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 第115節
周濂月正疑惑她怎么不“復讀”了。 抬眼一看,磨砂玻璃門外,人影一晃。 她抓著扶手,將門推開,赤著腳,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 接下來一切像喝醉斷了片。 周濂月低頭,正好對上她仰頭的視線,她眼睛干凈如沉在水底的玻璃彈珠,但那笑容卻是塞壬女妖的歌聲。 她笑問:“……想我繼續嗎?” “……” “你知道條件?!?/br> 周濂月閉眼,認命地嘆聲氣,伸手去按她的后腦勺,“……一會兒就告訴你?!?/br> —— 洗完澡,躺在床上,疲憊又如溫水將周濂月思緒泡得發漲。 客房禁煙,無法提神,偏偏南笳不讓他睡。 “答應我了的,大騙子。不說以后沒下次了……” 周濂月瞬間清醒,考慮到以后,他只能屈服了。 他抬手臂蓋在自己眼睛上,緩聲說:“也沒說什么。你爸是江湖中人的脾氣,反而容易打交道。硬釘子比軟釘子好解決?!?/br> “那你具體怎么說的?” “實話實話。我的事兒,父母的事兒,周季璠的事兒,朱家的事兒,你的事兒——你的那套說辭,跟邵從安談戀愛分手,對方因愛生恨封殺你?!?/br> “……我爸信?” “喝得差不多了,說什么他都信?!?/br> “……”她就知道,只要南仲理肯給個溝通的機會,單單論話術,他不可能說得過周濂月的。 “你說了你的事情……” 周濂月“嗯”了一聲,“也沒什么。他知根知底才放心。雖說到最后,也不十分放心,畢竟我倆一開始……” “謝謝?!蹦象罩捞崮切┦聝簩χ苠ピ露杂卸嚯y。 周濂月手臂挪開,睜一只眼來看她,“謝什么。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br> 南笳躺下來,抱著他的腰,“我以前跟我爸經常吵架的,我倆直來直去的脾氣,火氣上來就兜不住。后來我媽去世以后,才好一些……他其實是個很固執的人,我mama去世這件事對他打擊很大,之后在很多事情上,他就變得更固執了。我知道他很愛我,我也不該隱瞞,但邵從安的事,和一般的情況還不一樣……他知道了一定怨恨自己,丈夫和父親都做得失職,兩個最愛的人都沒能保護好。我現在又不在他身邊,如果告訴他,這些情緒他只能一個人排解,我不放心?!?/br> 周濂月順勢伸出手臂摟住她肩膀,“那為了讓你父親放心,你回去把字簽了?!?/br> “你怎么又來……”“我跟你爸承諾過,假如未來跟你離婚,財產一半分給你。他說要看到協議書,回去以后,這個也得簽了?!?/br> “……”南笳忍不住了,“我得打電話說說他去?!?/br> 周濂月用力將她拽回來,“說什么說,放出去的話還能收回來?” “但這……” 周濂月笑,“就這樣了,一錘定音。還有問題嗎?沒問題我接著睡了……” “你們昨天喝到幾點了?” “四點多?!?/br> “你趕緊睡?!?/br> 南笳自己看了一上午的書,到了中午時分,周濂月醒過來。 吃過午飯,天上下起了濛濛細雨。 夏日新綠的一切,布上一層淡白的濾鏡。 南笳在落地窗前站了一會兒,有所感,忽說:“陪我去個地方吧?!?/br> 離開房間,兩人下到地下停車場。 昨天來去都是酒店派的車,但今天這一部黑色賓利,南笳隱約覺得那車牌號有些眼熟。 周濂月按車鑰匙開鎖。 上了車,引擎啟動,片刻,南笳手機彈出來carplay已連接的提示。 她反應過來,是上回他來南城時開過的,他們一起聽歌選歌。 南笳笑說:“還真是你的車???你也不住南城,買部車做什么?平常放哪兒的?” 周濂月看了她一眼,決定還是說實話,“原本不是我的車,一生意伙伴的,那時候借來開了會兒。后來買下來了?!?/br> “……” 南笳理解不了有錢人簡單粗暴的做法,可也覺得……浪漫。 無法否認,方才藍牙自動連接上那一刻的驚喜感。 周濂月說:“以后開的機會應該就多了?!蹦象招ζ饋?。 途徑一家花店,南笳叫周濂月將車暫停。 她下去十來分鐘,回來時手里抱了一束花,不是那種大朵的白菊,而是一大叢白色瑪格麗特,細弱的小小花瓣,黃色的蕊,春日草叢里最常見的。 周濂月已猜到她要去哪里。 車往前開,南笳抱著花束,一路指給他看,這里她跟同學買過奶茶,這里以前是文具店,這里以前有個小網吧…… 前方出現南城外國語中學的招牌,南笳激動地說:“我的母校!” 白色莊嚴的教學樓和尖頂的鐘樓,自車窗外略過去,很快被沿路柳樹垂下的青綠枝條所取代。 在雨霧蒙蒙的這個午后,他好像,浮光掠影般地參與了她前十八年青蔥而鮮活的人生。 又開一會兒,周濂月往外瞥了一眼,淡淡地說:“我外曾祖父的老宅?!?/br> 南笳倏然轉頭,只來得及看見白墻黑瓦的圍墻,緊閉的黑漆木門,圍墻上露出二層樓的雕花木窗,也髹著黑漆。 “我想去看看?!?/br> 周濂月笑說:“下次吧。鑰匙不知道在哪個子輩手里,我回頭打聽打聽?!?/br> 等穿過了老城區,便一路往郊區去。 下雨的天氣,前來墓園憑吊的人很多。 南笳穿著黑色連衣裙,抱著瑪格麗特,在前方帶路。 一路踏過嵌在草叢里的石板路,她腳步一停,朝右拐去。 一方大理石墓碑,那上面鐫著小小一張照片,明眸善睞的模樣。 南笳蹲下放了花,開始去揪那四周冒出的野草。 周濂月看了會兒,也跟著蹲下,挽起衣袖幫忙。 周濂月問她:“你不說點兒什么?” “啊……習慣了。感覺說什么都怪矯情。她應該知道的,我心里在想什么?!?/br> 周濂月也便不再開口。 過了會兒,倒是南笳出聲,“我不是說,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想過要結束生命?” “嗯?!敝苠ピ缕乘谎?。 “那時候的情緒,回頭看多少也帶有一點表演性質。因為我曾經認真想過,墓志銘要刻什么?!?/br> “想刻什么?”“好多。叔本華的名言,雪萊的詩,或者特別矯情的:這里埋葬著一個被戕害但依然純潔的靈魂?!蹦象蛰p笑,“好幼稚?!?/br> 周濂月靜默地看了她片刻,忽平聲說,“如果我死在你前面……” 南笳立即打斷他:“瞎說什么?!?/br> 周濂月卻把這句話接下去,“墓志銘我要刻上你的名字?!?/br> 南笳一怔。 好奇怪,這樣的情境下,這樣矯情的話,竟也變成了理所當然一樣。 “……死在我后面呢?”她不由地輕聲問。 周濂月聲音微沉,像輕緲雨霧拂過她的面頰,連同心臟。 “你走之后的孤獨和無意義,就是我余生的墓志銘?!?/br> —— 自墓園離開之后,開車回到城里,彼時已接近晚飯時間。 回家的路上,南笳先聲明說:“我家里真沒什么可參觀的。以前不住那兒,我高中畢業,家里搬家,舊房子賣了?;貞浂紨嗔?,我媽去世之后,我爸也后悔,早知道不賣。一度找過接手的新業主想回購,但人家拿到手以后哐哐哐就把舊的裝修全砸了?!?/br> 周濂月笑了聲:“所以我把那套公寓送給你?!?/br> “……你也太會見縫插針?!?/br> 車停在小區門口,南笳挽著周濂月的手走進去。 以前的老居民樓,左鄰右舍能認個面熟,也會打招呼,看見誰家領了人回來,多半會八卦幾句。 現在的小區鄰里間都是陌生人,南笳覺察到有人注視,大抵也只是因為她是銀幕上出現過的面孔吧。 刷卡開門禁,上樓。 進電梯,一梯四戶的格局,左轉即到。 南笳打開提包拿鑰匙。 鎖舌彈開,推門的瞬間,撲出濃郁的鮮香味,是那蝦仁餛飩的高湯。 南笳開鞋柜,給他找一雙南仲理的拖鞋。 與此同時,她說道:“爸,我們回來了?!?/br> 周濂月覺得心中有什么錚然地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