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 第23節
陸玨終于微蹙起眉尖,睜開雙眸,伸出手,不費力地就抓住了她一雙不安分亂摸的柔荑。 姑娘家的手纖細柔軟,比他的小了不少,他只需單手就能將她鉗制在掌中。 婉婉燒得神識混亂,在自己腦海里相互撕扯的記憶中迷了路,才會更急切地想抓住一個相對安全的依靠。 陸玨想起她方才口中喃喃自語的“哥哥”和“爹爹”,忽然低聲問:“可知道我是誰?” 他鉗制著她的手未松,身子向后靠上車壁,目光好整以暇地地落在她輕顫的長睫上。 本以為她該是回答不了的,但暈暈乎乎的婉婉卻好似聽懂了,紅唇開闔呢喃道:“……哥哥……” 陸玨微微瞇起了眼睛,“還有呢?” 她反應異常遲緩,在陸玨不指望她還能說出別的什么時,她才終于又出了聲兒。 “……抱抱……” 果然還是糊涂的,生了病就變成小孩子。 陸玨垂眸輕笑,不理睬她了,松開她的手放在一邊,又兀自靠著軟枕閉上了眼。 但很快,耳邊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他沒有再睜眼看,也知道是她順勢拉住他寬大的衣袖,湊上來輕輕將腦袋放在了他腿上。 她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只貓兒,尋著安穩又舒服的姿態鉆進他懷里,將還帶著guntang溫度的額頭貼上了他腰間冰涼的玉帶。 這下子婉婉就不動了,陸玨也沒有動。 她枕在他腿上。 滿頭青絲披散如緞,沿著他腿部、膝蓋,絲絲縷縷垂落到馬車地板上,彎成逶迤婀娜的弧度。 陸玨伸出指尖勾起一縷青絲置于指腹間摩挲了下。 觸之柔軟順滑,只需稍稍松開些許,那些青絲便紛紛從掌心間游走了。 落手時,他的掌心順勢覆上她的發頂,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起來,動作像摸貓兒似得。 作者有話要說: 第24章 · 婉婉昏睡時,做了一場漫長的夢。 夢里唯一的慰藉,是一道曙光,她一直在朝那道光亮跑,竭力全力想抓住,但卻好像總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后來一片迷霧中,她好似突然踩空了,猛地從高處開始無止盡地墜落,嚇得她四肢猛地一抽,這才從夢中無盡地追逐里脫離了出來。 醒來只覺干渴難耐,喉嚨里火辣辣地燒,像是教人塞進去一把guntang的沙子。 “云jiejie……” 婉婉一開口,就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嘶啞不堪。 云茵聞聲從屏風外疾步進來,見她醒了,一時面露欣喜,忙到床前用手背貼上她額頭摸了摸。 “老天保佑,姑娘可算是沒事了,嚇壞我了!” 婉婉恍若未聞,目光定定望著帳頂的淡緋色芙蓉紗簇,在發呆。 云茵見她臉色不好,忙關切問:“是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婉婉回了回神兒,扭過頭來望著她似乎欲言又止,片刻,卻只是抬手摸了摸喉嚨,嘶啞地說:“jiejie,我想喝水……” 云茵應著聲兒,趕緊回身去桌邊倒水。 床邊沒人了,婉婉躺在床榻間無力地閉上眼睛,腦海里有些潮水一樣翻涌而來的畫面,教她的面容逐漸變得難堪,眉間最初的茫然也全都揪成了一團糟心。 她胸膛沉沉起伏,深呼吸了幾口氣,耳朵靜靜地聽云茵在絮絮念叨。 大致是說老夫人和陸雯一早都來看過她,大嫂子周氏也來瞧過,送了好些珍貴補藥,陸雯還在床前陪她說話,一直到中午才回去歇著……等等。 云茵回身過來把茶盞遞給她,婉婉靠著床頭,低垂著脖頸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也不說話。 云茵只看著婉婉蒼白的臉色,就越看越心疼。 婉婉也算從小在她跟前長大,乖巧懂事地叫了她四年jiejie,云茵從心底里便拿她又是當主子又是當meimei看待,眼下出了這樣的事,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抬手替她理了理額際睡亂的鬢發,云茵踟躕了許久,越發自責。 “這回我真是瞎了眼了,你在我跟前那么近我竟都沒能守住,教你平白受了那么大罪,我……” “jiejie,”婉婉捧著茶盞,聞言抬眸看向她,“jiejie,你在說什么?” 她一雙黑亮的眸子里盛滿了不明所以,倒一時教云茵看得呆滯住了,這……這話是什么意思? 云茵疑惑的目光在婉婉面上細細流轉幾個來回,試著問:“姑娘什么都不記得了嗎?” 婉婉眉頭細微地蹙起來,似乎是認真地想了想,搖了搖頭,“我明明是在畫舫上跟禾兒一起玩兒的,什么時候回來的?又怎么會生病了?” 她嗓子還很啞,說著話就艱難地咳嗽了兩聲。 婉婉瞧云茵面上神情訝然,娓娓問道:“jiejie,我是不是又“犯病”了?” 此“病”非彼“病”,她說得是發燒就忘事那一遭。 四年前她醒過來那次,老夫人尋了城里一眾名醫看診,左診右診也沒診出個確切的名堂來,最后得出個推斷,她怕是教高燒燒壞了腦子里記事兒的那一塊兒。 所以既然是有病根兒的,說不得再哪一次高燒之后,還會再犯的呢? 許是因為四年前那回她已經惶然害怕過了,這次表現地稀松平常,云茵都不會起疑,想通了便反倒覺得她忘了受的委屈,是好事。 云茵忙收起滿面的不自然,牽著唇角沖她笑了笑,“你別多想,就是先前在畫舫上受風著了涼,你身子弱,晚上回來就發了高燒,原也沒什么緊的事?!?/br> 婉婉一貫乖巧的點點頭,也不追究。 正好這時臨月端著藥碗進來,云茵接過來,照看婉婉喝完藥,婉婉說還有點累,便躺下來閉上眼,打發她們都出去了。 云茵拉著臨月到外間,說起婉婉的狀況。 臨月聽著一時語滯,歪頭越過屏風側面朝花帳里的姑娘瞧一眼,不覺便是一聲嘆息。 云茵囑咐道:“她不記得了,咱們跟前這些人都得把嘴閉嚴實,這事給老夫人與世子爺都通稟一聲吧,府里一眾人的嘴,還得主子來壓才行?!?/br> 臨月收回目光嗯了聲,提裙出門便打發下人去了各院傳消息。 傍晚戌時天幕將黑,陸玨在淳如館南面書房中伏案批復文牘,窗口一線縫隙灌進來的風,將琉璃盞中的火光吹得搖曳不止。 茂華在門口輕敲了兩下,躬腰進來立在書案前,開口很躊躇,“爺,濯纓館那邊兒有消息了,說姑娘醒了?!?/br> 陸玨眼睫未抬,嗯了聲,“她怎么樣?” “姑娘好是好著呢,但、但就是……”茂華眉毛攪在一起,“就是說姑娘這次醒來又忘事兒了?!?/br> 桌角的火光刺啦閃了一下。 陸玨執筆的手稍頓了一瞬,又恢復尋常,目光仍落在文牘上,淡聲問:“那她還記得什么?” 茂華也跟臨月了解過了,回道:“姑娘眼下只記得自己出門和許家小姐玩兒了一趟,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來的?!?/br> 正好齊根兒將從上他的畫舫后,一應忘了個干干凈凈。 那丫頭的腦子里,大概存了個抹除記憶的小人兒,只她受了傷害,便會出手將她那一段兒受傷的記憶抹去。 所謂不記得事就不記得煩擾,于她而言也并不是什么壞事。 陸玨沒再說什么,教茂華退下了。 * 入夜了,婉婉還睡不著。 外間的梨花櫥隱約傳來茗玉輕微的鼾聲,確定人已經熟睡后,婉婉從床上爬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吹著外頭的冷風。 怎么辦呢? 她如今只一閉上眼,眼前就全部都是章二猙獰的面目,甚至還有馬車中,面對表哥喘息急促、舉止孟浪的自己。 沒錯,婉婉沒有忘記任何事,發燒忘事并不會真的再三發生。 相反她對那天記得很清楚,清晰到那些畫面的每一個微末細節,至今只稍稍回想,便仍會教她忍不住渾身發抖。 可事情過去之后,她陷入了極大的窘境。 原來同章二造成的那些恐懼憎惡相比,表哥到來之后的記憶,現在才更加讓她不堪回想、無地自容。 馬車上,表哥身上的佛偈香氣、他頸側的溫度、他的呼吸、他指尖的些許觸碰……現在想起來都教她心情難以平復。 她“非禮”了他。 婉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深覺那時自己怕是瘋了,是沒瘋,她怎么敢對表哥那般? 哪怕借給她一百個膽子也不可能的。 在表哥跟前丑態盡出之后,除了假裝失憶,她實在想不到更好的,能繼續在侯府出門見人的法子。 可事實上,失憶可以假裝,她更害怕等真正見到他,自己假裝不了真正失憶后,面對他應該有的正常反應。 睡不著,平靜不了。 婉婉被風吹得全身都冷透了,也沒有關窗回避的打算。 忽然腿邊被什么軟軟的東西蹭了下,婉婉低頭,瞧見雪團兒在她腳邊繞著,拿頭抵了抵她,極輕地喵嗚一聲。 婉婉彎下腰,將雪團兒抱進懷里,低頭去蹭它身上軟乎乎的毛,但一靠近就冷不防聞到了雪團兒身上沾染的佛偈香氣。 她的臉頓時皺成一團,又兇又懊惱地警告雪團兒,“不準你再去纏著表哥、對表哥無禮,不然下次我就給你禁足了……” 雪團兒湊上來碰碰她鼻尖:“喵嗚~” 真是只小傻貓兒,婉婉在心里悶悶腹誹。 人是也能像貓兒一樣,不知事、傻傻的就好了。 清晨卯時出頭,東邊兒的屋脊上照進來一道斜陽。 婉婉吹了半晚上的冷風,如愿以償地病得更重了,渾身冒虛汗,一大早天不亮就咳嗽不止,生生將茗玉從淺眠中驚醒過來。 茗玉連忙派人去召來醫師,瞧過后說是內火攻心,體外又虛寒,兩相夾擊這才落得這般地步。 開了幾服藥,醫師臨走又囑咐了教她臥床養病,身子沒好全之前就不到外頭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