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 第67節
周浠先聽見了腳步聲,蘇星予順著她轉過頭,跟周濂月打了聲招呼。 周濂月應了聲,先去洗手間洗手。 ——那天,蘇星予半夜接到了周浠的電話,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就跑來了。 當天更是直接給周濂月打了個電話,請他晚上過來一趟,要跟他當面“談判”。 見了面,蘇星予便說,不管以后周濂月怎么懷疑他,沒關系,派人24小時盯著他,也沒關系,只要同意他跟周浠在一起。 蘇星予這近一年的時間,在國外進修、演出……看著倒是比之前沉穩多了。 他帶了個皮箱子過來,一打開,往地上一倒,跟賭氣似的。 一箱子全是樂譜的手稿。 他說,都是半夜睡不著覺,想著周浠時寫的。 年輕人抒發感情的方式,總是rou麻又直接。 周濂月看著站在身邊的周浠,那表情就像是要哭了,搞得他跟拆散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暴君似的。他哭笑不得,原本有幾句走過場的叮囑,也就算了。 隨她吧。 自那以后,蘇星予只要沒有演出和課程,都會往這兒跑,有時候也會帶著周浠一塊兒出去聽劇。 周濂月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吃過飯,周濂月回樓上自己的房間,整理了一些陳年的文件——他不在這兒住,但時不時會將一些略顯敏感的文件帶回來保存。 下樓時,準備找蘇星予說件事。 沒看見客廳里有人,往書房方向走了幾步,朝半開的門里瞥了一眼,又頓下了腳步—— 兩人在窗戶那兒,蘇星予背向而立,幾乎將周浠的身影整個都擋住了,周浠的兩只手,則緊緊攥著他的衣袖。 周濂月眉頭一跳,心情復雜極了。 周叔琮去世那會兒,周浠才九歲。 可以說,他這個做兄長的,基本也就等同于半個父親了。 沒哪個“父親”親眼撞見這幕不覺得五味雜陳。 周濂月轉身,腳步輕緩地離開了。 算了。 過了兩天,周濂月去了解文山那兒一趟。 傍晚時分,夕陽晚照橙紅的光撲了一地,空氣熱度不減,半刻即能使人悶出一身的薄汗。 周濂月推開門,冷氣撲面而來,夾雜一股沉綿的檀香味。 解文山笑著迎上來打了招呼,叫周濂月去茶室坐著,自己則走到門口去,將“正在營業”的牌子翻了過來,變成“暫停營業”。 周濂月早注意到了,每回他過來,但凡要留得久一些,解文山都會這么做。 這也是為什么,在解文山生病那次之前,南笳從沒在書店里碰見過周濂月。她碰見的只有不明原因的“暫停營業”。 解文山燒了水,習慣性要為周濂月泡一杯龍井。 周濂月卻指了指那小柜子的里一盒碧螺春,叫他泡那個。 解文山覺得疑惑,倒沒多問什么。 沸熱的茶水,尚不能入口。 周濂月一進門就留意到,書店里跟平日不一樣,很亂,地上、架子上,全都堆放著書籍。 他透過繚繞的茶煙瞥了一眼,問解文山:“清理庫存?” 解文山說:“我重新分了類,打算全部整理整理,書太多了,有時候我自個都找不著?!?/br> “這么多書,也不找個人幫您?!?/br> 解文山笑了說:“我反正也沒事兒,自己慢慢來就成,整理也是種樂趣?!?/br> “別累著。注意身體?!?/br> 周濂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往斜前方堆疊得滿滿當當的儲藏室里看了一眼,頓了頓,又瞇眼細看片刻。 他沖著里面微揚了一下下巴,“那幾個紙箱子,是南笳的?” “哦,她寄存在我這兒的——我都快忘了,昨兒也沒細看,以為是自己進貨的書,開了一個,才想起來?!?/br> “什么東西?” “說是書,cd什么的?!?/br> 周濂月頓了頓,“能瞧瞧嗎?” 解文山為難神色。 周濂月起身,“她要是怪罪,您就說是我執意要看的?!?/br> 走進儲藏室,周濂月將解文山誤開的那只紙箱搬了出來,將一旁的展示桌拂開了一角,紙箱子摞上去。 挽起衣袖,打開箱子,隨意拿了兩本書出來。 果不其然,都和上回在醫院里,南笳交由解文山帶回來的那本書一樣的調性,很文藝很小眾。 隨意翻開,書里面夾了一張紙。 他頓了頓,才拿起來看,不算是書信,而是類似這本書的推薦語。 他瞟到最后面看了眼,落款處是一個“葉”字。 內容很簡短:“南笳,這本書適合雨天的時候看,我建議你坐到窗戶邊上,最好是能看見高樓和天空的地方。是個有點沉悶的故事,但看完倒不覺得沉重。不開心沒關系,不開心不是原罪?!?/br> 周濂月換了一本,翻開,里面同樣也有一張紙,邊緣有不規則的鋸齒,像是隨意從某個本子上扯下來的: “南笳,這本書適合星期一看。體驗書中上班族于瑣碎中崩潰的生活,然后去花店看看,給自己買束花吧?!?/br> 再拿起一本,翻開,寫在一張購物小票的背后:“南笳,這本書,當你深夜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看吧。有時候距離入睡只需要一場大哭?!?/br> 一整個箱子,幾乎每一本書、每一張cd,葉冼都寫了這樣或長或短的留言,有時候是正經的信紙,有時候是背面寫滿了音符的稿紙,有時候干脆是一張kfc的面巾紙。 晴天、陰天、落日的時候、坐地鐵的時候、在便利店吃關東煮的時候、在學校天臺吹風的時候…… 它們無聲地存在在那兒,像是一位兄長瑣碎而周全的嘮叨,涵蓋了一個人幾乎所能經歷的任何場合,任何時段,好像生怕,在留言沒有提及的某個時刻,她就會不告而別。 像是織起一張網,溫柔地包裹住了彼時那個女孩破碎的靈魂。 周濂月良久沉默。 他合上最后一本書,放回到紙箱子里去,搬起紙箱,仍舊放進儲藏室里。 他推了推眼鏡,起身走去小廚房的洗手臺那兒,擰開水龍頭,洗了洗手,片刻,又將眼鏡摘下,洗了一把臉。 坐回到茶室的藤椅上,周濂月已然恢復平靜。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湯只剩下溫熱的溫熱。 “拜托您一件事?!敝苠ピ麻_口。 “你說?!?/br> “我知道您人脈廣,想請您幫我打聽一個人的下落?!?/br> “還能有你自己都找不到的人?” 周濂月點點頭,片刻,問解文山有沒有筆。 解文山找來一只鋼筆和一個記事本,遞給周濂月。 周濂月揭開筆帽,寫了個名字。 解文山看了眼,“你指個方向,這人我最好從哪個方面去打聽?” 周濂月又在紙上寫下一個名字,“這人您認識吧?他多半知道?!?/br> 解文山點頭。 周濂月低聲說,“這事兒,還請您替我保密?!?/br> “放心。我一定盡力替你辦到?!?/br> “謝謝?!?/br> 解文山看他一眼,“這人對你很重要?” “對我不重要,對朱家很重要。抓張底牌,以防萬一?!?/br> “……是準備,制衡朱家?” 周濂月搖了搖頭,平聲說:“您說的對,面子里子,總不能兩樣都想要?!?/br> 解文山一震,“你是為了……” 周濂月點點頭。 解文山一時詫異得啞口無言,片刻才說:“我沒想到……” 周濂月淡淡地說:“我確實跟周叔琮一脈相承,您這話也不假?!?/br> 一脈相承的偏執。 一時沉默。 解文山想到了周濂月第一次來找他的時候。 那時候周濂月直接推門進來,解文山在柜臺后算賬,隨意地招呼了一聲,叫他自己慢慢瞧。他抬頭看了眼,卻登時愣住。 周濂月目光也掃過來,無波無瀾的,卻意味極深。 問他,您收徒嗎? 解文山幾乎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那之后,周濂月就常來跟他習字,聊的話題都似很淺,卻每一句都似乎在試探,比如問他怎么單獨一人看店,妻兒何在等等等等。 兩人都曉得對方是什么人,但都不點破。 解文山一直不明白,周濂月為何要來找他。 現在,他終于忍不住問出口。 周濂月說:“我想瞧瞧,當年放棄我母親,讓她痛苦一輩子的人,是什么樣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