br> 季晟是個熱情爽朗的性子,當即大袖一揮:“那咱們有緣啊,正好我們也要回鄉,你跟我們一起走吧?!?/br> 孫淼雖然話少,此時也道:“是呀,相逢便是有緣,你既要去襄邑尋親,便算我們襄邑人,既然遇上了,哪有撒手不管的道理?”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火朝天,而最先提出要護送姜姮回家的顧時安反倒沉默了。 姜姮原本大半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早就察覺出他熱情驟冷,緘然立在一旁,再不參與他們的談話。 她一邊應付季晟和孫淼,一邊偷覷顧時安。 他有一張俊朗玉雋的面容,眉若剔竹,星眸熠熠,看上去是和煦溫潤的長相。但眸底幽邃若潭,閃爍著通透精明的光,像是遍覽世間百態、通曉世情,任何妖魔鬼魅在他眼底都無所遁形。 姜姮有些心虛,立馬偏開目光,避免與他長時間對視,輕聲道:“我們可否現在就動身?” 至今,從她離開會仙樓已有三個時辰,若無意外,梁瀟應當在一個時辰前就醒過來了。他一定會派出人馬不遺余力地抓她,就算她馬不停蹄地跑到這里,可若要再耽擱些時辰,危險就會離她更近些。 她沒有退路了,只能不停地往前跑,離金陵越遠越好。 季晟訝異:“你不是去投親嗎?這么著急嗎?” 姜姮信口胡謅:“我家中先前給在襄邑的長輩去過信,說今天就會到。誰知路上耽擱了些時辰,若不加緊趕路,恐怕不能依照約定的時間抵達?!?/br> 她故作憂愁道:“我那長輩上了年歲,若遲遲不至,恐他掛懷擔憂?!?/br> 季晟和孫淼對視一眼,又看向顧時安,道:“我們是沒什么干系的??深櫩h令因向靖……”他在顧時安警告的目光里戛然止語,略過這一節,道:“顧縣令已整整兩日未合眼,他需要休息?!?/br> 姜姮垂眸看地,睫羽顫了顫,勉強提起一抹笑,輕快道:“沒關系,你們歇息吧,我得先走了,如果有緣,也許我們會在襄邑會面的?!?/br> 她心底嗟嘆惋惜,卻也知萍水相逢,人家對自己并沒有什么非幫不可的義務,人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不能因為自己命途坎坷多難而去向不相干的人苛求些什么。 正轉身要走,顧時安再一次叫住了她。 他道:“我并不累,既然娘子急著趕路,那我們就走吧?!?/br> 姜姮驚喜萬分,生怕他反悔,忙道:“那我先去看看咱們的馬,我在邸舍前等你們?!闭f完,她拎著裙擺快步下樓,如一縷香風,飄渺輕盈,瞬息消失在回廊盡頭。 廊前安靜,季晟半是玩笑半是認真調侃:“顧縣令向來不近女色的,怎么?動心了?” 顧時安斂袖而立,看著姜姮離去的方向,目光清正坦然,半晌才道:“她沒說實話?!?/br> 他是襄邑有名的鐵判官青天,上任兩年,屢破奇案懸案,名聲傳到京城,連素來苛刻的靖穆王梁瀟都對他賞識有加。 任何狡詐的兇徒,在鐵判官的眼睛下都要原形畢露。 季晟撓撓頭:“我也覺得有些奇怪,說不出來,總感覺這娘子身上透著股慌張,好像身后有人追她似的?!?/br> 顧時安道:“首先,我告訴她我是襄邑縣令,她并沒有立刻說她要投奔的遠親也在襄邑,直到問她時才說;其次,她是投奔遠親,你們可看見她有帶行李?既是奉家中長輩之令去投奔,難道長輩不會為她準備行囊,要她一個弱女子就這么孑然一身地上路?” 季晟恍然大悟,立即生出些氣憤:“我們好心幫她,她竟騙我們,我這就找她去!” 顧時安抬袖攔住他。 他臉上帶了些憐憫之意,聲音中亦有不易察覺的嘆息:“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明明姝色傾城,笑起來也很好看,可……” 季晟追問:“可什么?” 顧時安想了半天,道:“像是一尊舉世惑目的玉人,被打得碎碎的,又重新拼接起來,渾身都是裂隙傷痕,殘破不堪?!?/br> 他曾審理過一樁世家高門虐待侍女的案子,那侍女簽的是活契,本該在十八歲時放歸本家,可因她生得美貌婀娜,被家中主君看上,悄悄霸占。后來事情敗露,叫主母知道,那主母悍妒,暗地里想著法兒磋磨這侍女。 待侍女家人告上衙門,顧時安派衙役把她解救出來的時候,她已不成人樣。 渾身是傷,衣衫襤褸,看人的目光都是虛浮飄忽的,膽怯中透著驚恐,如從煉獄歸來。 可饒是那樣,顧時安也不曾有過如今天這般強烈的破碎之感。 她到底經歷了什么?又在逃避什么?若不幫她,任由她孤身從這里出去,前方又有什么在等著她? 這一回季晟卻不認同顧時安的看法:“這么漂亮的小娘子,會有什么難處?生逢亂世,女人活得總是比男人容易些的,特別是美麗的女人,若能得高官顯貴的青睞,那后半輩子還不是衣食無憂,享盡榮華……” 他一怔,意識到什么:“她不會是哪家高門里逃出來的妾室吧?” 出現在京城近郊,孤身一人,沒有行李傍身,驚惶倉促,又有傾城之色。季晟越想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對的,他抓緊顧時安的衣袖,道:“若是這樣,咱們可不能多管閑事。京城權貴云集,咱們得罪不起?!?/br> 顧時安默然片刻,搖頭:“她不像妾室?!?/br> 他見過許多高門貴妾,哪怕是出身不錯有門第父兄做靠山的,看人交談時也不經意喜歡壓著下頜低垂眉眼,那是在后院主母面前經年做小伏低練出來的儀態。 可這位何娘子身上并沒有這樣的印記。 她看人時大方坦蕩,脊背總是挺得很直,儀態端方高貴,絕不是一個妾室能有的氣質。 自然,也萬不可能是侍女。 這可奇了,不是妾室,不是侍女,難不成還是三媒六聘進家門的正妻么?若是這樣,跑什么呢? 顧時安竭力回想在京城的見聞,以及入靖穆王府奏事時,殿下與他的閑談,近來京中并沒有什么高門世家獲罪抄府,自然也不會有倉皇出逃躲避株連的貴婦。 那她是從哪里來的呢? 可真是個謎一樣的女子啊。 顧時安一邊想,一邊自我揶揄:好奇心又上來了,可真是有病一樣,小心吧,總有一日要被這該死的好奇心害死。 雖是好奇心盛,卻也是帶了幾分助人的心思。 他自為官時便立誓,要濟世安民、秉公執法,替世間百姓申盡不平,眼下,就有這么個孤弱女子叫他遇上了,若就此袖手,跟判一件冤假錯案,置無辜人受苦有什么兩樣? 也罷,誰讓他是父母官。 顧時安打定主意,警告過季晟和孫淼不許亂說話,便依言下樓去與姜姮匯合。 三人是騎馬來的,姜姮也騎馬,四馬十六蹄,一路奔向襄邑,走得倒是飛快,但氣氛卻變得古怪起來。 姜姮敏感細膩地察覺到,季晟和孫淼都不太愿意搭理她,只有顧時安間歇地來與她說幾句話,純屬閑談,不再問她關于家里的事。 走了一天,日暮時分,才抵達襄邑縣。 在昏黃暮色中,朦朧可見一門道單檐廡殿頂城樓,與兩側城墩夯實相連,抬梁造的向兩側城門大敞,內通繁華熱鬧的街市。 守城廂軍校尉識得顧時安,立即從懸山頂門屋里出來相迎。 顧時安下馬,將文牒遞過去,那校尉滿臉堆笑:“縣令請,下官怎敢查您?” 顧時安卻不領情,正色道:“我早就說過了,律法面前無尊卑,接受審查籍牒路引是職分內的事?!?/br> 校尉忙哈腰稱是。 他從顧時安開始,依次查過季晟和孫淼,最后走到了姜姮面前。 姜姮抬手將鬢邊細發撩到耳后,掌心生出黏膩的冷汗。 她在路上花五個銅板買了一頂帷帽,層層疊疊的輕紗遮面,垂到胸前,雖不見容顏,卻能顯出對襟旋襖下的婀娜腰肢,輕綢軟袖下的白皙皓腕。 校尉看出這定是個美人,又是與顧縣令同行,對她十分客氣:“煩請小娘子拿出文牒,我檢查過便可放行?!?/br> 姜姮當然拿不出來,她的袖中只有一枚靖穆王府玉令,可做行遍天下的通符,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拿出來了。 她咬住下唇,隔紗看向顧時安。 顧時安亦在看她,溫煦清俊的面上并無太多表情,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同校尉道:“若沒有籍牒和路引,該當如何辦?” 校尉覷看縣令的臉色,遲疑道:“應當帶往官府審問盤查,若有人作保,可出具手實,簽字畫押,辦理流民戶籍?!?/br> 因連年征戰混亂,民生凋敝,人口銳減,故而大燕在這方面并不如前朝嚴苛,只要能證實不是逃犯,一律按流民處理,是為盡可能讓更多的人安穩下來勤事農桑。 顧時安拍板:“那就把她押送回縣衙,本官親自審?!?/br> 姜姮不是沒有想過讓棣棠和籮葉暗中替她準備一分籍牒和路引,可那時又拿不準梁瀟會不會派人跟蹤她們。 這個人如此多疑,能在他眼皮底下偷偷往會仙樓放一套民女服飾已是極限,萬不敢冒險做更多。 所以,她早就料到自己遲早要面臨這一道關卡,這也是她要跟著顧時安的原因之一,不單單是為了結伴同行更安全。 她被押送去縣衙的時候并沒有多少驚慌,雖然她不了解顧時安這個人,匆匆一面,寥寥數語交談,她就覺得這個人不是壞人。 他雖然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糊弄,可身上有一種讓人很舒服的氣質,寬厚溫和,從容有度,以及不經意會流露出悲憫之色。 會讓人的心里安穩。 姜姮這樣想著,已到了官衙。以為會如話本中說的那般敲桿升堂,縣老爺威嚴赫赫地敲一記驚堂木,氣氛肅殺冷凜,還沒審囚犯腿就軟了,癱在地上從實招來。 誰知差役將她押進官衙,安置在一間不起眼的抱廈里后就悉數散去,連季晟和孫淼都不見了蹤影。 她在抱廈中候了約莫半個時辰,其間有小廝進來送了一盞熱騰騰的黑米粥,她剛喝完,還在擦嘴,顧時安就推門進來了。 他換了身家常衣裳,青緺軟緞闊袖斜襟衫,衣襟袖緣繡了幾朵雅美的陳夢良,紫色花萼,綽約舒展,將姿容裝束點綴得更溫文秀整。 姜姮站起來看他,他漫然走到書案后坐下,拿出幾張幡紙,提起一支文犀兔毫筆,聲音平穩地開始盤問:“從哪里來的?家住何處?家里還有什么人?” 姜姮扭著衣袖,沉默不語。 顧時安道:“要不說清楚,存檔留底,怎么給你辦戶籍?” 姜姮剛剛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凡籍牒文錄都是一式三份的,一份交由當事人,一份放在當地官衙留底,一份上交戶部。 也就是說,這一年里辦了多少份籍牒,其中有多少流民戶,京城是全然知悉的。 她原先以為若梁瀟想在茫茫人海里把她找出來、抓回去,非得派人沿京城外的線路每個郡縣找過去。但其實不用,他只要讓戶部全國排查籍牒,篩出最近剛辦的流民戶,根據性別年齡再做剔除,從剩下的人里找她即可。 那樣范圍就會被大大縮小,把她逮出來也會變得容易許多。 姜姮驀然直冒冷汗,縮在袖中的手輕微顫抖。 顧時安凝睇著她,目中含有疑惑,將要深問,姜姮搶先一步道:“我不辦戶籍了,您將我抓進大牢里關起來吧?!?/br> 過個一年半載,等梁瀟折騰一圈無所獲,以為她尋到他途藏身,罷手后,她再出來辦流民戶。 顧時安挑眉,沒料到她會被逼出來這么一句話,無奈溫和地提醒:“進大牢可不像你想得那么輕省,里面環境很差,蟑螂鼠蟻環繞,飯食簡薄,還得做苦工,每日只能睡三個時辰?!?/br> 姜姮快步上前,將手搭在書案上,毫不遲疑:“我可以?!?/br> 顧時安不再說話,目光緩緩下移,落到她的手上。 那是一雙柔膩軟白、玉質無瑕的手,指甲修剪得宜,薄薄的甲蓋上透出紅暈,半點繭子都沒有,甚至還有可能是每日涂抹乳霜香膏精心保養出來的。 是什么,讓她放著富足安穩的日子不過,不惜跑進大牢里受罪? “顧縣令?!苯獖p聲喚他,小心翼翼問:“可以嗎?” 顧時安重新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那雙眼睛清澈如水,輕緩流淌著瀲滟光澤,這么近的看,令他想起了幼年家道未敗落時,他不小心打碎了祖母心愛的琉璃燈,碎渣子灑了一地,絢爛流彩,星熠閃爍。 他一時有些失神,那個提議甚至未經斟酌,便脫口而出:“如果你不想辦流民戶,倒也使得,本官可以給你找個營生,給你落成普通民籍。但有一個條件,你得在那里干滿三年,三年之內,不管多苦多貧寒,你都不能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