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水的夜 第4節
坦白說,南笳從來不信“美而不自知”這句鬼話。 她太知道自己長得還不賴。 出去吃飯,十回有九回被要微信不說,她是北城電影學院那一屆的藝考和文化課雙第一,一貫不茍言笑的班主任都曾對她報以“星途坦蕩”的期許。 十九歲拍了自己的第一支廣告,國民品牌的橘子汽水,在一些盤點古早廣告的剪輯視頻里,她露臉的瞬間彈幕鋪滿,都在問這是誰,我要一分鐘內得到她的全部資料。 ——七年前算不算古早呢? 但無論如何,那些風光已是七年前的事了。 這個圈子里,美貌稀缺嗎?稀缺也不稀缺。稀缺是相對于大眾層面,可當她身處的環境各個都是俊男靚女,她不會覺得長得好看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 南笳說不出周濂月的來歷,但也知道是金字塔頂端的人。 美貌于他這樣的人,是最最最不稀缺的東西。 十九歲她會信,一定信會有男人對她一見鐘情赴湯蹈火。 可現在是二十六歲的她。 二十六歲的南笳,早就被蹉跎得沒有一點所謂“美人”該有的自傲和驕矜。她照鏡子時自己都能看出,程式化的笑容有多膩味。 可如果周濂月不是圖她的外表,又圖什么? 總不會是圖她的靈魂? 她自己想想都要發笑。 南笳沉默的時候,那叢火漸漸地燒完了。 她剛要開口,周濂月卻先一步截斷她:“不用著急給我答復,你考慮清楚?!?/br> 他轉頭睨了一眼,因為茶室那頭屈明城在叫他。 他先沒應,又轉過頭來看眼前的人,“我叫人送你回去?!?/br> 南笳不想逞強了,今晚真叫她惡心透了。 鄭瀚惡心,自己也惡心。 于是沒有拒絕周濂月的好意。 周濂月給司機打個了電話,而后向停車場的方向一指,“我車你應該認識?!?/br> “謝謝?!蹦象照f完,又看了看地上那堆灰燼。 周濂月說:“不用管了。我叫人來打掃?!?/br> 車開到胡同口,南笳瞥見解文山的書店還亮著燈,她沒過去打招呼,下車之后就直接回家了。 到家以后,給陳田田發了條消息,告訴她鄭瀚的事情已經解決了。 陳田田請她出去吃夜宵,她說再說吧。 —— 南笳黃掉的那演網劇的機會,是話劇團背后的大老板,丁程東介紹的。 丁程東做生意的,一個沒什么文化的土老板。十年前娶了個演話劇的老婆,后來老婆難產,大人小孩兒都沒保住。 年景不好,文化相關的產業都挺難存活,丁程東亡妻待的那話劇團也快解散了,攥手里的幾出劇目都要賣給別人。 丁程東跟他老婆談戀愛那陣沒少在話劇團里鬼混,為留住點兒兩人的共同回憶,丁程東一咬牙就盤了這劇團,拉扯至今,后續又拉了些投資,聘了個專業的主理人。前些年一直在賠錢,如今勉勉強強收支相抵。 南笳是畢業兩年后加入進來的,起初只演名字都沒有的配角,慢慢的也混到了主角,還是a角。 丁程東老婆跟南笳老家一個地方,都是南城人,因為這,他一直挺照顧南笳。 有一陣團里風言風語,傳得很難聽,丁程東揪出幾個起頭的,直接跟人干了一架。 他撂了話,這輩子不會有除他老婆之外的其他女人,不然叫他做生意賠到底掉,出門給車撞殘廢,幾把爛光。 拿命根子發這種毒誓的,大家還真沒遇到過,都被震住了,往后再沒傳過這種流言。 私底下,丁程東挺煞有介事對南笳說:南笳,我對你完全沒想法,你這種小丫頭片子我一點興趣都沒有。要是你對哥有興趣,那哥只能提前對你說句抱歉了。 南笳哭笑不得。 丁程東認識些做影視投資的人,也輸送了團里不少演員去拍戲,這回這部網劇雖說是小成本,但主創團隊都挺有誠意,他就給南笳爭取到一個演配角的機會。 他一直覺得南笳很有資質,應該往更大的平臺去。不就是得罪個人嗎,那人還能時時刻刻盯著不成?這事兒不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然而,可惜,南笳得罪的人就是這樣手眼通天,放話說要封殺她,就一定不會叫她在任何正兒八經成規模的影視劇里露頭。 南笳請丁程東吃鐵板燒賠罪,辜負他的一番安排。 丁程東嫌棄鐵板燒不過癮,到嘴的食物有一茬沒一茬的,還不如胡同里找家燒烤店,三十串羊rou下肚,什么都舒坦了。 南笳吐槽他不識貨,這新開的網紅店,知道號多難排嗎?我托了多少關系才訂到的座。 插科打諢過才進入正題。 丁程東說:“南笳,你沒對不起我,我就只干了點牽線搭橋的事。反倒我覺得挺對不起你的,要是哥混得再成功一些,指不定就不用叫你受這鳥氣?!?/br> 南笳笑說:“以我們凡人的資質,混得多成功都沒用。人家不用我,仍然是一句話的事?!?/br> 丁程東不知道第幾次問她:“所以,你到底怎么得罪了邵家的人?” 南笳搖頭,“你不知道比較好?!?/br> 她拿起啤酒瓶跟丁程東碰杯,不想繼續聊這事兒。 她讓丁程東講點開心的,正準備聽他分享他上次差點被人訛了,一百萬買一紫砂壺的故事,忽聽有人叫她。 南笳回頭一看,是張很熟悉的臉,她本科時的同學莊安娜。 畢業后南笳就沒跟她見過,她現在混得馬馬虎虎,前陣子演了個蛇蝎美人,小火了一把,南笳看見她給新戲打廣告還點過贊。 莊安娜確認是南笳之后,流露出了強烈的斗志,搖曳生風地走過來,笑說:“南笳?真是你??!我都以為你已經回老家發展了?!彼f話時目光在打量丁程東,可能以為這是南笳的男朋友。 南笳只能笑笑:“好久不見?!?/br> “是挺久的,畢業以后就沒見過了吧?也沒見你拍戲。你現在還在做這行嗎?” “不做了?!?/br> “那做什么?” “沒工作??咳损B?!?/br> 莊安娜看向丁程東。 南笳點頭,“對。就他。我老公。山西開煤礦的?!?/br> 莊安娜拖長聲音,意味深長地“噢”了一聲,“也挺好。做家庭主婦多穩定啊,不像我們,演員說出去光鮮,吃苦全在人后?!?/br> 南笳:“那要不你也嫁人?我老公挺多兄弟,也都是開煤礦的??梢越榻B給你,我們做妯娌啊?!?/br> 莊安娜的表情像咽下一口蒼蠅。 南笳乘勝追擊,“你坐哪桌???要不過來我們一起坐,好好聊聊這事兒?!?/br> 莊安娜可是女明星,女明星是不會輸的,“不用。我跟李導約了要聊新戲,一會兒人就到了。你們慢吃,有空找我約飯啊?!?/br> 南笳笑說:“那你下周五有空嗎?” 莊安娜都慌了,好像生怕南笳狗皮膏藥一樣貼上去。 她朝門口張望,“李導好像到了,我去接一接。先失陪了?!?/br> 溜得好快。 丁程東早就憋不住笑了,“這人誰啊,至于你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東哥你看過我橘子汽水的廣告吧?” “看過啊,挺經典的?!?/br> “那就是我當年最終面打敗她拿下的?!?/br> “嗬,你還有這種英勇事跡?” “可不是?!?/br> 這頓飯結束,散場時,丁程東問南笳,“最近和葉冼見過嗎?我聽說他要離開北城回老家了,這事兒是真的?” 南笳心里一驚,“我不知道,他沒對我說過?!?/br> —— 葉冼的工作室在近郊的一個工業區改建的文化園區里,那里租金低,也不怕擾民。 純磚墻的建筑,工業風格,各種管線直接暴露在外,有種粗獷的美感。 夏天的時候,外墻上那一叢爬山虎生得郁郁蔥蔥,南笳每回過去都要在外面觀賞好一會兒。 一樓的大廳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樂器,南笳進門的時候,葉冼正在擦拭吉他。 不是錯覺,她真感覺出葉冼有要走的跡象,平常他的工作室亂得無處下腳,今天卻收拾得一干二凈。 她懷疑葉冼在清點工作室的資產。 南笳笑問:“葉老師,做掃除呢?” 葉冼手里動作一停,抬頭看了看,笑了,將吉他往旁邊的皮沙發上一放,起身,“怎么有空過來?!?/br> 南笳玩笑:“過來看看葉老師有沒有好好吃飯?!?/br> 葉冼笑了,“那你吃過晚飯了嗎?” “沒呢?!?/br> “我這兒有中午打包的剩菜,要不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有酒嗎?” “有啤酒?!?/br> 南笳高興地跟在葉冼身后,進了廚房。 所謂廚房,是以前車間的水房改造的,葉冼在里頭支了一張桌子,放一臺微波爐和電磁爐。電磁爐用到的機會都很少,平常多半只用微波爐熱一熱便當。 葉冼從冰箱里拿出打包盒,一一丟進微波爐里,設定時間,啟動。 正當黃昏,濃郁的霞光照進來,使站在靠窗那一側的葉冼,變成了一道清瘦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