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 第53節
那男人是從外地來做調查采訪的記者,英俊、沉默卻有潛藏的滿腔熱情。女人總在將孩子送去幼兒園之后,與男人偷情。 男人調查結束,準備離開,女人半夜去敲男人的門,男人嚇得差點報警,稱兩人從來不認識。 原來,一切都是已有精神分裂征兆的女人幻想出來的一場春夢。 男人走的那天,女人也走進了那片蘆葦地。 拍攝的地方是劇組工作人員找人租的民居,樓間距極密集的老樓房,打開窗就能看見對面樓里有個男人在打女人。 銹蝕的防盜網,垢膩的灶臺,層層堆疊的塑料置物架,陽臺頭頂散發著霉味的內衣褲、散亂一地的兒童玩具與圖畫書…… 女主角就被困在這些里面,日復一日。 這樣的生活離南笳很遙遠,她家庭雖然算不得富裕,但從小吃穿不愁。 因此,她遲遲沒找到狀態。 嚴岷君展露了她“暴君”的那一面,在片場嚴厲批評南笳演的就像是紆尊降貴的大小姐來偶爾體驗體驗凡間生活的變形計。 南笳主動叫停了拍攝。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她就呆在那房子里,不要任何人陪同,也不與任何人交流。 每天早上六點鐘起來做飯、洗衣服、拖地、買菜……聽著電視里的連續劇,一遍一遍地重復這些枯燥。 到后來,她感覺到自己人格和精神力的一部分被徹底摧毀了。 嚴岷君來看她,看到她毫無生氣的眼神,這才重新開機。 進入角色之后,拍攝也沒有變得容易太多。 嚴岷君會不斷不斷地要求南笳重來、再重來,即便那一條已經足夠得好,她仍然覺得不夠。 她要看到演員和角色面對外界壓力,無力抗爭,陷入一種相同的緘默的絕望,卻無人拯救的境地。 南笳感覺每一天自己都在死去。 而比死更難受的是她并沒有死,第二天,她依然要面對鏡頭,面對那些無期徒刑一樣的“再來一遍”。 也因此,當拍攝到她和瞿子墨的對手戲時,她展現出一種幾乎出于本能的癲狂,每一場床戲,都極其酣暢淋漓。 投河的戲是最后一天拍的。 彼時已是十一月中旬,整日陰霾的天氣冷極了。 女人穿著自己幻想中與男人偷情的紅色連衣裙,走入蘆葦地,對面依然是那些無休止噴吐出煙霧的巨大煙囪。 隨著拍攝推進,嚴岷君喊重來的次數也越來越少,最后這一條,攝影手持攝像機跟在南笳身后,穿過蘆葦地,趟入河中,嚴岷君全程沒有打斷。 最后,當南笳穿紅裙的身影,在灰白一色的河流中,只剩下一個點,嚴岷君終于喊卡。 南笳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向河流更深處涉去。 小覃意識到了,急忙喊:“笳姐!嚴導喊卡了!” 南笳依然沒聽見。 幾個工作人員趕緊紛紛下了水,趟過去一把將人拽了回來。 河水冷得刺骨,南笳被工作人員扛上保姆車的時候嘴都凍烏了。 有人提過來接電的小型暖風機,小覃將暖風機拿進車里,催促南笳趕緊脫掉濕衣服。 南笳哆嗦著說:“問,問嚴導這條過了沒……” “問過的!過了過了!快換衣服吧!” 脫了一身濕衣服,擦干凈身上的水,再套上保暖內衣和羊毛衫,在電暖風的吹拂下,南笳活過來。 車門打開,瞿子墨第一個過來,遞了他助理準備的暖手袋給她,笑問:“還好吧?” 南笳還有點兒未出戲的恍惚,眼前的人似乎不是瞿子墨本人,而是戲里最后點燃過她生命的記者。 南笳頓了下,接過暖手袋,“……還好。沒事?!?/br> “這就最后一場,你已經殺青了?!宾淖幽φf,“我叫助理定了桌,晚上我們吃火鍋去?!?/br> 南笳緩過來后,披上羽絨服下了車。 大家紛紛過來祝賀她順利殺青,南笳捧著場務獻上的花,環視一圈,沒找見嚴岷君的身影,問:“導演呢?” 有人朝河岸邊指了指。 嚴岷君蹲在那兒,蕭索的背影與環境融為一體。 南笳踩著鵝卵石的石灘走過去,在嚴岷君身旁站定,低頭,發現她抽著煙,正凝望著河流的最中央。 南笳蹲了下來。 嚴岷君邊抽煙邊說:“我小姨投河的那天晚上,我就在她家留宿。我聽見外頭有動靜,醒了,爬起來一看,小姨正要出門。問她做什么,她笑了笑說,出去走走。我覺得不對勁,因為那時候是凌晨四點鐘。但我沒多問,也沒跟家里人說……第二天下午,尸體就在河里發現了。這么多年我都在想啊,要是那晚我采取了行動,是不是……和解不了,跟我自己,跟他們那些人。但好在……我用我的電影記住了她?!?/br> 南笳沒作聲,一直陪著嚴岷君坐了許久。 晚上,大家一塊兒去吃火鍋。 徹底脫離了戲里那黑洞一樣的壓抑,南笳反倒覺得周遭一切輕飄飄的讓人不適應。她跟瞿子墨坐一桌,兩人幾乎是全場最沉默寡言的。 南笳吃了少許,就起身走去店外面透氣。 她倚著路肩上的綠化樹,點了支煙。片刻,瞿子墨也走了出來,他也從口袋里拿出煙盒,抖出一支叼在嘴里,雙手摸打火機,沒找著,就笑著問南笳借火。 南笳把煙遞過去,他捏著對準煙頭點燃了,再遞還給他。 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可能自身靈魂仿佛還未徹底歸位的恍惚,只有共演的彼此能理解吧。 瞿子墨說:“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么嗎?” “什么?” “演個戀愛劇,越無腦越好的那種?!?/br> 南笳笑說:“你經紀團隊不會同意的?!?/br> 瞿子墨打量她,“你戲這么好,怎么現在才入行?” “就……一些原因耽擱了。前些年在演話劇?!?/br> “難怪。不然早該是一線了?!?/br> 南笳笑說:“聽明白師哥夸我戲好了?!?/br> 瞿子墨又問:“你住哪兒?北城還是東城?” “北城?!?/br> “我現在長居東城,你以后有空可以過去玩兒?!?/br> “好啊??从袥]有什么去東城工作的機會?!蹦象招χ言掝}拉回到安全距離。 他們一支煙沒抽完,小覃從店里跑了出來,神色幾分焦急。 南笳當她是擔心她跟瞿子墨單獨相處不好,剛想說馬上就進去,小覃沖瞿子墨笑笑,跑過來將她拉到一邊,低聲說:“笳姐,你微博小號好像掉馬了?!?/br> 南笳頓了下,“怎么掉的?” “好像是有粉絲從你關注的話劇團的朋友點贊的內容,順藤摸瓜找到的?!?/br> 南笳啞然,“……也夠會扒的。掉馬就掉馬吧,我小號也沒發過什么見不得人的?!?/br> “關姐說讓你現在趕緊自己篩查一遍,如果有什么不妥的最好刪除或者私人可見?!?/br> “真沒有。讓關姐放心吧?!?/br> 小覃點點頭。 抽完煙,回到熱氣騰騰的店里。 南笳就著清湯又涮了點兒蔬菜吃,仍舊胃口不盛,就打了聲招呼,跟小覃先行回酒店了。 她此前已經洗過澡了,漱口之后躺去床上玩手機。 她估計這會兒自己的小號鐵定多出來一堆的關注和信息提醒,就沒登微博,刷了會兒無意義的短視頻。 周濂月電話打進來。 南笳微微坐起身,接聽。 基本上,拍戲的這二十多天,周濂月會每隔兩天打來一通電話。 周濂月說:“殺青了?!?/br> “嗯。比原定時間早了三天?!?/br> “什么時候回來?” “想再休息兩天再回來,有點累?!?/br> 那邊微妙地沉默了一霎,倒沒說什么,只讓她好好休息。 覺察到周濂月預備掛電話,南笳不由自主地出聲:“周……” “嗯?” 南笳并不知道該說什么。她只是覺得有點被掏空似的難受,而周濂月是見證過她這狀態的人。 但很多事,難以付諸言語。 南笳說:“沒什么?!?/br> 那端的聲音也平平:“那掛了?!?/br> 電話掛斷后,南笳仍舊機械地刷小視頻。 手機頂端通知欄里彈出來一條微信通知,南笳點進去看,陳田田發來的。 告訴她,葉冼住院了。 —— 上午的會議結束后,周濂月回到自己辦公室。 咖啡里冰塊已經融化,他仍是端起來喝了一口,點了支煙,身體往后靠去。 許助這時候走了進來,笑說:“小覃剛告訴我,南小姐提前回來了,她們已經在機場了,馬上就準備登機?!?/br> 周濂月拿起自己手機看了一眼,意外的,并沒有南笳的消息。她此前出發落地,多少還是會報備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