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與荊棘 第43節
廖維鳴沉默地看著,看著,如同在看一出啞劇。 他突然覺得那些星星點點的斑痕,很像小時候自己最珍視的萬花筒里的圖案。 那還是父親公司上市那年。 為了慶祝這件事,父母難得抽出一天時間來,陪著他一起去公園玩。母親在紀念品商店給他買了一只萬花筒,廖維鳴太喜歡了,無論去哪里都要帶著。結果后來被鄰居哥哥看到,一把搶走了。 他哭得滿臉是淚,跑去找母親主持公道。 而母親急著出去赴約,從他身邊經過,神色匆匆:“沒了就算了,多大一點事情。誰叫你拿著到處顯擺的?” 廖維鳴那時候不過五六歲年紀,不知道怎么辯解,只是傷心地哭著。 “別哭了,吵死了?!蹦赣H隨手拉開birkin包,從錢夾里抽出幾張百元鈔票,塞給廖維鳴,“讓阿姨帶著你去商店,再買十個。十個不夠,就買二十個?!?/br> 大人是不懂的。 不明白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錢換來,即便換來,也不是他想要的那個了。 “我才不要新買的……我要我原來……” 母親不耐煩了:“那你就去搶回來!喜歡什么就去搶,不就完了?” 當時的廖維鳴覺得,大孩子和大人的心都好壞。怎么能因為自己喜歡,就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可現在的他,又和那些大人有什么區別? 因為自己愛對方,就要想盡一切辦法搶到了、再藏起來,哪怕是用錢收買。不管對方是不是出于償還他的恩情,才自愿留在他的身邊。 他終于還是長成了小時候自己最厭惡的樣子。 空玻璃杯在廖維鳴指間微微轉動,折射出流光溢彩。 而李彥諾突然在這個時候開口,打破沉默:“我算了一下時間,《夏歸》這件事下個月中旬應該可以處理完?!?/br> 廖維鳴抬起眼睛:“然后?” “我這幾天就訂回洛杉磯的機票?!崩顝┲Z像是想通了什么,說這話的時候很慢,是含著些歉意的,“你和溫夢的婚禮……我恐怕來不及參加了,紅包在微信上給你?!?/br> 廖維鳴沒有做聲。 這次他沒有用警告或是威脅的方式,依舊從李彥諾嘴里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但這一切,來得卻并沒有他預想中那么心安。 那種刀尖劃過心臟的感覺幾乎要把人逼瘋了,抽搐、緊縮,坐立難安。 廖維鳴思索了很久,低聲問:“你還喜歡她,對么?” 這句話里沒有明確點出那個“她”是誰,但在座的兩個人心里都清楚。 李彥諾沉默了,答案是簡單而明了的。 不管是出于道義、理智、抑或是其他原因,他突然做出了這個要離開的決定,他依舊是喜歡溫夢的。 感情不是紙張,一撕就裂。而是綿長又柔軟的綢緞,看不見開始和結束的終點,裹得深陷其中的人窒息。 如果沒有一點良心,就不會感到愧疚。如果能夠徹頭徹尾做一個壞人,那么哪怕做出再多傷害朋友的舉動,彼此也不會感到痛苦。 可無論是廖維鳴還是李彥諾,都只是普通人,最普通的那種。 會有陽光普照、相互幫助的時候,也會有被私心困住、霧靄沉沉的時候。 就像天氣一樣。 好的,壞的。刮風的,下雨的,晴朗的,落雪的。 不管怎樣過,都是一天。 “我要走了?!绷尉S鳴起身離開吧臺之前,這么說。 李彥諾揮了一下手,給這場意料之外的會面,留下一個潦草地收尾。 吉他聲響起,昏黃的小燈里,只剩一個人的孤寂。 第33章 chapter 32 回家 “空調好像壞了?!背鲎廛囁緳C邊說, 邊轉動著控制按鈕。 擰了半天,愣是沒能從出風口調出一點冷氣,他只能詢問起后座那個自從上了車、就一言不發的乘客:“天太熱了, 我想把窗戶打開透透氣,你介意嗎?” 溫夢搖了搖頭。 于是玻璃窗被迅速降了下去。 北方的夏天總是不愿意給人一個痛快。哪怕環路上的風已經吹進來了, 四周依舊是熱烘烘的。溫夢胳膊上蒙著一層汗, 和剛才李彥諾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樣,沉得人心里發慌。 十五分鐘之前。 “我們可不可以重新開始?”李彥諾朝她伸出手, 飽含著從未有過的勇氣。掌心朝上,像是張開一面滿是誘惑的網。 溫夢愣住了, 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會提出這樣的請求。 而李彥諾見她立著不動, 突然生出一些希望, 于是又說:“跟我一起去美國吧?!?/br> 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是童話故事里才會有的——不管過程多么曲折,王子總會騎著白馬找到公主, 帶著她一同住進鮮花盛開的城堡里。 只要把手搭上去, 就能開啟一段溫夢曾經夢寐以求過的生活。 他們可以在santa monica的海岸線上散步, 吹一吹來自太平洋的風。 可以在路過李彥諾打工的那間小咖啡館時, 點上一杯摩卡, 一起喝完, 再笑著抹去彼此嘴唇上留下的巧克力泡沫。 又或者可以在洛杉磯的后院里支起一張躺椅。兩個人倚在上面什么也不干, 就這么懶洋洋地曬一下午太陽。養的小狗跑過來,故意舔人手心,癢酥酥的。 這樣的生活光是想一想,就叫人覺得滿足。 可溫夢當時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腦子里仍然在組織語言,嘴上也沒有出聲,身體卻已經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這完全是本能的反應, 是心給出的答案。 兩個人拉開一些距離,風便從彼此的空隙間涌入。樹葉沙沙作響,留下溫夢鮮明的態度——人生不是童話,更不是打游戲。不可能因為一個關卡的分數不滿意,就選擇存檔退出,再重新來過。 如果可以這樣的話,那旁人這么多年的努力和陪伴,又成了什么? 李彥諾頓了片刻,把手收了回來,重新插進西裝口袋里。溫夢拒絕的話不用說出口,他已經看明白了。 離開的人總是秉承著一些錯覺,覺得一切都不會變,和很多年前一樣。 但河流早就已經在他們沒有注意的時候,向前流淌。哪怕再次踏進來,也不是之前的模樣了。 “我們走吧?!崩顝┲Z最后說。 這次不是疑問句,而是理智回來之后的陳述。 胡同口看著是有些距離,但真要下定決心離開,也不過是幾分鐘的功夫。 一路上溫夢的手機在不停地震動,她沒有去接聽。 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太多,已經有點超出她能處理的負荷。她盡力了,只想任性一次,不想再和任何人解釋什么。 胡同口開著一家小酒吧,最老式、最普通的那種。等車的時候,李彥諾接了廖維鳴的電話。說過地址,他側過臉詢問溫夢:“要喝一杯嗎?” 溫夢搖了搖頭,拉開出租車門:“太晚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br> “好?!?/br> 車輛啟動,窗外的景色一晃而過。 出租車逐漸離開等待被拆遷的胡同區,兩旁的樓宇變得越來越密集。車輛穿梭在狹窄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成了尋找回家路的小螞蟻。 十分鐘,二十分鐘,半小時。 三里屯village的標識終于出現在眼前,在夜里格外顯眼。亮閃閃的,暈出一片光圈。 司機不耐煩地按了好幾次喇叭,看著水泄不通的前方,隨口和溫夢拉起家常:“早知道去國貿這么堵,就不應該走白家莊路?!?/br> 敞開的窗戶里,風停了下來。 而溫夢的腦海里突然產生了一個新的想法——也許是剛才和李彥諾的對話,讓她記起了很多被刻意遺忘的事情,情緒有些無法自拔。 “師傅,我不去國貿了,想換個目的地?!?/br> “你要去哪兒?”司機詫異地問。 “和平里?!?/br> *** 溫夢已經有多半年沒回過和平里職工宿舍區了。 上一次,還是正月里。 那時距離她和廖維鳴從上海過年回來,不過一周左右。兩個人似乎達成了某些共識,于是趕在一個周末,廖維鳴特意來這間老房子里坐了一坐。 他伸手拉了一下窗戶,回過頭對溫夢說:“這都老化得快要關不上了,夏天怎么防得住蚊子?別堅持了,搬來和我一起住吧?!?/br> 廖維鳴講的是實話。老房子窗戶生銹嚴重,插銷閉合不好,一動就簌簌落下塵土。 像是怕溫夢找出理由繼續反對,廖維鳴又勸說道:“天天睹物思人,多難受。都過去這么多年了,往前看吧?!?/br> 這句話促成了一筆交易。 溫夢想了幾天,最后還是決定找中介把房子掛出去了。這套公寓雖然結構老舊,但好在占了附中的學區名額,很快就在正月結束之前成功脫手。 合同簽好,溫夢落下筆,好像一樁心事也終于被放下。自從那天過后,她就再也沒有到過和平里了。 而這次回來,小區變化不算很大。 樓與樓之間挨得緊密,路上停著不少共享單車。小區空地的中央是一個廣場,零散樹立著些公共健身器材,還有一個橢圓形的大花壇。 溫夢走到花壇邊,坐了下去。 這里角度絕佳,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幢她住過很多年的筒子樓。 讀書時偶爾趕上一次考得不理想,溫夢就會揣著卷子坐在這里,一呆就是一個小時。文藝一點說,是在思考人生。直白一點說,是不敢回家找mama簽字。 從底樓一層層往上數上去,一、二、三。 亮著橘燈的那扇窗戶里面,就是原先溫夢家的廚房。 不上夜班的時候,母親會在那里忙碌。她一邊點燃煤氣灶臺,一邊揚聲問:“夢夢,炒雞蛋里要放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