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安靜地往另一條街道上走去。

    誰也沒有說話, 只有喧囂的雨聲輕擂著鼓膜, 偶爾有陣寒風吹過被雨打濕的褲子和衣擺, 她們無意識地貼近了一些。

    冒著暴雨撐著一把傘走回去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撐著再多的傘也不是。

    大雨從四面八方吹過來，豆大的雨點即便構成是水, 打在皮膚上也會隱隱作痛。

    偶爾一陣大風, 便險些掀翻傘面，雨就糊了她們滿臉。

    糟糕透頂。

    然而這個點打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何況賓館不算太遠, 途中經過有屋檐的商鋪, 壓力就要緩上許多。

    當季浮舟反應過來的時候, 葉聽風已經摟住了她的腰, 另一只手伸到中間, 幫她一起穩住傘柄。

    一個很別扭的姿勢, 季浮舟一扭頭就能撞上葉聽風的臉。

    本來應該會覺得不適，但季浮舟卻并沒有掙扎。

    或許是發現多一個人能夠幫忙擋掉一點風總不算是壞事。

    路途的艱難將時間無限延長，靜默之中留下了讓人冷靜下來的余裕。

    季浮舟將那些她暫時無法思考的東西掃到大腦的角落, 試圖走回到自己的節奏中去。

    你帶換洗的衣服了嗎？季浮舟冷不丁地問道。

    葉聽風停頓了片刻，坦誠答道：沒有。

    她沒有時間去收拾行李，路上定下的最近的航班時間緊迫，她來不及再回去, 或者臨時?？肯聛碣I點什么。

    應該說她根本沒有閑心去考慮這些事。

    賓館旁邊有超市，有側門直達。季浮舟說道，不過去超市之前你最好先回去洗個澡，你不嫌棄的話，我的衣服可以暫時借給你。

    葉聽風漸漸平靜下來，說：好。

    不知道是不是認命了，還是可憐她，季浮舟似乎并不反感她留下來。

    比想象中的結果要好一些。

    雖說她本來也不覺得以季浮舟的性格，會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不留情面地將她趕走。

    季浮舟是不會指責葉聽風心機的。

    你們公司那邊，不要緊嗎？季浮舟問道。

    經紀人會處理的。葉聽風答道，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好。季浮舟放了心。

    她還是很在意葉聽風的工作。

    葉聽風一時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將自己剛剛的話聽進去，還是刻意地選擇性遺忘了。

    季浮舟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笑了一下。

    葉聽風以那種別扭的姿勢半抱著她，因此感受到了她因為笑起來而輕顫著身子。

    就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一樣。

    我只是擔心你被人罵。季浮舟說道，雖然理論上來說不大可能，但我真的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喜歡你。

    為什么？葉聽風有些吃不準她的態度。

    因為你值得啊。季浮舟這么說道。

    坦坦蕩蕩的夸贊。

    與葉聽風擔心的完全是兩回事。

    并沒有。葉聽風頓了頓，看得倒是很透徹，這世上沒有一個能被所有人都喜愛的事物，哪怕是國際巨星，哪怕是鈔票。

    我至少不會比鈔票更討人喜歡。葉聽風自嘲地笑了笑。

    是么？季浮舟說道，我倒是覺得你比鈔票可愛一點。

    葉聽風臉紅了。

    好在她們都朝前看，臉擋在傘下，沒有人注意到。

    季浮舟沒有在意她的沉默，前面不遠處就能看到賓館的招牌。

    她們停在門口，季浮舟收了傘，葉聽風也收回了手，跟在她的身后。

    季浮舟沒有去看后面人的表情，徑直走向服務臺，問道：請問三樓還有房間嗎？

    前臺服務生遺憾地搖了搖頭：抱歉，最近兩天我們的賓館都客滿了，暫時沒有空房間。

    說著他伸手示意了一下正站在吧臺前的一對中年夫妻。

    最后一間單人間，被這兩位定下了。

    還有另外一個男人來得遲了一些，搶不到房間，只能遺憾地轉身，趕緊前往下一家賓館找房間。

    這幾位都是本地人。

    服務生解釋說，由于這場暴雨的緣故，城區地勢偏低的地方有不少都被淹了，排水系統險些直接罷工。

    二樓往上還勉強能生活，有的人家住在一樓，水漫過了床鋪，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沒有親朋好友能投奔的，就只能往高處找賓館暫住，直到家里的積水排出去。

    現下情況特殊，賓館也盡力為暫時無處可去的住戶提供方便，就連早就充作倉庫的舊單間也收拾了出來。

    但即便如此，周邊幾家賓館的房間也是供不應求。

    這種時候，想要再找空房間，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了。

    季浮舟轉頭看了眼葉聽風，后者戴上了墨鏡，隔著深色的鏡片也看不清她的神色。

    周圍有人好奇地朝她張望。

    在這種地方被認出來可不是什么好事。

    去別的地方也未必能找到房間，倒是她自己住的房間也還能將就。

    夏日里氣溫高，也不用擔心著涼的問題，她訂房間的時候也是訂的這里比較好的大床房，說不上設施多么高檔，但起碼空間足夠大。

    打個地鋪綽綽有余。

    應該不算什么難事。

    季浮舟飛快地思索了一圈，對葉聽風說道：介意跟我住一間嗎？我看看到時候能不能借一床被子打地鋪。

    葉聽風愣了一下，然后飛快地點了下頭：好。

    浴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季浮舟剛把濕透了的外套和鞋子脫掉，隨手拿了條干毛巾，先去擦頭發上的水。

    在上一個城市旅游的時候，季浮舟走得匆忙，遺漏了衣服，來了X市之后才剛剛又重新補上了一些，這時候倒是剛好用得上。

    她挑出一條素色的裙子，剪掉了吊牌，放到浴室門口，輕輕敲了下門，提醒了一聲。

    里面水聲一停，葉聽風低聲說了謝謝。

    季浮舟像被燙到似的，飛快地丟下了裙子，然后轉身回到床邊，低頭看到上衣沾到的雨水痕跡，她硬生生止住了躺上去的沖動，拉出桌邊的椅子坐下來。

    手機放在桌上，重新充上電，過了好一會兒才緩慢開機。

    質量還算不錯，被一路泡回來還依然堅強地存活著。

    季浮舟漫無邊際地想了些亂七八糟的，一邊點開手機，查看最新的消息。

    周鈺果然是臨時又有了工作，忙里偷閑才能問候她一聲。

    除了早上因為聯系不到人，她才信息轟炸了一陣，之后看到季浮舟報了平安，她時隔了很久才回復。

    大意還是問她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以她們兩個人的關系，也沒什么不好說的，季浮舟組織了一下語言，就將前一天直到今早的事情說了個大概。

    [周鈺：]

    [周鈺：你怎么不把腦子也一起丟在山里算了]

    [周鈺：這次算你運氣好，下次要是把自己也搞丟了，那不是給別人添麻煩嗎]

    季浮舟將她也救了人的話咽了回去，挨個刪除對話框里文字。

    隔著手機她都能想象到周鈺瞇著眼睛看她的模樣。

    這是周鈺生氣的表現。

    從正面一點的角度來說的話，周鈺當然是擔心她。

    季浮舟這種行為純屬叫作死，就算身手再厲害，她也不是專業的救援人士。

    若不是這次情況緊急，只有她能帶路，救援隊也不會帶上她。

    他們整體運氣都不錯，及時找到了人，雖然被山石堵路，但也沒有遇到真正的山體滑坡和泥石流，及時趕在出事之前回來了。

    但要是運氣不好呢？

    可能她連坐在這里回周鈺消息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鈺：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想好好活下去。]

    周鈺這條消息發來沒多久，又被她自己撤回了。

    這算是個敏感話題。

    季浮舟心態上多多少少有那么點問題，平時不怎么明顯，只有到這種會沖動到沒有大腦的時刻才能顯露出來。

    周鈺始終很擔心她這一點。

    季浮舟想說倒也沒有那么夸張，但過去總沒有點說服力的事跡可供支撐她的辯解。

    直到這時候，季浮舟反倒能光明正大地反駁了。

    [浮舟：那是以前]

    [浮舟：現在我覺得我的身心很健康]

    [周鈺：嗯？]

    [浮舟：就是想到了，如果現在就死掉了的話，我還是會有很多后悔沒去做的事情]

    季浮舟沒跟任何人提起過，其實在山里那個黑夜里，她想過從山頂上縱身一躍。

    沒有任何特殊的誘因。

    她過去說不上多么開朗活潑，但也從未真正想過主動結束自己的生命。

    好死不如賴活著，或者說是懶得去死。

    總之她沒怎么考慮過關于死亡的事情，哪怕在年少孤身飄零的那段時間里，她也從沒有想到過死。

    后來路上遇到別人輕生的時候，她也會毫不猶豫地沖上去救人。

    大約是那山里的暗xue如同黑洞一般，自帶著誘人深入的詛咒。

    沒什么牽掛的人忍不住往前探步。

    再往前一點就是萬丈深淵。

    季浮舟最后停住了腳步，不知道誰在山里唱歌，旋律還很熟悉，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她往后跨了一步，便從那深淵的吸引力中抽身出來。

    等她回歸到大部隊的時候，沒有人承認自己哼過歌。

    季浮舟意識到那或許只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旅游是為了放松心情，然而事實上她從未真正在旅游途中卸下心房，去面對那些往事，只是一味地回避。

    潛意識里的疲倦不斷累積著，在她沒有防備的某個瞬間，險些沖破牢籠。

    她驚醒過來，后半夜休息的時候沒再合過眼，一身的冷汗混著雨水格外的冷。

    直到白晝來臨，一群人找到下山的路，季浮舟在山下的安全區域昏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她仍舊看到了山里的黑色深淵。

    有人伸手拉住了她。

    季浮舟轉回頭，看到了葉聽風的臉。

    潛意識里留有著她向自己告白時期的印象，季浮舟隱約聽到她說，我很喜歡你，所以為了我留下來吧。

    季浮舟停住了腳步，身后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褪去。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就是天亮了。

    耳邊回蕩著幻覺一樣的旋律，她也終于回想起來，是曾經葉聽風給她唱過的。

    那時候她終于恍惚意識到了什么

    她還是放不下。

    第85章 85

    葉聽風擦著頭發從衛生間里走出來。

    身后的腳步聲走近了, 季浮舟才猛地驚醒過來，意識到還有另一個當事人在。

    她下意識伸手，猛地將手機翻轉過來, 倒扣在桌上。

    根本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季浮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激, 卻來不及撤銷, 只能低著頭, 指尖無意識地敲了兩下桌子, 平復了一下心緒, 才重新揚起笑臉, 扭頭朝后面看了一眼。

    葉聽風頭發沒有吹干，還往下滴著水, 有一部分順著臉頰滑落下去。

    濕漉漉的感覺讓她看起來柔軟了一些。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 季浮舟猝不及防，又心虛地偏移開了視線。

    葉聽風似乎想要說些什么的, 季浮舟搶在她之前飛快地開口：我先去洗澡！

    話音未落, 她就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 隨手抓過鋪在床上的換洗衣服, 擦著葉聽風的肩, 沖進了浴室。

    啪的一聲, 衛生間的門被用力關上。

    室內瞬間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葉聽風掃了眼桌子上的手機, 沉默了片刻便移開了視線，轉了個身，慢慢走向窗邊。

    房間的窗戶朝著馬路那一側, 如果是在晴日，不僅能看到樓下的車流，還能看到遠處的群山風景。

    可惜這時候外面的一切都被大雨籠罩著，什么都看不清。

    葉聽風不知不覺放緩了動作, 盯著外面的大雨出神。

    直到站在稍高一些地方往外看，她才陡然意識到這一場雨下得到底有多大。

    學校早就停課了，路邊的小店也因為暴雨大多都緊閉著，只有大型的超市還開著門，但門口也冷冷清清，看不到什么人影。

    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從A市來到了這里。

    這一刻她才有點能體會到余姐無言的心情，聽到她說來X市的時候，余姐一定以為她瘋了。

    幸好她以前表現足夠好，才勉強抵消了這部分懷疑。

    葉聽風也覺得自己的沖動有些瘋狂。

    但她并不后悔。

    季浮舟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葉聽風還站在窗口發呆。

    你在看什么？季浮舟走過去問道。

    風景。葉聽風答道。

    都是雨，有什么好看的？

    嗯。葉聽風沉默了片刻，說道，但是天放晴的時候一定很好看。

    這倒是。季浮舟點頭表示認可，夏天是一片綠，等再過兩個月，左邊那座山據說會變成一片紅，上面種了很多楓樹，從這里看過去一定會很壯觀。

    是嗎？葉聽風又瞇起眼睛，努力朝那片山影看過去，這時候只能看到朦朧的輪廓，她喃喃自語，真讓人好奇是什么樣子的。

    好奇的話，到時候來看看不就行。季浮舟接道。

    葉聽風扭回頭，看了季浮舟一眼。

    后者正將腦袋埋在毛巾下面，看不太清臉。

    一個人旅游是件很無聊的事情。葉聽風回絕道，等到那時候再

    我可以陪你來。季浮舟忽然說道。

    葉聽風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后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呆呆地盯著季浮舟看了一會熱。

    那片刻里，整個世界都沒有了聲音。

    以至于她恍惚了一瞬，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片刻之后，雨聲的喧囂的聲重新涌入耳中，也包括季浮舟的聲音。

    如果你不嫌我煩的話。季浮舟補上了兩句，等到秋天的時候，我應該也不會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