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
陳暮雪感覺有什么從腿上滴落,低頭瞟了一眼,只見傷腿一直在流血,順著褲腳滴到李月來身上了。 他收回視線,低聲道:家里做小本生意,只是偶爾聽了些零碎的生意經罷了。 竟生于商賈之家。李月來聽著有些興奮,讓自己在這野山上遇到了也懂生意的人。放眼枯嶺,能把生意做大做強的商人,寥寥可數,但見這人穿衣打扮和氣質,絕非他說的什么小本買賣。 ☆、李家有郎(六) 一路煎熬著,陳暮雪看到前方不遠處的石門,終于松了口氣,風荷鄉要到了。 陳瓊在后面落下一大截,陳暮雪回頭略微提聲道:答應給多少銀子? 公子,不貴,咱們帶的錢夠,不用擔心,陳瓊氣喘吁吁道。 李月來:。 他把陳暮雪又往上一掂,陳暮雪的臉差點擦到他臉上了。 陳暮雪身體僵硬片刻,手指前方:有勞把我放在石門底下。 一路折騰陳暮雪,也消散了許多李月來那只翠鳥心頭之恨,他把人背到石門底下,選了一塊凹凸不平的大石頭放上去。 兩人一坐一站,相對無言,等待陳瓊追上他們。 陳瓊終于趕上了。 不等他歇口氣,李月來催道:給錢吧。 陳瓊也懶得和李月來糾纏,自己還要找馬車回陳家,從口袋里把荷包拿出來,直接遞給李月來:五兩銀子,多算一兩給你,都在里面。 李月來打開荷包瞅了一眼,掂了,點頭轉身離開。 風荷鄉的陳姓大商戶,能有幾家。 沒走多遠,他站到一棵枯樹下,回頭往石門底下看去。 只見陳暮雪獨自坐在石頭上,手上捧著一幅畫,身旁不見陳瓊。 陳暮雪手上宣紙畫的是昨日在烏山底下的雪景,他低頭看著宣紙上的云杉松柏,樹枝上落了殘雪。 雪是白色的,用自制的染料涂抹作雪,比宣紙色澤更加純白,染料和了淺色的細粉,營造出一種真實感。 公子,車夫馬上就來,陳瓊從不遠處跑過來,搖晃手上的油紙袋:我還買了吃的。 陳暮雪挪了挪屁股,石頭硌得慌,一邊把宣紙收起來,仔細地放入箱中。 他嗅到一股栗子特有的香味,掃一眼油紙袋:你哪里來的錢,銀袋子不是都給出去了么? 陳瓊剝開一顆栗子遞給陳暮雪,笑笑道:我有私房錢。 栗子rou還是熱乎的,軟糯香甜,陳暮雪咬了一口,嘴里頓時充滿甘甜。二人坐在石頭上,把一袋板栗都吃下肚,心情也跟著變好了些。 這時,馬車正好來了,陳暮雪雙手撐著石頭站起來:回去零用錢給你補雙倍。 陳瓊一邊扶陳暮雪上車,聽罷,高興道:謝謝公子! 二人坐入馬車內,馬車快速向陳家駛去。 陳暮雪前腳剛進陳家,回到自己屋子,后面易微的丫鬟就跟來了。 欣兒一路穿過四五棵棗樹,行至南屋。陳暮雪喜歡棗樹,整個家里也只有他這里栽種,到了秋天,許多下人過來敲棗吃。 欣兒見陳暮雪的房門緊閉,站在屋外行禮道:公子,夫人讓您下午去百悅酒樓,順便吃飯。 竟然已過了晌午,難怪在石門底下吃板栗吃得那么香。 陳暮雪動了動放在床上的右腿,道:知道了。 陳瓊等欣兒腳步聲走遠,問道:公子,腿傷成這樣,如何出門? 你既拒絕她,她也會有一堆說辭要我去,不如先應著,到時候再說。陳暮雪知道讓易微看了自己的腿,免不了又在家里發頓脾氣,但能拖晚點最好,耳旁還能多清凈一會兒。 陳暮雪頓了頓:我餓了,先去弄完粥來。 陳瓊點頭答應,匆匆往外走:我去叫廚房做碗八寶粥,再到藥理堂請大夫。 嗯,陳暮雪累極,屋內暖盆烤得昏昏欲睡,他閉眼瞇會兒覺。 沒多久,藥理堂的坐堂大夫黃芩易背著藥箱來了。 自從辭了白允南,他常來陳家看病。 黃芩易先著人打來清水,讓陳瓊給陳暮雪把右腿清洗一遍,然后輕聲道:煩請公子把右腿微屈起來。 陳暮雪點頭照做,右腿剛屈起來一點弧度,疼得眉頭立即皺起來。 原先只是覺得腳受傷了,只怕掉下獵坑的時候,膝蓋也摔傷了。 黃芩易四處摸了摸,問他疼不疼,然后拿出藥散和白布,快速把傷處包扎起來。 右腿裹好后,他又給陳暮雪左右手切換著診脈。 半晌,藥方也寫好了。 今晚連服兩次,明日起一日兩次,這腿得好生靜養,黃芩易把方子遞給陳瓊,又從箱子里拿出一瓶藥:若是夜里發熱,吞一粒下去。 陳瓊接過方子和藥:多謝黃大夫。 黃芩易笑著搖頭:都是應該的。 一陣搗鼓,陳暮雪也不困了,讓陳瓊送黃芩易出去后,捧著剛送進來的粥慢慢喝。 陳瓊送黃芩易回來,走到床邊給陳暮雪掩被子:方才夫人托人帶話回來,今晚她有事,宿在外面,若你今日不想去酒樓,明日再去也行。 粥剩了半碗,陳暮雪喝不下了,遞給陳瓊道:那我正好睡會兒。 好,陳瓊接過碗,知道陳暮雪吃了甜食容易牙疼,茶葉雖解藥,漱個口不吞,應當不打緊,又道:府里來了新茶,待會兒公子喝完藥,我給公子泡一杯漱漱口,不多喝。 陳暮雪嗜茶,歪進被子里,沒做聲,閉著眼像馬上就要睡著了。 陳瓊腳步輕輕地端著粥碗出去泡茶。 依稀快要睡著的時候,陳暮雪鼻尖傳來清高的茶香氣。他睜眼一看,只見陳瓊舉著一湯匙茶水在自己鼻下晃動。 陳瓊見他睜眼了,連忙收回湯匙,把茶杯端起來:公子,漱漱口吧。 在陳瓊的攙扶下陳暮雪半坐起來,抿了一口熱茶,聲音困頓道:哪里來的新茶? 陳瓊點點頭:昨日一個茶商送到酒樓,夫人讓人捎回來的。 平常有許多販茶商人往百悅酒樓送茶葉,借此想擴大銷量或者名聲。 茶水含進口中,陳暮雪漱了漱,便吐出去,并不貪飲:這時節哪里來的新茶? 聽說是靈州哪座山上的,那里冬天暖和,因此種了大片的茶樹,專在冬天供新茶。 這茶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冬念。 有意思,陳暮雪聽完茶葉背后的來歷,外面小廝正送藥進來。 他將藥汁一鼓作氣飲下去,又躺回被褥里,扭頭睡去。 陳瓊把陳暮雪的傷腿仔細擱在外邊,端起他幾乎沒怎么喝的茶杯,一邊低聲道:過了清明就好了,君山銀針就買得了。 陳暮雪最愛君山銀針,但整個魏國歲產只有五十斤,陳家去年費了些勁才搞來五斤,全在陳暮雪屋子里。 陳暮雪平日也是省著喝,心情不錯的時候小泡一壺。 陳瓊放心不下陳暮雪,收拾妥當后便在屋里守夜。 半夜,屋內三個暖盆把陳瓊熱醒了。 他彎腰站在床邊,見陳暮雪額上的發全濕了,眉頭擰緊,睡得極不安穩,輕聲喊道:公子,喝水么。 公子?陳瓊伸手搖了搖陳暮雪,見他依舊沉睡不醒,手心連忙貼上他的額頭。 竟然發熱了,一片guntang。 陳瓊匆匆把黃芩易留下的藥丸喂一顆進去,守在床邊不敢睡了。 半個時辰后,陳家的家丁跑出大門,直奔藥理堂。 陳暮雪的屋子里燈火通明,汗濕的衣衫被換下,陳瓊用帕子給他擦了擦臉和身子,讓他舒服些。 小廝又送熱好的藥進來,準備讓陳暮雪飲今晚的第二次藥。 怕陳暮雪打被子,亂動碰到右腿傷處,就把他兩腿之間放了個軟枕,兩個丫鬟蹲坐在床尾掌著他的腿。 陳暮雪被壓控的不舒服,只得扭動上半身,陳瓊心疼道:公子,咱把藥喝下去就不難受了。 陳暮雪沒了神志,任陳瓊呼喊怎么也不醒。 片刻后,他的嘴被湯匙硬生生撬開,湯藥喂下去,邊流邊嗆,陳瓊費了一番工夫也沒灌進去幾勺。 嗆紅了臉,陳瓊看著剩下的大半碗湯藥,不敢繼續喂了,只得著急的等大夫來。 來了來了!大夫來了! 門外的小廝高聲喊道。 陳瓊連忙轉過身,只見一身黑衣黑斗笠的人提著藥箱子大步而來,進屋后直接沖向床邊,打量兩眼陳暮雪的腿,快速道:準備溫水,越多越好,我需靜心號脈,留一人足夠。 黑衣人手指了指床邊站著的陳瓊。 聲音從容,而不容置喙。 陳瓊聽這人聲音有些耳熟,但也顧不了這么多,揮手讓床上的丫鬟下去。 屋內安靜下來后,黑衣人才脫下斗笠。 陳瓊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掩不住眼里的驚訝與復雜:怎么是你? ☆、李家有郎(七) 白允南是風荷鄉,甚至是枯嶺,醫術最好的大夫,年輕有為,陳家以前還專門給他留了房間,方便他來家里看病時休息。陳暮雪的爹陳辰頤患有慢疾,常年在烏山上養病,不怎么回陳家,身體也一直也是白允南親自上山調理。 今日他去豐縣出外診,看病的人多,回來時天色便晚了,趕巧路過藥理堂時,陳家的家丁在敲門找大夫。 仔細一詢問,才知是陳暮雪出了事,又急匆匆跟家丁來到陳家。 白允南看著床上滿頭虛汗的陳暮雪,面色微沉,坐到一旁凳子上,伸手給他把脈:腿怎么弄成這個樣子? 陳瓊道:公子今日在山上作畫,一不小心摔了,請大夫來府里看過,喝了兩回藥,夜里突然高熱不退。 白允南靜心片刻,收回手站起身。 脈象浮緊,是受寒之征。 因為突感風寒,才加重病情。但屋內有暖盆烤著,不該如此。 他問陳瓊:暮雪何時感染的風寒? 陳瓊搖頭:早上公子還好好的。 白允南的手指在陳暮雪的傷處周圍反復按壓,只見陷下去的皮坑恢復得十分緩慢,他有些責備道:受了傷的人本就畏寒,若保好暖,腿不會這樣,夜里更不會發高熱。 陳瓊聽得的一窒,回想起李月來半路上把自家公子搗鼓來搗鼓去,氣就不打一出來,但又不能把這些言明,只好道:是我路上沒看顧好公子。 他不太會照顧自己,若突然想作畫,或者讀到一本感興趣的書,什么都顧不上,你得多上心,白允南望著陳暮雪,視線舍不得離開。 陳暮雪面龐細白,挺直的鼻梁尖上有一點褐色的痣,睫毛十分濃密,雙眼閉著就像兩把小刷子似的合在一起。 越美的東西,越想占為己有。白允南目光逐漸染上貪婪之色。 陳瓊聽不慣白允南的話,知道他是在指責自己照顧陳暮雪不夠妥帖。 但他沒有任何立場說這些,作為醫者,開好藥才是本分。 陳瓊剛想說話,仆人在門外道:水燒好了。 他道:進來吧,把水放桌上。 兩個仆人應聲后推門而入,把兩盆水擱到桌上,快速掩門退了出去。 白允南的思緒被仆人打斷,從藥箱里拿出紙筆,重新配藥方遞給陳瓊:文火慢煎,濃熬成一碗。 看病要緊,陳瓊接過方子,轉身走至門口,招手喚來不遠處當值的仆人。 趕快去抓藥,文火慢煎成一碗藥,熬好即刻送來,他把藥方遞給仆人,轉身回到屋內。 白允南開始重新給陳暮雪清洗傷處,把白布浸泡在溫水中,擰干后擦掉黃芩易之前抹上去的藥,連帶著壞掉的皮也被撕扯下來。 陳暮雪疼得直哆嗦,可右腿被白允南牢牢握在手心掙扎不得。 白允南見清得差不多了,把白布扔到盆中,兩盆水被染的鮮紅混濁。 他又拿出銅臼杵,現有能用的草藥只有一口鐘、青風藤和雞血藤,全部放入銅臼杵中,開始搗藥。 搗好的草藥汁加入藥粉,攪拌后敷在陳暮雪的傷處,再用白布仔細纏緊。 陳瓊站在一旁想幫忙,可白允南一套緊湊有序的處理下來,他根本插不上手。 傷口處理完畢,白允南就著盆中污水洗手,用袖子擦干額上的薄汗。 他直了直腰,緩口氣,見陳暮雪依舊昏迷不醒,走到桌邊拿起黑色斗笠:我去看看藥。 陳瓊立即道:夜深了,白大夫早些回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給我。 他的情況不太好,我得守一會兒,白允南搖搖頭,不給陳瓊回話的機會,大步流星往外走。 待白允南離開,陳瓊坐回凳子上,看著自家公子嘆了一口氣,無奈道:公子,這可怎么辦,要是你醒來見了他可別生氣。 那你就該一早把他趕出去。 床上飄來陳暮雪微弱的聲音。 陳瓊看向床上突然睜開眼的陳暮雪,一臉驚訝:公子,你醒了! 早在白允南洗傷口時他就疼醒了。之前黃芩易讓陳瓊洗,洗得不痛不癢,白允南可是下了狠手。 陳瓊望著陳暮雪,委屈地解釋:是他自己來的。 陳暮雪不想多言,側頭面墻低聲道:早些讓他走。 是。 這次是運氣好,易微不在府中。要是讓她撞見,誰也別想好過。 * 風荷鄉北街院子里。 本是睡覺的時候,有一間屋子還亮著燈。 女人穿著一件單衫坐在床上,背對著床尾打赤膊的男人。 阿微,我楊家三代單傳,你能不能理解理解我? 男人的聲音充滿無奈。 女人撿起床上的外衣,邊穿邊站起來往外走:裴之,當初我們在一起時我就說過,我不能再要孩子,你也是答應的,如今卻反悔,她走到門口,腳步微頓,回頭看著床上一臉失落的男人,輕聲道:我們彼此該冷靜一下,想清楚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