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在側 第65節
公孫佳道:“我想離阿爹近些?!币策€是那套說辭,就是為公孫昂作個傳記,免得遺忘了,但是戰例好整理,總有親歷過的人可以口述。公孫昂早年的經歷就人人閉口不談,弄得她很是掃興。 皇帝想起公孫昂,道:“他們是為你爹留情面,也是怕你尷尬?!?/br> 公孫佳奇道:“這么說,是真的了?那有什么好尷尬的?” “嗯?” 公孫佳道:“這就像前天,三舅母打馬球之后又賽了會兒馬。先跑了半程的,被出發晚的超過了,只能說是后跑的馬更快更好!阿爹就是那后跑的,他是我的驕傲,怎么會讓我尷尬?旁人只要不是心懷惡意,在我面前說這個事,我才不會生氣。要是心存惡念,我也不會饒了他?!?/br> 皇帝大笑。 趙司徒一驚,心道,這話真是絕了。 趙司徒對皇帝不敢有不敬之意,但是對于鐘祥他還是有些非議的。章家、鐘家,誰不知道他們的出身?發跡之后就開始往上頭找顯赫的祖宗,平白認個幾百年前的賢人當祖宗。鐘祥一個莽夫倒也罷了,皇帝這個心思就細膩了,既是自矜做到了皇帝,又很忌諱別人說他出身不好。這中間的度就很難把握,不少人因為這一點觸了霉頭,就被皇帝不動聲色地收拾了一下。 也就是這種出身不好,卻又極自傲的驕女才能說出合陛下心意的話了。簡直與皇帝的心思一模一樣!他們都是既自負又自卑,自負于自己的成就、地位,又自卑于自己的出身。她的出身說這個話,皇帝不會生氣。 趙司徒自己,在公孫佳說出這番話之前都想不到這個道理。他一向也是認為出身不好那就是一個缺陷,還是要往上編個好聽的祖宗的。章家那個一千八百年六十五年前的賢人祖宗,還是趙司徒給皇帝“找到”的。 公孫佳直接光棍兒,她不要這種祖宗了。她對皇帝說:“我們家到我才第二代,那又怎樣?阿爹與我,就是祖、就是宗。公孫家的規矩,我們來定?!?/br> 皇帝笑道:“你是個嬌姑娘,怎么變成混世魔王了?肯定沒少見你外公?!?/br> 公孫佳道:“外公?見得也不多,他給了我一個先生之后就不大理我了,讓我讀書來著。陛下,給我講講阿爹的事吧,世上也只有您敢在這件事上對我說實話了。別人,都會隱藏一些事?!?/br> 皇帝大笑,說:“你爹本來就很好,他們不是瞞著你,他沒有一點不好的地方?!?/br> 公孫佳道:“那給我說說這些戰事吧?!?/br> 皇帝指了指李成等人,道:“讓他們給你講吧?!?/br> 公孫佳低下了頭,乖巧地道:“好?!毙闹袇s想,難道鄧凱居然對陛下有所保留?沒有說出我已看出了些門道? 鄧凱當然沒有講。公孫佳只得到了皇帝的一些安慰,并沒有能夠趁此機會從皇帝那里摳出一些“指點”。她要的也不是皇帝對具體某件事的主意,而是想揣摩一下,像皇帝這樣厲害的人物的思路。比如積石山一役,公孫佳總覺得還缺了一點什么,她希望能夠從皇帝那里得到這“一點”,從而推演出朝廷的運行思路。 她懷疑,缺的東西可能跟文臣方面有關,但是這個她是真的不在行! 不意皇帝忽然說了一句:“還愣著做什么?” 竟是要親自“復盤”了。 公孫佳難得激動了一把,聲音都有些變了:“哎!” ~~~~~~~~~~ 李成等人被這一番變故也給弄得摸不著頭腦,仍是跟著到了書房,有些緊張地向皇帝講述昔年那一場戰役。他們不大明白,為何皇帝不讓他們分析近在眼前的事情,卻要去來個復盤。 難道真是很重視縣主,為了滿足這一個小姑娘的心愿? 等真正站到了沙盤面前,公孫佳卻看懂了?;实鄹静皇窍搿皬捅P”,他是想再看看李成等人的本事。鐘源太年輕了,有天份,但那些天份在皇帝這樣的人看來又不足夠支撐他現在就上位。他在磨煉成形之前,皇帝需要過渡,所以皇帝一直在問李成等人問題。 但是結果皇帝的如意算盤也沒有打響,李成等人為將可,為帥就還差點火候。 公孫佳認真聽著,時常與皇帝同時發出一點嘆息——李成等人很容易講著講著就偏向了戰場的一個局部。她要他們復盤講解的時候是拼圖,幾個人說的一拼,湊個全局,所以這不算個事,本來就沒讓他們講全局。但皇帝要的肯定不是這個。鐘秀娥罵小丫環的時候會用一個詞:“一路眼!” 意即只能注意一部分,你就是告訴他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記著了這八個字,也就只是記住了八個字而已。做事的時候,做著做著他的眼睛就又只粘著一個方向,將別的事給忽略了。他們的回憶帶著修正,投入之后李成與“老王”就吵了起來。兩人各執一詞,明顯是將公孫昂當年的戰術“修正”到自己的身上,爭著去由自己突擊。 公孫佳留神到皇帝的只言片語,皇帝不停地將這些人往回拉,甚至皺眉對趙司徒道:“征發,將他們的兵給補上?!壁w司徒道:“兩處都要,來不及同時供應,只有一處。陛下,昔年烈侯不是這么打的?!?/br> 公孫佳插了三次言,最終放棄了。 皇帝則是感慨萬千,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越想越傷感,皇帝去看了看公孫昂的牌位,說了一句:“九兒?!敝缶筒辉僬f什么正事了。 皇帝摸摸公孫佳的腦袋,說:“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下月初三是你太婆的壽誕,記得過來?!?/br> 鐘秀娥一直陪著,見皇帝這么說,答道:“我都已經準備好了?!?/br> 皇帝笑笑,不置可否,帶著趙司徒走了。 眾人皆不解其意,公孫佳不敢刻意去猜,只是心頭不由自主生出一點想法,覺得目前的情況對自己而言還不算壞,簡直可以稱得上好。如果她沒有猜錯,這次的機會不屬于紀宸。 次日,宮中降旨,將鄧金明表彰了一番,給予了一定的補償。令人詫異的是,皇帝并沒有在邊境指定一個昔年公孫昂那樣的角色,統一調度,更沒有集結大軍出征。而是將邊境分作數個防區,各安置了一位將領守邊,這些將領里就有那天在公孫府見過的李成等人。竟是作了個守勢,而非“敢犯邊,抄你老窩”的攻勢。 朝野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從宮中又賜出許多東西來——公孫昂的冥誕到了。 公孫佳給父親的第一個冥誕準備得極周詳,不但昔日舊部得到了招待,鐘秀娥帶著小半年沒露面的幾個姨娘,親自接待這些舊部的家眷。場面頗大。 整個朝廷都在討論——陛下這是想公孫昂了吧? 皇帝卻又沒有更多的表示了,他專心致志地給自己親愛的姨媽準備壽辰去了。 皇帝不急,太監也不急,急的就是別人。一個是鐘祥,他想趁機把孫子鐘源給推上前臺。但是他怕皇帝表哥,暫且忍住了。 另一個是紀炳輝,想趁機把兒子紀宸推上去。 皇帝仿佛不知道一樣,每天都往姨媽家里送東西,弄得京城的氣氛變得詭異了起來。 第55章 出京 十里長亭, 送別之地。 李成等人要從這里出發前往邊關,他們是往邊關赴任,與從京中領著大隊人馬奔赴邊關不同。乃是領了任命, 帶領一部分自己的親兵, 到了任上交割一下印信,然后接管當地的駐軍,帶領他們戰斗。將要去的地方都是之前曾經戰斗過的地方,那里有他們的舊識、老部下等等, 適合到任之后就調整防務,以備邊患。 時值四月, 已經入夏,讓他們趕赴邊關就是為了秋防。 李成與王金龍兩個握著手話別。 王金龍道:“萬事小心!” 李成道:“老王,過不兩天你也要北上的,咱們挨著,到時候一定要互通有無!可不能像老鄧一樣, 被他們坑害了?!?/br> 王金龍道:“放心!” 李成低聲問道:“你看現在這個事兒, 要怎么辦好?” 王金龍道:“神仙打架,哪有咱們插嘴的份兒,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br> 前后腳離京的還有一群老哥們兒, 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昔年在公孫昂麾下的舊同袍。他們這一批人,同生共死過, 平日里的效也比別人更密切些。這些日子以來,私下已聚了許多次, 卻沒人敢說自己看明白了時局。 本來是有一些設想的,比如“烈侯走了,鐘郡王是不是會收了咱們?”、“安國公雖然年紀,卻是烈侯帶出來的, 又是郡王的孫子,是不是更合適?”、“紀家是不是要抖起來了?咱們是不是不要繼續與他們疏遠?” 迄今為止,所有這些設想,沒有一條猜中的。這讓他們很泄氣,沒有勇氣去相信自己還能猜中。 他們也私下討論過公孫佳,這位縣主如果是個小郎君就好了,他們一定二話不說,痛哭流涕地等著他長大,然后果斷投入麾下。因為她腦子看起來是比較夠用的,不管她是怎么干的,反正大家都得到了一個面圣的機會。 但是她是個女孩子,還是個體弱多病的女孩子,她還能干什么? 李、王二人都撓頭了,他們不知道應該將“老上司的獨生女”放到一個什么樣的位置上。定位不明,自然也就無法確定明確的應對。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李成舉起酒杯與王金龍碰了一下,道:“還好,沒有太過糟糕??h主看在烈侯的面子上,不至于看著我們去死?!?/br> 王金龍道:“但愿吧,我心里還是沒有底?!?/br> 李成道:“等你北上,咱們約個日子見一面?!?/br> 王金龍道:“好!” 兩個防區的將領,無故是不能越界的,更不能一個跑到另一個的地盤上串連。但是邊將們自有對策,他們會用巡視的名義,在自己的防區里亂躥,躥來躥去,在防區交界的地方遇上,就能碰個頭了。 就在長亭邊、柳樹旁,兩人作出了約定。 約定之后,李成策馬赴邊,王金龍則回到京城自己的家里整裝待發。 ~~~~~~~~~~~~~~~~ 長亭本是送別的地方,官員離京赴任、游學京城的學子學成歸家、生意人遠行,等等等等,都在這兒。誰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包了這一片地兒,也因此,李成、王金龍二人并沒有發現,在離他們不太遠的地方還有人在看著他們。 兩人分開之后,一直觀察他們的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里,從后門溜進了公孫府。 公孫佳坐在書房里,將手中的紙條重新折好放在一邊,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單良道:“他們都不算太笨,遲早會發現還是您靠得住的?!?/br> 公孫佳拖長了調子,說:“遲早啊——” 單良道:“是啊。這些人,沒有能夠自立門戶的?!彼赡懿恢阑实凼窃趺聪氲?,但是皇帝到公孫府前后的事情他看得清清楚楚,也記得明明白白。 公孫佳不置可否,只是翻開了另一本藍皮的冊子,說:“他們的家眷,都還在京城嗎?”公孫昂的冥誕,不少人帶著家眷、子嗣過來,公孫佳記得李、王等人的妻兒也是到了的。 榮校尉道:“李成有七女一子,兒子今年六歲,他往邊關赴任,妻兒都留在京城。王金龍子孫頗多,赴任帶上了年長的三個兒子,又安置一兒一孫在原籍守祖產……”王金龍子孫加起來二十多人,分散在了幾處。此外還有其他幾個公孫昂昔年的舊部,榮校尉也一一匯報了他們的情況。 都有適齡的孩子,都不肯送到府里來。公孫佳自嘲地笑笑,又低頭看手里的冊子,喃喃地道:“這么說,王金龍又添丁進口了?!?/br> 將冊子往桌子上一放,對榮校尉說:“這上面的記載,需要更新了?!?/br> 榮校尉道:“是?!?/br> “再做一件事,列張名單,將沒有被紀炳輝之流收買的人都列出來。這些人家的婚喪嫁娶、家眷有事,都要盡早報我,”公孫佳說,“我說了,給他們留一條后路,他們信不信是他們的事,該做的我必須要做。他們為國戍邊,我怎么也要照顧一下他們的家人?!?/br> 榮校尉結結實實地應了一聲:“是?!?/br> 單良則是在喃喃自語:“陛下這般做,恐怕不是長久之計?!?/br> 公孫佳搖了搖頭:“陛下登基到今年也才十六年,先生在這里說什么‘長久’?” 單良道:“非也非也。因時制宜、因勢制宜的道理我是明白的,但是邊地這般布置,并不是件好事。恕我直言,紀宸,陛下是不想用的,陛下信任的該是安國公這樣的人。安國公年輕,要給他一個歷練的機會,他才能在軍中有威望。安國公這兩年恐怕就會被派出去歷練了。他也曾承受烈侯出征過幾回,也有些可圈可點之處,可是……” 可是比起鐘祥、公孫昂這樣的人物,鐘源還是差了那么一點。單良很是擔心,萬一鐘源扛不過紀宸,怎么辦?鐘源如果不能打,是會影響到公孫佳的利益的。 公孫佳道:“陛下手上的大將,斷代了?!?/br> 單良嘆道:“是啊?!?/br> “我手上的人,也斷代了!” 單良一噎:“這……” 公孫佳道:“選人,選十五到二十歲的?!?/br> 她現在說的“選人”,就是指在自家部曲、佃客里再多選點人出來。她自己今年十三歲,莊上選出來的童軍們,當初是想著從小養、養到熟,所以年紀都不大。小的比余盛還要小一點,大的也不比元崢大多少。這一波幾乎沒有超過十歲的! 老一輩的如黃喜等人,都在四十上下,與公孫昂年紀相仿,有些甚至更大一點。 四十、十,中間有三十歲的差距,必須在現在十五到二十歲這一檔再添一群可用的人。 當初規劃的時候,并沒有“做定襄侯”這個目標,想的是慢慢耗著,所以無論是六歲還是十歲,都沒關系,慢慢養、慢慢長,養的時間長些也不怕,多養一點,就多給他們灌輸些效忠的念頭,用起來更順手。至少要養到十四歲以上,十六歲左右才算勉強可用。也就是說,至少還要培養六年! 有了“定襄侯”這個目標之后,這個計劃就顯得太慢熱了,公孫佳需要能夠很快上手的“青壯”。